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家》第7期:劉晏辰的最終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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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劉晏辰照例去旁聽基督教的課。雖然已經拿到北大的保研名額,但他還沒想好今後該往哪個方向走,閑著沒事,就去各個教室旁聽宗教的課程,佛教、伊斯蘭教、基督教。

劉晏辰的母親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小時候,他經常會聽見一些別人聽不見的聲音,蟲鳴或人說話的聲音。母親帶他四處求醫。現代醫學認為這是幻聽,多見於精神疾病患者,難以醫治。母親怕孩子多想,沒告訴他,又帶著他去找當地的薩滿、僧侶,仍然消除不了耳朵里的聲音。所以,劉晏辰相信超自然現象的存在,他認為,科學不能解釋一切。

那節基督教課的講師是香港中文大學神學博士高喆,他在台上講,劉晏辰在下面聽。講著講著,高喆突然冒出幾句拉丁語。

「汗毛瞬間豎了起來,他的那些發音聽起來好像是那首歌的歌詞啊。」劉晏辰說。

「那首歌」指的是《最終幻想VIII》開場曲。初中時,劉晏辰花八十多塊錢從電腦城把《最終幻想VIII》抱回家,和正版遊戲一模一樣的大包裝,拆開後,裡面是一個光禿禿的黑塑料盒,裝了四張光碟,還有一本薄薄的說明書。

遊戲運行後,屏幕上出現一片蔚藍的大海,濤聲陣陣,隨之而來的是一個空靈的女聲,反覆吟誦「Fithos Lusec Wecos Vinosec」。節奏漸漸急促,平靜的海面變成龜裂的黃土,男聲加入,吟唱的同樣是那句「Fithos Lusec Wecos Vinosec」。莉諾雅站在草原上,粉紅的花瓣在她身邊飛舞。她鬆開手掌,羽毛跟隨花瓣飛向天際。緊接著是一段氣勢磅礴的合唱,旋律高亢激昂,槍刃自天而降,刀劍在黑夜中撞擊,記憶不停閃回。最後,莉諾雅倒向斯考爾懷中,音樂戛然而止。

這首開場曲,劉晏辰一個字也沒聽懂。那些奇怪的發音究竟是隨口哼的,還是有特定的含義,他不知道,只是覺得很美。那時候還不會上網,沒地方查,只好把這個疑問埋在心裡。直到七年後的那天,旁聽基督教課時,這首歌突然從腦海里蹦出,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去年,劉晏辰在新澤西的公寓里接受一家美國中文電視媒體的採訪

中世紀食譜

劉晏辰打開爐灶,把鍋里的水煮沸,放一勺去殼的麥粒,加點糖進去,再用壓汁器把檸檬的汁水擠出來,滴在鍋里。然後,他拿起一塊三文魚肉,放在攤好的薄麵糰上,摘下幾片歐芹,切碎後撒在上面,再把麵糰捲起來,用錫紙托著,送進烤箱。

一頓簡單的午飯就做好了。前面的那道飲品叫做「Barley Water」(大麥水),在七百多年前的法國很流行,配製方法記載於14世紀的一卷手稿中。後面的那道三文魚派,食材簡單,但佐料頗多,除了歐芹,還有茴香、薑末、鼠尾草、鹽巴、胡椒,從烤箱里取出切開,香味撲鼻。

「很特殊,這(指三文魚的烹飪方法)是在一個14世紀德國的手稿里找到的,很有趣。」劉晏辰雙手交叉,饒有興緻地介紹這道菜的來歷。

去年夏天,劉晏辰在新澤西的公寓里接受一家美國中文電視媒體採訪時,做了這兩道菜。他戴著眼鏡,文質彬彬,笑起來很燦爛,像個大男孩。他身後的牆上,掛著三個鏡框,鏡框里裝裱的並非家庭合影或榮譽獎狀。

