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性侵後,殺死我的是什麼?7年夢魘,今天我站出來告訴你
當他們侵犯我的時候,我不知道什麼叫做性侵犯。更沒有人來告訴我,我該怎麼辦。難道我該為我的無知去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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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若水
編輯:小蠻妖
美編: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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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諒我,敞開的傷口,我刺傷自己的手指。
為了我的小步舞曲唱片,我向深淵中呼喊的人們道歉。
……
真理,不必在乎我。
尊嚴,寬宏大量些。
存在的秘密啊,請容忍我偶爾拉扯你的絲線。
靈魂,別生氣,我並非時刻擁有你。
我向每件事道歉,我無法同時去到所有的地方。
我向每個人道歉,我無法成為每個男人女人。
我知道,我活著就無法為自己辯護。
我自己擋住自己的路。
言語,請別輕視我,我借用沉重的詞。
辛苦勞作,使它們看上去很輕。」
——《在一顆小星下》辛波絲卡
(一)
7年過去了,我認為我現在已經好了,因為我相信人有一種本能的自愈和恢復能力,而我擁有比常人更強的自愈和恢復能力,我因此而活著。即便如此,當我決定寫下這段塵封在心底7年的秘密時,我仍是心有餘悸的;當我重翻過去煎熬時寫下的日記時,看著那個20歲的自己,我還是止不住流淚滿面。
現在,任憑我再怎麼努力回想,我想不起他的姓名,我記不起他的樣子。這不是因為時間過去太久的緣故,這是因為我早就選擇性遺忘這個人,選擇性遺忘這件事。
在過去的5年時間裡,我日日夜夜催眠自己:我沒有那麼骯髒。我要忘記我的身體受到侵害,我要忘記我的心靈受到侵害,我還是和過去一樣純真美好的。
越是假裝侵害沒有發生過,這侵害就越在夢中困住我,潛入我的潛意識裡,侵入我的內心,侵害就像一顆炸彈的引爆,火山爆發似地,令我不由得尖叫、恐懼、震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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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不能說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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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月16日,我在日記本記下我的夢境:又回到了那個我這輩子再也不想踏入一步的城市的火車站。我手裡拿著三張火車票,每一張車票的起始點和終點都不同。我看著手裡的三張火車票,不知道自己該去哪一個檢票口。候車室的人少得可憐。
突起一陣風,颳走了我手中的兩張候車票。我拿著僅剩的一張車票來到檢票口。剛才空空如也的候車室,現在卻排起了等候檢票的長龍。在那幾條長龍里,我看到了幾個熟人。但是我不想跟他們打招呼,我壓低帽檐,假裝沒有看到他們。
我穿過人群,努力地想要擠進我要去的檢票口。突然,人群中有人大聲喊叫我的名字。我頭也不回地在人海里艱難地跋涉著,隨著人群的減少,我加快了腳步。我在候車室里的人群里奔來跑去,我怎麼也找不到我要檢票的檢票口。或者說,我現在要做的事不是找檢票口,而是要避開那個大聲喊我名字的人。
