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意與本能:弗洛伊德夢釋
作者[蘇聯] 巴赫金 |節選自《巴赫金全集》|譯者錢中文|河北教育出版社
我們的一切知識常常和意識聯繫著。甚至我們能夠認識無意識,也只是通過把這轉換為意識的方法。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方法的實質在於解析特種意識的某些結構,這些結構的形成根源於無意識材料的影響。那這些結構是什麼呢?
正如我們所知道的那樣,對於無意識來說,直接通往意識和前意識的大門是封閉著的。檢查員在門檻上守衛著,然而,我們也已知道,一切被壓抑的本能並沒喪失其能量,所以,常常竭力沖向意識。
它們要做到這一點,只有部分採用妥協和變形的方法。憑藉這一方法,它們來矇騙檢查員的警惕性。當然,被壓抑本能的變形和偽裝在無意識區域中完成。它們一出現,就哄騙了檢查員,從而進入意識。在意識中,它們是不被發覺的。研究者正是從這裡,從意識之中發掘它們並且加以分析。
所有這些妥協的結構可以分為兩種:
1.病態結構:歇斯底里病症、囈語的思緒、恐懼症、日常生活的病態現象,如:遺忘名字、失言、筆誤等。
2.正常結構:夢境、神話、藝術創作,哲學的、社會的、乃至政治的思想等,也就是說,人的整個思想意識創作方面。
這兩種結構的界限是不穩定的。因為常常很難說明,正常結構在哪結束,病態結構又始於何方。
弗洛伊德把最主要的研究花在夢境上。解釋夢境形象的實際方法就成了整個精神分析的拿手好戲。弗洛伊德把夢境區分為兩個方面:
1.顯意(manifester Inhalt),指夢境的形象。它們一般來自最近幾天的模糊印象。我們容易回想起來,並且希望把它們告訴別人。
2.隱意(Iatente Traumgedanken),指那些害怕意識境界,並巧妙地用顯夢的形象來加以偽裝的慾望。意識常常料想不到其本質。
如何揭示這一隱意,也就是說,怎樣解析夢呢?
針對這一點,弗洛伊德提出了「自由聯想」的方法(freie Einfalle)或者由所析夢的顯象而產生的自由聯想(freie Assotiationen)。
應該讓自己的心理獲得充分的自由,應該減弱我們意識的阻抗和批評程度:無論什麼,即便是最荒誕的、乍一看和所析夢沒有任何關係的思想和形象都讓它進入大腦。應該採取完全消極的態度,並給一切要進入意識的東西打開自由的通道,儘管它似乎是意識,失去作用或者和事情不相關的;唯獨必須竭力捕捉心理中無意識產生出來的東西。
我們一著手這項工作,就立即會發現,它受到我們意識的強烈抵抗。因為某種內在的阻抗滋生出來,反對進行夢的解析。這一阻抗有各種形式:有時我們以為,不用解析,顯意就夠清楚了,所以不需要任何解釋;有時又恰恰相反,我們認為自己的夢非常荒謬和怪誕,以致於以為它不可能有任何意義。最後,我們往往譴責進入自己頭腦的想法和形象,並把它們視作和夢境無關的偶然現象排擠進其發源地。換句話說,我們總是力圖維護和堅持合法的意識觀念,我們無論如何不想違背支配著這一最高心理境界的法規。
為了揭示隱意,必須克服這一頑固的阻力。因為它就是作為檢查作用的那股力量。它使夢的真實內容(隱意)變形,把它變為夢境的顯像(顯意)。這股力量也阻礙著目前我們的研究。它正是夢和我們回憶時遇到的那些無意識的變形現象容易迅速遺忘的原因。然而,阻抗的存在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標誌:它出現的地方必然存在著被壓抑的「未被檢查」的竭力沖向意識的本能;所以阻抗力集結在那裡。妥協的結構,也就是指夢境的顯像以檢查作用唯一允許的形式取代了這一被壓抑本能。