一張是他去耶魯大學開會時買的《古騰堡聖經》明信片,歐洲歷史上應用批量活字金屬印刷技術生產的第一本書;一張是他的導師發表的關於教宗(教皇)體制的一篇演講的海報;另一張是他正在研究的一份羊皮卷手稿的照片。去年的國際中世紀論壇上,他發表了關於這份手稿的一些研究成果,包括1500年前教宗與教會之間的鬥爭,1100年前一位地方主教與教宗(教皇)之間的矛盾,以及這份手稿的誕生地與羅馬教會在將近900年前的爭執。

公寓的擺設很簡單,床墊直接鋪在地板上,旁邊是一個落地燈、一個書櫃。書櫃里摞著一疊黑色的文件夾,貼著不同的標籤,《中世紀教堂史》《基督教教義》《拉丁文考古學》。一本本厚重的詞典和專業書籍,《中世紀教會法的法庭與程序》《11世紀至12世紀的教宗、會議與教會法》《教宗烏爾班二世在皮亞琴察的會議》《晚期中世紀的教宗審判》,中間夾著一排遊戲,以《最終幻想》《戰神》《刺客信條》三個系列為主。最邊上還豎著一個銀色的大盒子,格外顯眼,盒子的封面上印著斯考爾、莉諾雅、塞法。

「如果不是十多年前接觸到《最終幻想VIII》,尤其是它的那首開場曲,我應該不會找到我現在摯愛的研究領域。」劉晏辰在發給我的郵件中寫道。

我加了他的微信,他的微信頭像是《最終幻想》一代像素畫風的黑魔導士。

最終幻想

「微信朋友圈曾經流行一個東西,讓每個人寫一下,如果你不從事現在的工作,請列舉幾個你夢想中的工作。我當時看到這個的時候,就覺得,我現在做的東西就是我夢想中的東西啊,我想不到第二個了。」

在普通人眼裡,宗教是一件極其乏味的東西,法律同樣枯燥,歷史好些,但也沒好多少,尤其是中世紀歷史。把這三者結合在一起,恐怕大多數人都會敬而遠之,劉晏辰卻視之為「夢想中的東西」。

劉晏辰今年27歲,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宗教系讀博,研究方向是西歐中世紀教會法律史。這是個極其冷門的領域,去年,他參加在巴黎舉行的國際中世紀教會法會議,全球各地的與會者加起來不過一百多人,他是唯一的中國人。

劉晏辰如今搬到曼哈頓哥大附近,在客廳擺了個柜子,專門展示他的《最終幻想》收藏

「每一部《最終幻想》的作品,或故事或人物,是我從家鄉小縣城一步步走出來,從東北到北京再到紐約的永恆的內心動力。」

劉晏辰在東北的一座小縣城長大,那個地方原先叫「鐵法」。據說「鐵法」二字風水不好,含「金失水去」之意,後改名為「調兵山」。相傳宋朝時,金兀朮曾於此地調兵遣將。

小時候,劉晏辰沒怎麼接觸過遊戲機,只是寒暑假去親戚家看過《魂斗羅》《超級馬里奧》《街霸》。他七歲那年,父親從瀋陽的三好街電腦城買了台電腦回家。那時的電腦在縣城屬於稀罕貨,父親是老師,知道電腦這玩意兒今後肯定是必備工具。買完電腦,順手又買了張盜版遊戲光碟。

這張盤裡的《人形使い2》是劉晏辰生平玩的第一款電腦遊戲。表面看起來是正經的格鬥遊戲,其實是18禁遊戲,玩家贏了以後,對手會一件件脫衣。父親和他都不知道,兩人擠在電腦前一起玩,所幸父親水平差,也沒時間研究,敗了幾局後就放棄了。

父母很少限制劉晏辰玩遊戲,他們覺得,孩子在家玩電腦總比去外面瞎混好。互聯網在縣城興起後,父親還主動帶著他一起泡網吧。

「我爸知道我們家是個小地方,所以挺害怕我沒有眼界,跟不上時代。我們家那邊一有什麼新東西,他就會帶我去嘗試。」

有了電腦後,劉晏辰的零花錢基本花在了遊戲上。盜版居多,比如大名鼎鼎的《藏經閣》系列。正版也有,《楚留香新傳》《獨闖天涯》。還有偽正版,《最終幻想VIII》《最終幻想IX》《最終幻想X》《最終幻想X-2》。多年以後,他才知道自己上了當,用正版的價錢買了一堆盜版。