如果我在買火車票的時候,沒有選擇去他的城市那趟列車,這一切就不會發生……我在火車上遇到他的時候,就不應該與他攀談,當他問我問題的時候,我就應該保持緘默。我不該相信一個在火車上初次相識的陌生男人的好感。我不該獨自一人去看什麼大海,我不該對愛情抱有什麼天真爛漫之心。我不該跟他一起吃飯逛公園,我不該跟他一起走進那家賓館……
我一遍遍地責備自己,我一遍遍地在夢中啃噬自己。
(二)
昨晚做了一個夢。
夢見我在一個小小的浴室里洗澡。洗著洗著,聽見有人哭泣的聲音。我關掉蓮蓬頭,想知道是誰在哭。我望著腳邊泛紅的水,我才知道哭的人不是別人,是我自己。
為了確認自己的判斷是否正確,我大聲喊我媽,讓她看看有沒有人在哭。我媽推開門進來說沒有人,接著我媽走向浴室的窗子,我才看見窗口邊站著一個人,雖然我只能看到她的背面,但我知道那就是我。就在我媽打開窗子的那一霎那,我看見那個我從窗口跳了下去。
我在夢裡把自己殺死了一遍又一遍。殺死那個以為他喜歡我的自己,殺死那個做了蠢事的自己,殺死那個骯髒的自己,殺死那個受辱的自己。
「你在裡面幹什麼?你在洗澡嗎?」他急促的敲門聲像是要把門敲碎了,「你覺得我把你弄髒了嗎?開門……」
「我求求你,求求你……」我抵在門上哭喊著。
「你再不開門,我要踢了!」他在門外怒吼。
我嚇得立刻收了聲,抽噎著打開門。
「這樣子才乖嘛。」他走過來抱著我,撫摸著我的頭,與剛才的暴怒判若兩人。
「我不強迫你了,我們睡覺吧。」他輕聲說。
「你真的不再逼我了?」心裡的另一個自己對我吶喊「不要相信他」。
他點點頭。
大概是前半夜我的抵抗讓他筋疲力盡,很快他就發出熟睡的呼嚕聲。我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中祈禱太陽快一點升起。
彷彿度過了一個世紀一樣,天才微微亮起。我躡手躡腳的背起書包,拎著我的球鞋,赤腳走到門口,轉動門鎖的聲音大得我害怕的回了回頭,還好,他沒有被吵醒。我虛掩上門,逃也似的奔下樓。
「請問,火車站怎麼走?」我問一樓的前台。
「一直往前走,紅綠燈往右拐就到了。」前台注視著我走到門口打了一輛計程車,「很近的,不用打車!」
坐在候車室冰涼的座椅上,我不時地抬頭注視著檢票口上的時間。
我在凳子上坐立不安,只要從入口處走進高個子穿黑色衣服的男性,我的心就會提到嗓子眼上一次。
「不是他,不是他。」我一遍遍安慰自己。
在這種焦慮中,終於等來那救命的女聲——「旅客朋友們請注意了…..」
火車窗外不停倒退的風景告訴我,我已經虎口脫險了。然而,陰道口的疼痛和他發來的信息卻在告訴我——我還在險境之中。
我刪除掉「賤貨,你什麼時候走的?」這條簡訊後關機了。
(三)
我斜靠在座位上休息,想起如果那天我買到有座位的火車票,是不是就不會遇見他。
他注意到我站得很累了,主動提出讓座給我,我跟他推辭了一番,他告訴我坐得久也會累,偶爾站著還能休息,最後提出大家輪流坐的方法來,我才勉強坐了下來。
「你到哪一站下?」他問我。
我告訴他我的目的地是終點站。
他又問我為何不與男朋友一起出行。
我這個傻瓜竟然告訴他,我沒有男朋友,我是獨自一人前行的。
我真傻。
他邀約我去他的城市遊玩,我蠢得無可救藥地把自己的手機號碼留了給他。
「天氣預報說,過幾天青島會下雨,我看你沒帶傘,我把我的傘送給你。」臨下車之前,他對我說。
「不能送傘的,傘是『散』的意思。」坐在旁邊的大叔加了一句。
「啊?傘還有這種寓意?那我就不送傘給你了,我還準備與你相見呢。說不定天氣預報不準呢。」他收回雨傘笑著與我告別。
更可笑的是,我在回程的時候,將車票改簽去了他的城市,赴了他的約。
接著,我開始質問自己的懦弱,為什麼我要害怕他的恐嚇?
如果我離開賓館的時候,把他的衣服扔到窗外,偷走他的錢包和證件,把它們扔進垃圾桶,也是我對他一點小小的報復啊。為什麼我離開的時候像個賊一樣小心翼翼?為什麼我所有的行動都在告訴我——你是貪生怕死的膽小鬼?