當一切表現形式的阻抗最終被克服時,那些經過意識、看來偶然並無聯繫的自由思想和形象,原來卻是達到被壓抑本能,即隱意的那根鏈條上的一些環節。這一隱意是慾望的隱蔽實現。這種慾望在大部分情況下(但也不總是)指性慾和一般幼稚型性慾。夢境的顯像是慾望客體的換位表象,或者無論如何和被壓抑本能有某種關係。
構成被壓抑本能客體的這些替換象徵的規則非常複雜。決定著它們的目的在於:一方面,要維護與被壓抑表象的某種哪怕是模糊的聯繫;而另一方面,又要具有完全合法、無懈可擊的意識形式所能接收的特點。這一點表現為,把某些形象融合成一個混雜的形象;確定許多無論與被壓抑表象,還是與現存的夢的顯像有聯繫的間接形象和環節;構造意識迥然不同的形象;把激情和衝動及其實際客體轉化為其他模糊的夢的細節,把情感激動轉化為其對立面等等。
這就是構成夢境象徵的手法。
這些替換形象,即夢幻象徵,究竟具有什麼意義呢?這些意識與無意識的、允許與不允許的(但總是所希望的)妥協是為什麼而服務的呢?它們是為被壓抑本能開闢通路。它們允許部分地剷除無意識,並且以此來使心理純潔,擺脫其深處聚積的被壓抑能量。
在現實原則的壓迫下,機體的一切本能和慾望的滿足都遭到了拒絕,象徵的創造是一種部分的補償。這是妥協地擺脫現實的解放,是以「一切皆允許」和慾望的幻覺滿足向幼兒天堂的一種回歸。在做夢時,機體本身的生物形態是部分地再現了胎兒的胎內狀態。當然,我們是在無意識地重新玩味這一狀態,玩味這一向母腹的回歸。因為我們脫去了衣服,蓋上了被子,踡起了雙腿,歪斜著頸子,也就是說,我們再造了胎兒的狀態;機體與一切外界刺激和影響隔絕;最終,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那樣,夢境部分地恢復了唯樂原則的權力。
我們現在以弗洛伊德本人分析夢的例子,來說明上述的一切。
夢者剛在數年前死了父親,其夢的顯意如下:
父親已死,但又被掘出,他面有病容。他繼續活著,而夢者則儘力阻止死者注意……其後夢及他事,看來,和這一問題沒有任何聯繫。
他的父親已死,我們知道這一事實。「但又被掘出」——這和事實不符。對於以後的一切來說,不應該注意這一事實。但是,夢者說,在他給父親送葬回來之後,他的一顆牙齒開始作痛。猶太人的宗教學說中有一格言:「牙痛,可以將齒拔去。」他想要照格言去做,因此,去看牙醫。但是牙醫說:「這顆牙不需拔去,只要忍耐幾天。我想用藥殺死齒下神經,你過三天再來,我把放進去的葯取出來。」
夢者忽然說:「這一取出,便就是掘出了。」
「難道他的話對嗎?其實,這不完全對,而只是大概如此。因為取出的不是牙本身,而至多是牙已壞死的一部分。據我們通過其他分析的經驗,夢的工作是可以有這種遺漏的。在這種情況下,夢者因壓縮作用,將已死的父親和已死、而尚保留著牙合而為一。無怪顯夢是如此荒謬,因為關於牙的一切話語顯然不適用於他的父親。然而,父親和牙之間究竟有哪一種公比的成分呢?」
夢者本人對此作了回答。他說,他知道,「夢中掉牙,就是家內要死人的預兆。」
「我們知道,這種俗語的解釋是不對的,或者最多也只是一種歪理。因此,我們在夢的內容的其他成分的背後,去發覺真意,便更感驚異了。」
「在沒有追問的情況下,夢者開始細述他的父親的病和死,以及父子之間的關係,父親卧病既久,兒子對於病人的侍候和治療費用很大。但他仍忍耐著,毫不介意,絕沒有希望一切早點結束的念頭。他自詡在對待父親方面能不違背猶太人的孝敬觀念,而且堅守猶太人的法律的一切要求。」
