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尊重不是相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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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有人講，他有個居士朋友，信佛，吃素。一天，他約居士出來吃飯，故意把他帶到一家烤肉店。其他人吃得油光滿面，居士只能看著。他們就問：你不饞嗎？居士說：你們眼裡看見肉，我眼裡看不見肉。

大家紛紛點贊。覺得居士水平很高。

真的高嗎？恐怕有些疑問。佛教講，守護六根。怎麼守護眼根呢？無論看見什麼，不起貪念，不起嗔心，不起愚痴。但不是看不見。看不見，眼睛就壞了，要去治療的。

居士真看不見嗎？當然看得見。看得見說看不見，不是妄語嗎？雖然是玩笑，但玩笑有時候也是妄語。

這麼講，用意很簡單，想表示自己的修為。但這麼做，其實不夠好。請客的主人做得並不妥，身為朋友，不能指出他的不妥，不算是益友。

主人和客人很熟，又拿客人的信仰和飲食習慣開玩笑，有點不禮貌。客人並不指出這種不禮貌，卻恰恰利用這種不禮貌，表演自己的修為，暗示自己修為水平高。這叫什麼呢？這叫雙簧。就像《人民的名義》里，高育良和高小鳳喜歡談《萬曆十五年》，但無論怎麼談，《萬曆十五年》都不是關鍵，而是道具。

如果我是主人，附近有素食餐廳，我會帶居士朋友去素食餐廳吃，如果沒有，就去一般的餐廳，至少不會去烤肉店，這是對居士的尊重。

有人反駁：「尊重是相互的，為什麼必須是肉食者尊重素食者去素食餐廳；而不能讓素食者尊重肉食者去烤肉店呢？你不覺得素食者的優越感很令人噁心嗎？」「這年頭，信佛的人都是我不尊重你，但你一定得尊重我嗎？」

很多人為這反駁點贊。

他們大概不清楚，這並不是素食和肉食的問題，也不是宗教信仰的問題，而是邏輯和常識的問題。

我們說「素食者」，說的並不是「吃素的人」，而是「不吃肉的人」；但我們說「肉食者」，並不是說「不吃素的人」，而是說「素和肉都吃的人」。

如果「肉食者」是忌諱吃素的人，帶他去素餐廳，當然是不尊重他。但如果他不忌諱吃素，去素餐廳，就不是不尊重。

帶素食者去素餐廳，並不是因為他是素食者才值得尊重，而是因為，應該尊重一切人的飲食禁忌。如果一個人沒有禁忌，就不需要對他進行特殊的照顧，如果有，就需要，僅此而已。

2、

我讀研時，有次在廣州新港西路一家茶餐廳吃飯，鄰桌是一位父親帶著四五歲的小孩。因為餐廳人多，要拼桌，一位黑人坐到了他們對面。

小孩說：爸爸，不要讓他坐！我討厭黑人！

我覺得很尷尬。不知道黑人懂不懂中文，會作何感想。

這是誰的錯呢？是小孩的錯嗎？

很難講是。因為他還太小。他只是直率地講出他的感受。但是，他的話的確傷害到了別人。

如果我是黑人，我會原諒小孩，因為他還太小，還沒有到懂得尊重別人的年紀。如果我是爸爸，我會向黑人道歉，請他原諒我沒有盡到足夠的教育。——要注意，我一定是請他原諒我沒有盡到足夠的教育，而不是請他原諒孩子太小。

當一個家長以「孩子太小」為理由道歉時，是缺乏誠意的。孩子太小不是傷害別人的理由，不該成為被原諒的借口，小孩去別人家做客，把人家的家弄得亂七八糟，是家長的錯。

有人喜歡講，「我只是誠實地表達我的感受，難道說實話還有錯嗎？」

丈夫對妻子說，「你老了，越來越丑。」也許是說實話，但這是錯的。不是因為說實話而有錯，是因為傷害了別人而有錯。

網上流行一句很惡毒的話：「長得丑不是你的錯，但出來嚇人，就是你的不對了。」

這句話很壞。

說這句話的人，可能只是意在開玩笑。但有人會被它傷害到。什麼人呢？並不是長得丑的人。

很少有人會丑到嚇人的地步。但要知道，有些人是經過災難、事故，毀了容貌、殘缺了肢體的人。如果你走在大街上，看到一個缺了鼻子、眼睛，皮膚被大面積燒傷的人，會不會產生不適呢？

