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這件事

不知在二十五歲的年紀說出這句話是否合適，但我如今真感覺這世上除了永葆活力的時間，再沒有什麼可以一直年輕。

跟很多人一樣，一開始我意識到老這件事也是因為在父母身上看見了時間留下來的痕迹。

比如某個毫無準備的日子，在他們頭上突然看見幾根閃亮的白髮。

比如過去雙搶時總喊「只管裝」的老爸某天站在田埂上看著滿滿的一擔稻穀，把扁擔放在肩上試了試，突然發現他自己的腰比扁擔還彎，於是連忙把擔子放下，將稻穀剷出來一些。

比如過去總是神采奕奕的媽媽某天突然扶牆站立，一言不發，過了一會說：「也不知怎麼了，剛剛頭暈得厲害。」

我個人真正意識到自己已經長大了該聽話的瞬間，不是在被老爸追上挨一頓暴打以後，而是在某次闖禍後，我突然發現，曾經一個箭步就能揪住我衣領的老爸，居然追不上我了。

我知道，在我發現這些痕迹以前，時間在他們身上早就發生了從不斷給予到開始回收的質變，只是一直等到這質變累積到一定程度，才被我偶然瞥見。等真的長大，時間的痕迹就不僅僅是在父母身上體現了。

這幾年在外討生活，一年才回去一趟的我，每次回去，站在門口打量村莊，總會覺得像在打量一座時間的遺迹。

對面的山老了，樹木林立的曾經，已被每年都會肆虐幾次的野火焚燒乾凈。讓它再年輕起來也容易，但真正在意它樣子的人，也都老了。於是它們只能繼續偉岸的蒼老下去。

村裡那口井也老了，過去不管扔下去多少個桶，它都可以輕鬆維持一個體面的水位，以示自己慷慨。如今隨便幾戶人家挑幾桶水，它總要用一夜時間才能復原。村裡想辦法替它修整過一次，但它終究是老了，再也無法呼吸間把水從四周聚過來，攏在自己的身體里。

田野也老了，多雨的季節水會滯留不走，漚爛莊稼的根，發出陣陣腐臭。少雨的季節泥土會迅速板結開裂，隨便翻開一塊，總能看見泥鰍或者黃鱔的屍骨。不種田的人理所當然不會再打理它，種田的人如今心態坦然，多是看天吃飯，撒下種子和秧苗，能收多少就收多少，也不會費心打理它。於是它不可避免地失了規整，喪了生機。

很多房子也老了。能蓋成新房的都已經蓋了，沒有換成新房的舊房多半是屋頂的瓦片先破一個洞，然後水和風就順著那個洞肆意進出，然後房梁就腐了，房梁一腐，屋頂的瓦片就陷了下去，某個冬天落場大雪，整個屋頂便「嘩啦」一聲塌了下來。屋頂一塌，毫無遮攔的土磚牆，便會在雨水日復一日的洗刷下，漸漸融化。它們不會倒，但會越來越矮，直至化為一攤爛泥。

村莊也老了。能逃離的人都逃離了，不能逃離的就把老人和孩子留在家裡，自己逃離。過去走夜路到了村口就不用怕了，如今不過年的日子晚上開門出去，村子裡靜謐無聲，如同浸泡在很深的水裡。

一開始就向我揭示時間這件事的父母自然是更老了。過去他們關心糧食和蔬菜，如今他們開始關心自己的身體，關心他們如今唯一能抓住的孩子在這個已經將他們拋棄的社會裡能抓住些什麼東西。家裡柜子上的藥瓶漸多，媽媽身上不時出現風油精味，爸爸身上的藥膏味也一天比一天濃。在這兩種味道中，我常能品出老去的苦澀，也能隱約看見某個龐大的陰影在向我招手。

很多年前，看見一句「物是人非」便會心酸不止，心頭湧出時間和成長等等辭彙。但當時間真的以一種肉眼可見的形式在身周顯現時，才明白，在時間的手裡，從來就不允許有什麼是，一切終會面目全非。

說終會面目全非可能有點悲觀，說終會煥然一新也可以。但不管是面目全非還是煥然一新，當你意識到有些事情已經產生某種不可逆轉的變化時，時間就開始變得不那麼友善了。它或許還會繼續贈與你一些東西，但與此同時，它也會以同等速度甚至加速向你索取一些東西。而當時間向你索取的東西比它能給你的東西多時，老，也就發生了。

幾年前的一個冬天早晨，村裡最長壽的老頭去世後，村裡一些老人向老頭的兒子打聽老頭去世時的景象。

老頭的兒子說：「當天早上吃了碗面後，老頭坐在火爐邊的椅子上，一開始還好好的在看電視，過了一會，老頭突然嘆息了一聲，然後眼看著頭就往後仰了下去，再去搖，就已經搖不醒了。」

老人們聽了後紛紛咋舌表示這老頭真有福氣，居然能老死。

起初我把老人們口中「老死即福氣」的說法理解為人老了之後，不是被疾病纏身，苦苦折磨一番後去世，就是在各種原因的導致下，自己採取手段了斷自己。而與上述兩種死法相比，被時間不痛不癢地殺死，顯然是最具尊嚴最安詳的離開方式。

但現在我又覺得，那所謂的福氣，可能還意味著，在與時間對話中，老頭是在償還了該償還的一切後，以一種體面的方式拒絕了時間的再度索取，與之進行了告別。

二十四歲的我距離那個告別自然還很遠，但在那一刻發生前，在身周的一切在時間的沖刷下已然起了變化之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儘可能抓住每一個向時間索取的機會，獲取老後與之對話的資本。

至於最終能索取的到底是何物，那就要看此時此刻和不遠的未來了。過去可以反思，但一定是不能再回首留戀了。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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