「然而,他的夢念難道沒有向我們展示矛盾之點嗎?他曾將牙齒和父親混而為一。他一方面要以猶太法處置病牙,以為牙痛須即拔牙,另一方面又要以猶太法對待父親,以為做兒子的不必顧惜金錢或精神上的損失,須承擔整個負擔,不要對父親有所怨恨。假使夢者對於病父和對於病牙有同樣的情感,也就是說,假使他希望父親的病痛和費用因為他的死而早日完結,那麼,二者情境的相同不更可令人信服嗎?」
我相信,這確是夢者對久病的父親的態度,我又相信,他以孝順自詡乃是想阻止這種念頭的出現。人們在類似的情形下,往往不免希望病父快死,而在表面又裝作善意的考慮。例如,以為這對父親也是一種解脫。然而,請注意,此時我們已跨過了隱意上的樊籬。無疑其思想的第一部分是無意識的,只是暫時的,換句話說,只是當夢的工作正在進行時才是這樣。然而,敵視父親的心理運動大概早已在患者的「無意識」之中聚積,還可以溯源於兒童期。而在父親生病期間,這些運動又一次膽怯地化裝潛入意識之內。對於成夢的其他隱意,無疑,我們更可以作此主張。
確實,夢中沒有對父親怨恨的表示。但是,我們若追溯到孩提時代夢者對父親的怨怒,便可知他之所以畏懼父親,乃是由於他在兒童期和青春期後有手淫為行(俄狄浦斯情結——沃洛希諾夫注),而他的父親往往加以禁止。這便是夢者和他父親的關係:他對於父親的情感略帶敬畏的色彩。而敬畏則來源於早年的性的威脅。
我們現在可由手淫的情結來解釋夢中其他的說法了(各種感覺一起和兒童的手淫聯繫著——沃洛希諾夫注)。「他面有病容」,實暗指牙醫的另一句話,這裡沒有牙就未免不好看了。但是同時又暗指青年在青春期內因性慾過度,而流露或害怕自己流露的病容。夢者在顯夢裡的病容由自己轉向他的父親——這是夢的工作的拿手好戲之一。
「他繼續活著。」這句話一方面是指求父親復活的願望,也符合牙醫保牙不拔的允諾。「夢者儘力阻止他(父親)注意」,非常巧妙地引導我們用他已死來完成這一句話。但句子的填補實際上又可指手淫那一情結。年輕人當然要設法掩蓋自己的性生活,而不使父親探悉。
「你們由此可見,這個不可解的夢是如何形成的。它是由一種奇異而引人進入歧途的壓縮作用所構成的。因為此夢的一切形象都來源於隱意,並且造成雙關的代替物,以代表隱意……」
精神分析的釋夢正是這樣進行的。在這種情況下,自由聯想法為揭示一切中間物(病牙及拔牙的必要性)提供了可能。這些中間物把顯夢(父親被從墳里掘出)和被壓抑的無意識本能(殺死父親的幼稚型慾望)聯結起來。此類的隱意是仇視父親並希望他死,只是在顯夢裡加以了偽裝,以至於這一顯夢完全滿足了意識的最嚴格的道德規範。大概,弗洛伊德的病人難以同意這種對他的夢的解析。
這一夢之所以有趣,在於其隱意(即暗藏的慾望)為患者一生蘊藏在無意識之中對父親的敵視情緒提供了出口。夢濃縮了他一生三個時期的無意識的敵視本能:俄狄浦斯情結時期的,性成熟時期的(手淫情結的),以及最後,父親生病和死亡時期的。無論如何,在這一夢方面,分析的探針深透到了最底層,即俄狄浦斯情結的幼稚型本能。
在分析妥協的結構的其他形式時,弗洛伊德仍然運用這些方法,首先把它運用於研究各種神經病的病態癥狀。
要知道,弗洛伊德是出於病理學的需要才去釋夢的,他試圖把夢當作病症。如果分析夢的方法被研究出來,得到完善和琢磨,那麼當然,神經病症便成了無意識及其內容的結論的主要材料。
顯然,哪怕是稍微深入一點這一有趣而專門的方面,我們都不能做到。所以我們只能有限地說一些弗洛伊德方法在精神病學方面的運用。
