朝陽醫院
朝陽醫院是最強烈的醫院,也可以說最茂密、最難走穿、功率最大。說不上來一個醫院功率大是什麼感受,如此之大又是什麼感受,大概是熵,也可能是入夜之後醫院一帶的腎上腺素水平,也能理解為醫生之忙碌護士之迷亂腳步之喧嘩,病床編號之複雜靜電之劇烈。
一大排穿駝絨的老太太在輪椅上齊刷刷地被推進來,都是驕傲的退休老教師,脖子上帶著珍珠項鏈,排成一字型,微笑著緩緩向前,架勢就是要逼退所有人,你們,還有你。
而側門卻突然推進來一個腹部沼氣爆炸的急診病人,肚子上帶著小小的一團蘑菇雲,被迅猛的護士推著,在水磨石地板上飛奔過去。
這是李約出生的那天,也就是有人在西部試射中程彈道導彈的那天,那天霧霾漸漸升起,地鐵扶梯邊上的石頭牆面逐漸變成了馬皮,灰色的細毛摸上去是溫的。
我帶了錢和不少巧克力,急急忙忙來到醫院的D樓,剛想問些什麼就被醫生按在地上,拖到滿是紙堆的屋子裡,他們在一台發黃的奔騰2電腦旁邊,輪流朝我大聲喊,血竇!手動剝離!ICU!植入!權利義務!問我明白不明白風險,明白不明白!我說明白。他們用圓珠筆抵住我的額頭再次質問:真明白嗎!我吸了一口氣大喊:明白!他們稍稍滿意了些,勒令我簽字然後帶著雙手鍍鉻的助理席捲而去。
我在手術室門口等著,偶爾扒著小窗往裡窺探,裡面庭院深深燈光明亮,十分空曠,看起來像發掘完的殷墟。
兩個小時之後,概率站在了我這一邊,人生闖過一個未知的關口,李約帶著淡淡的冷笑被端出來了,像一個尺寸較小的佛。那天我總是飛快地想著一些事情,有時能感覺到一個極小的目光在我背上游過,回頭看李約一眼,她閉著眼睡著,但是也不一定,嘴角仍然帶著冷笑。
這是基因大規模向下分櫱的一年,在長河之中彷彿一個耀斑。病房不夠用,屋子裡擠進來七個微微發酸的嬰兒,七個被剖開的女人,還有七個極度睏倦的家屬,到了後半夜,忙碌平息之後,每當椅子發出吱嘎聲,就能感覺到七個人一起用刀口盯著我。
這種壓力讓我不得不出去待在樓道里,穿著秋衣走來走去,默念著七匹狼男人不止一面,藍田日暖玉生煙,一遍一遍讀著牆上的錦旗和母嬰健康招貼,讀完左邊讀右邊。
然後穿過熱水房,外面一片寂靜,燈光像日光一樣亮,偶爾有一兩個睡不夠覺的中年人,眼睛像是被沸水燙過,端著吉野家的盒飯,走路搖搖晃晃。樓道盡頭有三個白袍的阿拉伯人走過去,外面還有遠道而來的家屬在停車場露營,燒完的篝火還有餘燼,他們的馬拴在樹上,不遠處有晚睡的老太太經過,在冷風中一邊遛狗一邊練習收腹提肛。
走到病房樓的地下一層,是保潔和護工的宿舍,頂上的管道又大又低,每個屋子都拉著花色不一的布帘子。四五個職工坐在一起微微地晃著,說著什麼。我聽不見,他們似乎也聽不清對面說什麼,但還是熱切地聊著。
醫院裡每個缺覺的人心裡都響著一段強烈的鼓點,他們每天晚上值夜班的時候坐在一起,抽一口煙,看著彼此的眼睛,下巴開始打拍子,等到內心的鼓點漸次對齊,音樂就起來了,古老的舞曲卡庫塔,一種淡淡的欣快感,整個醫院載著病床、藥物、臟器和綠植開始緩緩航行。
他們邊搖擺邊聊,最困的時候也是最亢奮的時候,說起1962年打獵的往事,月色中的黑騾子,流星一樣逃跑的交通燈,獨自在河邊大笑卻不小心栽進水裡淹死的鄰居,還有在失控的工程電梯里下墜的侄子。
還有不少人在宿舍里打點滴,靜默著坐在床邊上,掛著一種非處方葯,用來軟化血管的霓虹色藥水。一個安徽來的老頭也坐在那裡,家裡的病人剛剛去世,他鬆了一口氣,吃著孩子帶來的彩虹糖,一個人好好地逛了逛朝陽醫院,像一種年輕時代的遊歷,觀摩縱橫交錯的病房,藥房,病房,藥房,病房,藥房,病房,藥房,病房,藥房,病房,藥房,病房,藥房,然後在這裡休息一下,找人聊聊,他說之前每天到凌晨的時候,就會有一種洪水沒到脖子的感覺,下巴這裡能摸到一條帶著浮沫和泥土的水位線,但現在洪水開始退了。
等我回到病房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李約還在睡著,一百四的心率,飛快而安靜的脈搏,像透明的飛蛾幼蟲體內那種律動。換班的護士帶著包子進來,新的一天要來了,我用奶瓶接了15毫升熱水,帶著這15毫升熱水穿過長長的樓道,感覺到一種平靜,空氣中瀰漫著鼓點,有點不想停下來,想一直這麼穿過樓道六十年。
醫院像一個雨林,一個蓬勃潮濕的飛船,一個瀰漫著強勁鼓點的大教堂,我每天在這裡買稀飯,接熱水,在人們睡著的時候穿著秋衣遊盪,幾乎已經有了一種鄉愁。但後來還是到了要走的時候,我帶著東西在醫院大門有點不知道如何走出去,就像一開始不知道該如何走進來。
到家的時候,屋子裡有貓的腥味,甚至能看到它來回狂奔留下的彗尾。廚房門口有一塊地磚顏色變深了一些,開始長出細細的頭髮,甚至漸漸有了一個微弱的頭旋,除此之外沒有什麼異常。李約還在睡著,一百四的心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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