你也會。但你應該像那個小孩一樣說「請你戴上面紗，請你不要經常出門，以免影響到別人的感受」嗎？

有人覺得這樣的要求很合理。——所有人看到毀容的面孔都會不舒服，為什麼應該讓所有人尊重毀容者，而不應該讓毀容者尊重其他人，因此戴上面紗呢？

「尊重是相互的嘛」。

但我要講，尊重不是相互的。

講「尊重是相互的」，其實不是要去尊重別人，而是要拿這句話來讓別人尊重自己，「大家都是人，憑什麼該我來照顧你的感受，而不是你來照顧我的感受呢？」

如果尊重是相互的，那麼，毀了容的人最好待在家不出門，他要盡量照顧所有上街的人的感受。甚至，一個長得丑的人，坐地鐵也得戴上口罩，以免給社會增加負的外部性，讓街上走的全是漂亮的人，這樣才能讓全社會的福利最大化，展現出一個城市最美好的一面……

呵呵。

當你試圖去展現美好的一面，掩飾不那麼美好的一面時，最醜陋的一面就會暴露出來。而對有瑕疵的、不那麼美好的一面的接納和照顧，才是真正美好的。

車禍現場的演唱會，也比假唱好。

為什麼該讓沒有禁忌的人去尊重有禁忌的人，而不是讓有禁忌的人去尊重沒有禁忌的人的呢？

為什麼要照顧不抽煙者的感受，讓公共場合禁煙，而不是照顧抽煙者的感受，讓一切場合都可以吸煙呢？

因為，尊重不該是相互的。

佔優勢的一方，應該照顧不佔優勢的一方。

抽煙的人，不是一切時間都非得抽煙不可。不抽煙的人坐在抽煙的人面前，不會因為沒抽煙而讓抽煙的人不舒服。但抽煙的人坐在不抽煙的人面前，的確會因為抽煙讓不抽煙的人不舒服。

這就是區別。不過，佔優勢和不佔優勢，不是絕對的，要分角度、分層次去看。

有煙味不會讓抽煙者不舒服，沒有煙味也不會讓抽煙者不舒服，但是，有煙味會讓不抽煙者不舒服，從這一點看，抽煙者是佔優勢的一方，他不存在禁忌。而不抽煙者排斥煙味，是應當被照顧的對象。所以，公共場合禁煙是合理的。

同時，不抽煙者什麼時候都不需要抽煙，而抽煙者有時候不需要抽煙，但煙癮上來了需要抽煙，從這一點上看，不抽煙者是佔優勢的一方，他不存在禁忌。而抽煙者有時需要香煙，是應當被照顧的對象。所以，公共場合單獨留出一間抽煙室，是合理的。

我們尊重一個人，不是因為他抽煙，也不是因為他不抽煙，而是因為，他的生活習慣，只要不妨礙別人，都應該被照顧。

3、

讓我們看看孔子是怎麼做的。

孔子見到穿喪服的人、有爵位的人、盲人，無論對方年紀多麼小，他一定會站起來。從這些人身邊經過，孔子會加快腳步。即便和自己很熟的人遭遇喪事，孔子看見，也會肅然變色。即便是閑居時，遇到有爵位的人和盲人，孔子也會表現出足夠的禮節。

孔子哀愍不幸的人，敬重有爵位的人，憐惜身體殘缺的人。

孔子會照顧他們的感受，而不要求他們照顧自己的感受。

孔子跟鄉人飲酒時，如果席上有老人，老人還沒有走，孔子不會先走。老人提起拐杖走了，孔子會馬上跟著走，不會再留下繼續喝。

孔子不會說，我有事，先走了，你們留下繼續喝。也不會說，你老了，先走吧，我們留下繼續喝。孔子會時時刻刻照顧別人，讓別人感到舒服，而從不要求別人照顧自己，讓自己感到舒服。