我抹乾臉上的淚,因為火車已經抵達了我熟悉的小鎮。我沒有立刻坐車回家,而是去了一家理髮店,剪掉了我的長髮。
看著鏡子中短髮的自己,我告訴自己——「從現在開始,你就不是個女人了。」
離開理髮店,我買了一頂鴨舌帽戴上才回家。
媽媽和奶奶看到我暑假回家很是開心,雖然對我的新髮型微有不滿。我沒有告訴她們,我在外面發生了什麼。
從小到大,我對父母都是報喜不報憂的。況且,發生的這件事,對於我來說是難以啟齒的。我只有把它埋在心底,一直到它腐爛為止。
(四)
「大半夜的怎麼還不睡?」母親看到我頭髮濕漉漉的從浴室走出來,問我「你剛剛在洗澡?」
「晚上太熱了,洗個澡涼快。」我的答案消除了母親的疑問,她沒再繼續追問什麼就去衛生間小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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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素媛》講述女童性侵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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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床上輾轉難眠。腦海里不停地閃回著那些畫面。
「你摸摸它。」他拽著我的手去摸他的生殖器。
我厭惡地別過頭去,說「不要」。
「這是不是你第一次看男人的這個東西?」他的語氣中帶著洋洋得意。
「讓我來做你的第一個男人。」他一把把我推倒在床上。
「不要!」我掙扎著坐起來。
我坐立起來,再次檢查身上的瘀痕是否散去。
它們還在,它們在黑暗中顯眼得如此醜陋,它們醜陋的證明著我被侵害的事實。我揉搓著它們,期望它們在我的揉搓下消失不見。它們非但沒有消失反而醜陋得變本加厲了。
這是他為了在我身上留下他的痕迹和體液,他在我身上各處移動著,用他的舌頭來舔我的臉、耳朵、脖子,用他的嘴來吸吮我的胸部、腿部。
在他準備改換姿勢來滿足他的欲求時,我奮力給了他一巴掌。
「你敢打我!」他抓住我打他的右手。
「你放開我!」我試圖用左手去撓他。
「你別逼我!」他把我的雙手抓住,抵在我的頭頂上,跨坐在我的肚子上,「你信不信我抽你?」
他揚起手來準備揍我,看見我流淚了,他放下了手,扯掉了我的內褲。
「不要,不要,不要……」我哭喊著。
他緊抓著我的手臂,將他的身體重擊在我的私處,將他自己欺壓在我身上。汗水從他的臉上滴落下來,沾濕了我的前額及臉頰,但我卻無法甩開。
在黑夜裡閃閃發光的瘀痕,使我放棄讓它們消失的努力了。為了不讓奶奶和媽媽聽到我的哭聲,我咬著胳膊忍住不發出嗚咽聲。
「我要去報警……」我喃喃地說道。
「報警?」他冷笑了一聲,「你知道這裡是我的地盤吧?你知道我爸是做什麼的嗎?」
他走到我身邊,把手搭在我肩膀上,彎下腰直視著我的眼睛,「我爸是黑社會的,到時候叫上幾個兄弟把你……」
(五)
終於捱到開學的時間,我背負著沉重的包袱到了學校,不用再做分裂的自己。
我活在自我的世界裡,每天過著三點一線的生活——出沒在學校、宿舍、圖書館。
在這期間,我觀看大量的電影,試圖在影像中過著別人的生活。如果不是其中一部叫《信任(trust)》的電影點醒了我,我還不知道自己被性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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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信任》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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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和劇中14歲的安妮一樣以為他愛我就可以跟我發生性關係,即使我並不願意。20歲的我,和14歲的安妮經歷了同樣的遭遇,我們有什麼區別嗎?沒有,我並沒有因為比安妮大幾歲,痛苦的程度就會比她少幾分。我們痛的程度,是一樣的。
即使電影里告訴我說,錯的人不是我,但是,我還是忍不住責怪自己。我怪自己的蠢笨,我覺得自己髒了,我想我以後可能沒人要了。
他在侵犯我之前,曾問過我女人最重要的是什麼。
我告訴他是尊嚴。
「錯!女人最重要的是貞操!」他說得如此大義凜然,「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人了!」
我被奪取了女人最重要的貞操,我就是不純潔的了,你看,我多臟啊。
秘密愈發沉重了,它壓得我喘不過氣來。這秘密沒有在心底腐爛,卻發了痛苦的芽,欲開出抑鬱之花。我需要有人傾訴,我要像丟掉垃圾一樣丟掉我的秘密。
我給我高中最好的朋友——一個有類似遭遇的朋友,寫了一封郵件,向她公開了我的秘密。
我已經記不清她回復的具體內容,我只記得她的質問「你為什麼不好好照顧自己?」
對呀,是我的錯,是我沒有保護好自己,這能怪誰呢?