在每次精神分析時,患者應該向醫生公開由於其病情癥狀而進入頭腦中的一切。這時,就如同釋夢一樣,主要的任務是克服患者的意識表現出的阻抗。然而,這一阻抗同時為醫生作出一個重要的提示:凡是在患者心中意識阻抗特別激烈的地方,恰恰正是「病原」所在。這一「病原」應該成為醫生工作的主要方面。因為,我們知道:哪裡有阻抗,哪裡就有壓抑。醫生的任務是挖掘到患者心中被壓抑情結,因為一切精神病的根源在於沒有成功地壓抑住患者的某種特別有力的幼稚型情結(最多的是俄狄浦斯情結)。可以說,在揭示出情結之後,需要讓它消逝在患者的意識之中。要做到這一點,患者首先應該接受(承認)情結,然後,依憑醫生的幫助,全面地根除它,也就是說,把對這一情結的不成功的本能的壓抑(Verdrangung)變為有意識的理智的斥責。這樣,治療就完成了。
弗洛伊德把精神分析方法運用於一系列非常廣泛的日常生活現象,如失言、筆誤、遺忘詞和名等等。
在分析時,它們都是與夢境和病態屬於同一類型的妥協的結構。弗洛伊德的「日常生活的精神病學」正是致力於這些現象的研究。我們從這方面舉幾個例子。
某個奧地利法院的院長在一次開庭時說:「先生們,我承認合法的出庭人數,所以我宣布閉庭。」
當然,他本應說「開庭」。如何解釋這種失言呢?這次開庭對於他來說沒有任何好處。所以他在心靈深處希望看到閉庭。顯然,這種希望,他無論怎樣都不會承認。然而正是它不顧意志和意識,打斷了他的語流並且歪曲了它。
另舉一例:
一位教授在發言中打算說:「我沒有能力(Ich bin nicht geeignet)來充分評價尊敬的前輩所做出的一切成為。」但他沒說這句話,卻說了:「我不想(Ich bin nicht geneigt)評價一切成就」,等等。這樣,在應該說「geeignet」(沒能力)的地方,他誤用了一個音很相似的詞「geneigt」(不想)。這就完全得出了另一個意思。然而,這正好表明了教授在專業方面對前輩的一種無意識的不友好態度。
這種類似的過程也表現在忘記某個詞或者名字本身的現象之中。當我們試圖回想起任何被遺忘的名字時,我們的意識中總是會浮現出和被遺忘名字有這種或那種關係的某些其他的名字和思想。這些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來的名字和思想類似於夢的替換形象。藉助於它們,我們就可以找到被遺忘的。這種情況總是在於,遺忘的原因是聯繫著被忘卻名字的,某些使我們不愉快的回憶。正是它把這個毫無過錯的名字引向了「遺忘的深淵」。
弗洛伊德就曾舉過一個這類的例子。他說,「一次,某個陌生人請我到飯店裡和他同飲一杯義大利酒。但是,他卻忘記了想要喝的酒的名字。他之所以遺忘,只是由於他對這種酒有某種特別愉快的回憶。有許多不同的代名相繼引起,我從而推知他因一個名叫赫德維的女人,而遺忘了這種酒名。他不僅承認自己曾經在初嘗此酒時遇見一位名叫赫德維的女人,而且由於我這個推測,而立即記起了酒名。那時,他已幸福地結婚了,這個赫德維則屬於不願回首的往事。」
這樣,意識與無意識的鬥爭和妥協構成了我們熟悉的心理活動,據弗洛伊德看,它滲透進一切普通的日常生活現象。
精神分析方法進一步運用的方面是狹義的意識形態方面:神話、藝術、哲學思想、以及社會和政治現象。
至於這些,敬請關注慧田哲學的後續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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