4、

我們是很容易讓別人感到不舒服的。

哪怕這並不是你的本意。

尤其是，當你身為強者的時候，當你勝出別人的時候。你的優秀，本身就對別人構成壓力。也許你完全不想給別人施加壓力，但這種壓力，天然存在。

一個人聰明，周圍的人愚鈍，他的存在本身就對周圍人構成壓力。一個人帥，周圍的人丑，他的存在本身就對周圍人構成壓力。

帥有錯嗎？

帥本身是沒錯的。但站在一群醜人中間，就不太合適。

如果特定的時機、因緣，讓一個帥的人不得不站在一群醜人中間，讓一個聰敏的人不得不站在一群愚鈍的人中間。那麼，帥的人、聰敏的人，應該去尊重丑的人、愚鈍的人，而不是要求他們來尊重自己。

如果反過來，一個丑的人站在一群帥的人中間，一個愚鈍的人站在一群聰敏的人中間。那麼，一群帥的人、聰敏的人，應該要去尊重那一個丑的人、愚鈍的人，而不是要求他來尊重自己。

因為前者擁有後者不曾擁有的東西。前者是佔優勢的一方。

有人講：憑什麼優勢的一方就應該尊重弱勢的一方？你的說法豈不是「你弱你有理」？

當然不是。弱者的話，不一定有理，強者的話，不一定沒理。只是，弱者值得受到更多的照顧，這本身就是理。優勢的一方，去理解弱勢的一方，要比弱勢的一方去理解優勢的一方更容易。優勢的一方，退路更多，弱勢的一方，退路更少。

上文說過，「佔優勢和不佔優勢，不是絕對的，要分角度、分層次去看」，如果弱勢的一方，以自己的弱勢為要挾，逼優勢一方讓步，「我弱我有理」，那麼，他的弱就變成了他的優勢，就變成了他可以藉以要挾別人的工具，他就變成了優勢的一方。

有人喜歡講，「我最不喜歡的就是政治正確」。然而，在政治正確不流行的時候，「反對政治正確」，其實已經變成了政治正確。堅持政治正確，反而成了實際上的政治不正確。因此，講「我弱我有理」的人，並不是弱勢的人，反而是優勢的人。

5、

子貢問孔子：貧而無諂，富而無驕，怎麼樣？孔子說，挺好。不過，不如貧而樂，富而好禮。

富而無驕，就是一個有優勢的人，不炫耀他的優勢。但僅僅是這樣，還不夠完善。孔子認為，他不僅不應該炫耀優勢，還應該保持謙沖。

有人講：我為什麼要謙沖，就因為我比別人條件好，我是強者，我就要謙沖？我就應該尊重弱者，而不該讓弱者尊重我？

強者固然可以選擇不謙沖。然而，謙沖是強者的慈悲。

強者固然可以要求弱者去尊重他，然而，真正的強者，不會這麼要求，他早已俯身去尊重弱者了。

真正的強者，絕不會強調「尊重是相互的」，更不會認為，「只有強者才配得到尊重」。因為，他擁有別人不曾擁有的東西，只此一點，他已經得到了足夠多的尊重。

真正的強者，並不體現在比別人聰敏、比別人帥、比別人有錢、比別人有名望上，而唯一體現在——願意給予一切人尊重，卻不向任何人索取尊重。

也許他很窮，也許他地位很低下，但他有無盡的尊重可以施與，卻沒有絲毫尊重想要求取，因此，他擁有的尊重比一切人都多，他才是強者。而那些要求別人尊重自己、照顧自己的人，才是真正的弱者。

一個願意尊重別人、照顧別人的人，不會說「尊重是相互的」。講「尊重是相互的」，實際的意思就是，你也應該照顧我，所以，當這句話講出口的時候，不管他是誰，他就已經是弱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