蘇魯支語錄

《最終幻想VIII》打到第三張盤,莉諾雅昏迷,斯考爾背著她前往艾斯塔尋找艾隆妮。途經一座大橋,橋很長。遊戲沒有跳過這段路程,而是讓玩家扮演的斯考爾,背著昏迷的莉諾雅在橋上走了兩分多鐘。其間沒有風景的變化,只是一個男人背著一個女人不停地往前走,屏幕上不時彈出文字,表明這個男人正默默想著心事。

「莉諾雅,我們去找艾隆妮。艾隆妮會讓我們重新在一起的。我對不起所有人,我不能再像這樣繼續下去。太遠了,沒想到這麼遠。我在幹什麼?我一定是變了。不知道其他人都在做什麼,他們可能在笑話我,也可能在生氣。」

想著想著,這個男人開始自言自語。

「我太在乎別人是怎麼看我的了。」「我討厭這樣的自己。」「這就是為什麼我不希望任何人了解我。」「我恨自己的這一面,我希望把它藏起來。」「斯考爾是個冷漠、孤僻的傢伙,人們這樣看待我,反而會讓我覺得輕鬆。」

走累了,他把女人放在路邊,眺望遠處的夕陽,時而對自己說話,時而對昏迷的女人說話,然後站起來,把女人背在肩上,繼續前行。

這段看似無趣的劇情,劉晏辰印象深刻。他覺得,自己似乎也有很多話要講,也會在生活的某個瞬間,像斯考爾那樣,把它們一句一句講出來。

聯合神學院圖書館,隸屬於哥倫比亞大學

他後來總結自己為何對《最終幻想VIII》情有獨鍾:「我當時正是青春期,性格也有些怪,思考問題的方式和斯考爾很相似。斯考爾一出場的姿態是自我封閉,很強的自我意識,不認為在人際互動過程中產生依賴能解決問題,而是會產生壓力。就感覺這樣一種不斷自我強化、自我審視,而又無力改變生活的設定,特別熟悉。」

中學六年,劉晏辰轉了六次學,身邊沒什麼穩定的朋友,也不愛出門找人玩。父親的書櫃里放著尼采、叔本華、薩特、普希金的作品,還有聖經故事、希臘神話故事。雖然看不太懂,但呆在家裡沒什麼事情可做,他就把這些書一本本翻出來瞎看。

學會上網後,他把《最終幻想》系列的那些召喚獸、怪物的名字,一個個輸入搜索框,這才知道,召喚隕石的貝希摩斯、興風作浪的利維坦,原來都是出自《聖經》舊約。玩《鬼泣》,主角但丁以《神曲》的作者命名,雙胞胎兄弟則是以但丁推崇備至的古羅馬詩人維吉爾命名,他覺得有趣,就把自己的英文名由《拳皇》的「Terry」改為「Dante」,沿用至今。接觸《戰神》後,他又掉進希臘神話的坑,直接把古希臘詩人赫西俄德的《神譜》翻了出來看。

父親周末常去瀋陽出差,帶著他一起,把他一個人丟在瀋陽圖書城。他最常逛的兩個區,一是商務印書館的歷史人文類書架,二是軟體區。書看累了,就跑去軟體區,抱著遊戲的包裝盒,看看封面,翻過來再看看介紹,過把眼癮。

高中文理分科,劉晏辰順理成章選擇了文科。他是轉校生,坐在教室最後一排,上數理化課的時候,常在下面偷看閑書。一次上數學課看《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被抓了現行,數學老師沒說什麼,等其他同學埋頭做題時,跑到教室後面,向劉晏辰推薦了這本書的另一個版本,《蘇魯支語錄》,徐梵澄1934年的譯版。

因遊戲、哲學而形成的「使命感」「自我追求」之類的念頭揮之不去,高考填志願時,「高薪」「有前途」「留在大城市」這些流行的擇校標準,在他看來毫無意義。

爺爺對他說,中國大學的哲學沒什麼意思,歷史也被改得差不多了,你喜歡文史哲,那就隨便報個別的文科專業吧。

劉晏辰的爺爺年輕時是工程師,性格耿直,不會看別人臉色,七八十年代因生氣落下病根,視力逐漸惡化,直至失明。劉晏辰從小與爺爺脾性相投,陪著爺爺說話,所以比較聽爺爺的。