就像我六年級那年,被男老師摸胸部時我低垂下去的眼帘;就像暑假在咖啡店打工,被男顧客摸屁股時尷尬的我跑出了包廂一樣。
是我的沉默縱容了他們,是我的弱小壯了他們的膽,是我的長髮和大眼魅惑了他們,這都是我的錯。
因為當他們侵犯我的身體的時候,我不知道那叫「性騷擾」,我不知道啊,因為沒有人告訴我,什麼叫做性騷擾,什麼叫做性侵犯。更沒有人來告訴我,當這些發生在我身上的時候,我該怎麼辦。
所以,我就該為我的無知去死嗎?
(七)
我站在宿舍頂樓上,俯瞰著樓下來來往往小如螞蟻的學生。我閉上眼睛,風聲呼呼地從我耳邊刮過,我開始想像自己飛下去的姿勢,我開始想像我的腦漿如西紅柿一樣砸在地上的慘烈,我開始想像學校的老師和同學得知我自殺後的情形…..
畫面里閃現出愛我的媽媽和奶奶的樣子,她們的面孔看上去愈發衰老了…..
我睜開眼睛,流著淚告訴自己——「你已經死過千百回了」。
從這一天開始,我的大腦就像加了發條一樣,加速刪除了那些傷痛的記憶。
我開始專註在我的學業上,認真上課準備考試精心準備論文答辯,像大部分同學一樣畢業找工作上班。
唯一跟大部分同學不一樣的是,我在大學期間沒有談過戀愛,換而言之,我在整個學生時代都沒有戀愛過。我是一個錯過「早戀」的人,我是一個不知道什麼叫做「喜歡」的人。20歲之前,第一次的性經驗來自於那次的性侵。
21歲經過朋友介紹,認識前男友,與之戀愛交往過3年的時間。與前男友的第一次,我沒有流血也不覺得疼。因為我已經在20歲的那年心痛得撕裂,以致於我不再感覺到疼痛。在那次猛烈的撞擊中,我失去了理解的能力和自覺的感受能力。
直到與前男友分手前,跟他坦白我被性侵的歷史事件,我才藉由那次回憶的力量重新喚醒自己獨自一人穿越過的黑暗荒蕪道路。前任抱著哭的不能自已的我一個勁地對我說「抱歉,我來晚了」。
雖然前任不介意我的過去,但我內心深知自己在「過去」的這一道坎上沒有邁過來,我無法擁有健康的親密關係。我與他提出了分手。借著從失戀的陰影走出來的緣由,我開始學習心理學,並用工作四年攢下來的積蓄做心理治療。
在心理諮詢師的引導下,我開始正視自己過去的傷痛,將施暴者強加給我的罪名卸下來,學著接納自己,專註於當下。
性侵復原是一條漫長的路,放下傷害,並不容易。
時過七年,今日在這裡我用文字來揭開自己的傷疤,血淋淋的描述自己的過去的緣由很簡單——因為那個叫林奕含的台灣女作家,我和每一個關注這起事件的人一樣,是通過她自殺的新聞認識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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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奕含 攝影:曾原信 來源:報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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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網友們猜測她自殺的原因是因抑鬱症還是因沒走出8年前被性侵的陰影的時候,我想,我們每個人都在無形當中充當了施暴者。當我看到有網友評論說「總的來說就是幸福過頭…..世間好的都給你了…..」「如果不是對他有所訴求,一個老頭能性侵她」時,這些變形的「蒼蠅不叮無縫的蛋」言論如針一樣,每一針都扎在我身上,讓我痛。
我知道有很多女孩,和我一樣擁有相同的秘密——被性侵或性騷擾;我知道,有很多被性侵的女孩,沒有走出創傷,像林奕含一樣去了沒有痛苦的天堂;我知道,有很多女孩在受到性侵之後,和我一樣因為羞恥感保持了緘默;我知道你們和我一樣,從無盡的沼澤地走到荒蕪的黑暗裡,我們曾以為黑暗的盡頭是深淵。
然而我想告訴你們,也告訴20歲的自己——不要怕,走慢一點沒關係,我們肉身會磨出來一副閃亮的鎧甲,發出黑暗之後最明媚的陽光。要為這黑暗負責的,是那些認為可以隨便踐踏女人身體的「朋友」,是那些責備受害者的眼神,是那些自認為正義的指指點點。
我們不是什麼罪人,我們乾淨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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