他想,反正自己也沒什麼特別感興趣的方向,那就隨便報一個吧,於是填了社會學專業。

神話與宗教

2009年,劉晏辰考入中央民族大學社會學專業。「社會學」這個名字,聽起來學術,畢業後的出路卻很現實,以政府機關為主,其次是調研機構,也有創業搞旅遊開發的。這些都不是他想做的。

從《最終幻想》、《戰神》到《軒轅劍》,劉晏辰對遊戲里的神怪一直很感興趣,他考慮過轉去研究比較神話學,對比中日兩國的神魔鬼怪。日本妖怪學最早的研究者,除了井上圓了,還有一位希臘人功不可沒,這位希臘人後改名小泉八雲,正是在他的推動下,日本妖怪學才得以流傳海外。

劉晏辰對日本文化的興趣,很大程度上得益於遊戲,以及母親。母親出生在內蒙古通遼市的一個村莊,建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那裡的學校教的外語是日語而非英語。所以,她很支持劉晏辰通過包括遊戲在內的各種途徑學習日語。

學校沒有神話學相關的專業,劉晏辰只好跑去旁聽宗教的課程。他發現,原來自己玩過的很多遊戲都包含宗教梗,尤其是《最終幻想》系列,其中對信仰、對體制化宗教的探討,不了解宗教的人難以領會。例如,《最終幻想VIII》的「時間魔女」是很直白的宗教隱喻;《最終幻想X》的宗教派系之分,以及名為「Sin」(原罪)的最終Boss,有明顯的拉丁基督文化的影子;《最終幻想XIII》的法魯西,更是直接以教宗統治下的教會為原型。

以希臘神話為背景的《戰神》系列是劉晏辰的另一最愛

正是在一節基督教課上,他聽見高喆脫口而出幾句拉丁語,糾結多年的謎團終於解開。上網搜索,才知道《最終幻想VIII》開場曲的名字是《Liberi Fatali》。「Liberi Fatali」的意思是「命運之子」,開場反覆吟唱的那句「Fithos Lusec Wecos Vinosec」,並非正宗的拉丁語,拉丁語里沒有以「sec」結尾的單詞。這是詞作者創造的一個組合詞,「女巫繼承者」與「愛」的結合,寓意《最終幻想VIII》的兩大主題。

劉晏辰找到高喆,想學習拉丁語。高喆說,我認識一個奧地利人,雷立柏,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的教授,他每周會在北京西什庫天主教堂教拉丁語,你要是感興趣的話,可以去聽聽。

之後的這一年,每周六下午,劉晏辰都會出現在西什庫天主教堂旁邊的那間小教室里,跟隨雷立柏學習拉丁語、希臘語、希伯來語。

雷立柏用的拉丁語教材是自己編寫的,大多取材自《聖經》及歐洲教會史。漸漸地,劉晏辰對這門古老語言所承載的歷史也產生了興趣。他翻看了很多中世紀的資料,教會、法庭、騎士、信使、農民,把那個時代的每一個細節在腦海里一點點拼湊起來,如同構建一款以中世紀為背景的遊戲的世界觀。原來那時候的人們是這樣生活的,原來他們之間的關係是那樣的,原來教會並不像很多遊戲刻畫的那般邪惡。

那一年是他學生時代最快樂的一年,因為知道了自己今後究竟想做什麼。國內缺乏研究所需的氛圍和資源,他決定放棄北大的保研名額,出國留學。

出國前,很多人都會考慮哪個專業更容易留在國外,哪個專業回國後好找工作。母親告訴他:「你喜歡什麼就去做什麼,不喜歡的東西碰都別碰。」

於是,劉晏辰投奔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宗教系。宗教研究是一個龐大的體系,有很多細分領域,第二學期,聽了羅伯特·薩默維爾教授的課後,他選擇了中世紀教會法這個外人眼裡冷僻古怪的專業作為研究對象。羅伯特·薩默維爾是中世紀教會法及教宗歷史的專家,如今是劉晏辰的博士生導師。

羊皮卷

那天的情形,劉晏辰記得很清楚。他在哥倫比亞大學巴特勒圖書館六層的手稿閱覽室,申請到了一份沒什麼人研究過的羊皮卷手稿,11世紀末、12世紀初法國北部的一部教會法典,兩百多頁,前後各有一部分遺失。

翻看手稿時,他突然產生一種強烈的時空錯位感,一千年前的那個世界,彷彿正從眼前的這份羊皮卷里向他一點點展開,「遙遠、陌生而充滿未知,信仰、秩序、暴力與浪漫交織」,如同置身於某個劍與魔法的遊戲世界。

這份手稿的字體從頭到尾幾乎一模一樣,但有些地方卻出現了不規則的變化,例如字體變寬,運墨不穩,縮寫增加且沒有規律。

劉晏辰手頭有一根羽毛筆,他試著蘸墨寫了寫,發現很難寫出流暢的字跡。羽毛筆並非理想的書寫工具,將堅硬的羽毛根削成筆尖形狀,下墨不易,必須控制好角度,才能寫出規整的字體。角度稍有變化,筆跡就會粗細不一,甚至根本寫不出字。不像小說或電影里描寫的那樣,隨便什麼人都可以筆走龍蛇。那個年代的抄寫員,必須接受嚴格訓練,才能運筆自如。

中世紀的羊皮卷也很貴,兩百多頁的手稿,大約要殺五十多隻羊。這份羊皮卷幾乎看不見毛孔,也沒什麼洞眼,說明被殺的羊很年輕,羊皮處理得很到位,而且,這些羊的生活環境也不錯,很少被蚊蟲叮咬。羊皮卷取自羊背上的皮,扒下後用力拉扯,將其拉平拉薄。被蚊蟲叮咬過的羊皮,拉扯後難免出現洞眼。可見,這份手稿所用必為上等羊皮,價格不菲,被委派抄寫法典的僧侶肯定也很專業,以免浪費羊皮。

那為什麼有些地方的字體還是會出現不規則的變化?

「估計是困得寫不下去了,在開小差。」劉晏辰猜測。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千年前的那位僧侶,坐在昏暗的光線中,上下眼皮開始打架,捏著羽毛筆的手有些顫抖。

這種剝繭抽絲、逐漸接近史實的感覺,就像是在玩角色扮演遊戲,一步步探索地圖,發掘一個個事件,還原當時的情景,揭開隱藏的秘密。

「這麼說可能挺中二的,讀這份手稿的時候,我真的覺得,這輩子值了,就算隨時死掉也沒什麼可遺憾的。」

劉晏辰研究的那份羊皮卷手稿

去年,劉晏辰和女朋友一起去紐約長島參觀蒙塔克燈塔。站在海邊,面對一望無際的大西洋,他心生感慨,對女朋友說:「我們這個時代,真的就像韋伯說的那樣,祛魅了。我們踏上船,乘坐飛機,穿過海洋,心裡很清楚,海里根本沒有什麼怪獸,無非就是些海洋生物。你能想像得到,大航海時代的那些人看到這片海洋的時候,是什麼感覺嗎?」

他那時正在重溫《大航海時代4》,選的是葡萄牙人拉斐爾,一邊玩,一邊閱讀15世紀、16世紀的航海史。看著古老的航海地圖上繪製的不完整的大陸,以及海洋里標註的那些巨獸,他意識到,古代人面對未知世界的那種恐懼與激動,現代人已經完全感受不到了。

對古代人而言,一切都是未知,游過一片湖、穿過一片樹林,都是一次對新世界的探索。在今天這個幾無神秘感可言的時代,劉晏辰渴望重獲那樣的體驗,通過手稿,通過遊戲。

「就像《小王子》里寫的,我期待看見的是一條吞掉大象的蟒蛇,而不是像大人們說的,那不過是一頂帽子。我不希望生活變成那樣,挺沒勁的。」

刺客信條

雖然研究的是中世紀,但對《巫師》《中世紀:全面戰爭》《文明》這些有著中世紀背景的遊戲,劉晏辰卻提不起興趣。他稱之為「恐怖谷」效應,一邊玩,一邊忍不住要挑毛病:「哎,這個地方怎麼能這麼簡單就用這些概括出來的粗淺功能勾勒呢?」「那樣不太好吧,歷史的不確定性才是最浪漫的啊。」

反倒是《最終幻想》這種完全架空的世界觀,他才能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去年兩百多個小時的遊戲時間,大多花在了《最終幻想》上。這個系列的正傳、外傳、衍生電影、原聲音樂,他基本收全了,FC、NES、SFC、PSP、PS、PS2、PS3、PS4一應俱全,為的是確保自己能夠隨時玩到《最終幻想》系列的每一作。

「喜歡這個系列,是因為它的簡單,不需要做很多人性的選擇、道德的選擇。就像一個個童話故事,都是很簡單的東西,很簡單地打動我。它會讓我覺得,這輩子只要這樣簡簡單單地做好一件事情就行了,不用去考慮其它的。」

女朋友原先只玩《俄羅斯方塊》,如今也被他帶進了《最終幻想》的坑。兩人一起玩《最終幻想IX》,嘉莉特的領地「Alexandria」與北非城市亞歷山大同名,他邊玩邊向女友安利相關的歷史知識:亞歷山大對早期基督教的發展起到了什麼作用,那裡孕育了多少牛逼的神學家,當年的亞歷山大是如何同羅馬教會鬥爭的。

至於遊戲設計師究竟為什麼把這塊領地取名為「Alexandria」,也可能只是覺得這個名字好聽。

哥倫比亞大學的辦公室

去年3月,《最終幻想XV》全球發布會開幕前,劉晏辰寫了兩篇「玩遊戲學拉丁文」的文章,發在網上。一是為了幫助不熟悉拉丁語的玩家理解遊戲中的那些語言梗;二是為了普及拉丁語。第一篇以《最終幻想XV》主要登場角色的名稱為例,講解拉丁語的名詞的性、數、格;第二篇通過遊戲主題曲《沉睡/森林的沉睡》的歌詞,介紹拉丁語的動詞和句法。

以遊戲為教材,傳授人文科學的知識,這是劉晏辰一直想做的一件事。

今年3月初,他為哥倫比亞大學的本科生做了一場客座講座,主題是四次十字軍東征期間的軍事與教會,從1095年教宗在克萊蒙號召第一次十字軍東征,到1204年第四次十字軍東征劫掠君士坦丁堡。

為了活躍講座氣氛,劉晏辰準備了《刺客信條》一代的開場動畫,打算把它與真實的歷史加以比較。《刺客信條》一代的背景設定於第三次十字軍東征期間,遊戲中的伊斯蘭教刺客組織、邁斯亞夫據點及城堡,均有真實的歷史原型,獅心王理查等重要的歷史人物也在遊戲中登場亮相。

遊戲的開場動畫只有一分多鐘,但在歷史考據方面做得頗為用心。例如基督教僧侶,在當時耶路撒冷周邊的拉丁基督教王國和勢力範圍內很有可能出現,從服飾可以推斷出他們屬於哪個教會、與哪個國王關係比較近。11世紀、12世紀西歐興起的哥特式建築風格,也已經出現在了遊戲中。

遺憾的是,講座的主題最後縮小至第一次十字軍東征,《刺客信條》這些絕佳的教學素材沒能派上用場。

不過,備課之餘,他又用《戰神》系列的資料做了一份關於希臘神譜的課件。

《戰神》系列是劉晏辰的另一最愛,每一作均埋有大量希臘神話和歷史的梗。令他印象最深的是《戰神:斯巴達之魂》的亞特蘭蒂斯關卡,奎托斯釋放了一個名為「Thera」的泰坦巨人,摧毀機械裝置後,火山爆發,亞特蘭蒂斯沉入海底。他有些好奇,順手查了一下這個泰坦的名字,才知道「Thera」(錫拉,又名聖托里尼)是愛琴海南部的一座希臘島嶼。三千多年前,這座島嶼曾發生一次猛烈的火山噴發,導致附近的克里特島米諾斯文明的消亡。傳說中的亞特蘭蒂斯,被認為就在這個位置。

抱著「玩家心態」做學術,抱著「學術心態」玩遊戲,在他看來,這是最大的樂趣。

魯特琴

劉晏辰把唱片機放在地板上,打開箱蓋,從袋子里抽出一張唱片。唱片旋轉,唱針沿著黑色的紋路前進,音樂流出,時光倒退。

這是16世紀英國作曲家約翰·道蘭德的一首作品,道蘭德與莎士比亞同處一個時代,後者曾在十四行詩中讚美道:「你熱愛道蘭德,他神奇的琴音,使無數的人忘掉了人世悲苦。我熱愛斯賓塞,他崇高的風韻,人人熟悉,用不著我為他辯護。」

道蘭德是劉晏辰最喜愛的一位魯特琴演奏家。中世紀背景的遊戲中,魯特琴出鏡率頗高,例如《巫師3》的那位女吟遊詩人,在酒館抱著魯特琴邊彈邊唱,聞者潸然淚下。

劉晏辰第一次知道魯特琴,也是通過《最終幻想》。一代開篇,光之戰士從加蘭徳手中救回公主莎拉後,莎拉送了他們一把魯特琴。這把琴是重要道具,遊戲後期的「混沌神龕」關卡會使用到它。

劉晏辰也在學習魯特琴。音樂是他除遊戲以外的另一愛好,從小玩吉他,高中學習古典吉他,在東北師範大學的吉他興趣班教民謠吉他,大學四年在外面教吉他、教英語。《最終幻想》的吉他譜,他買了五六本,沒事的時候就會彈一彈,自娛自樂。

聽說《最終幻想XV》的作曲不再是植松伸夫,劉晏辰起初有些擔心,聽了預告片的配樂,心才放下來。去年年底,《最終幻想XV》發售後,他第一時間入手。

劉晏辰在哥大圖書館及數字人文中心打工,自己掙錢買了這些主機、遊戲和書

「十年前,我在縣城讀高中,對著家裡的那台破電腦,在買來的盜版盤上看了《最終幻想Versus XIII》(《最終幻想XV》的前身)的宣傳片。那時候自我封閉,中二,窩在家裡沒什麼朋友,在遊戲里找共鳴,靠著遊戲幻想未來。」

他還記得那套盤,大盒包裝,封面是尤娜,收錄了《最終幻想》一代至《最終幻想XII》的鏡像和模擬器,外加所有的預告片及過場動畫,說明書用中文詳細介紹了模擬器的使用方法。那時他不懂,以為這是正版,後來才知道,《最終幻想》系列壓根沒在國內正式發行過。

一晃十年過去了,《最終幻想XV》終於發售,而且有了國行。

「這十年,我沒怎麼變,也找到了可以追求一生的事業,只是一起走在這條路上的夥伴越來越少,說實話,有時候覺得挺孤單的。」劉晏辰說。

玩到凌晨兩三點,通關後,他坐在地毯上,心想,網上的那些評論說得挺對的,這一作的劇情確實一般。

電視盯得太久,眼睛有點澀,他把眼鏡摘了下來,想閉上眼休息一會兒。一閉眼,淚水止不住地往外涌。

寫在後面

想做一個關於玩家的欄目,採訪一些玩家,普普通通的玩家,沒有耀眼的光環,沒有戲劇化的人生,沒有大悲大喜,沒有大是大非。

他們的故事不具有多少新聞價值,不算新鮮,不算好玩,引不起爭議,也沒什麼可發人深省的,只是一些瑣碎的事,玩遊戲的事。

他們只是玩遊戲的人,可能永遠沒有機會站在聚光燈下,但他們才是遊戲行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

如果您或您身邊的朋友願意分享自己的經歷,不妨聯繫我,我願意代筆,把這些故事記下來。這是我的郵箱:paul@g-cores.com。謝謝。

(微信公眾號:dagou-home,大狗之家。謝謝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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