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居一年

2013年春節前夕,我結束漫長的旅行,從巴黎經由開羅回國。彼時,在飛機上我寫下過這樣的話,一切看似又將回到原點,但我知道一定有些什麼是不再同於以往的了。在與家人短暫的相聚後,我重新回到北京。然後很快作出一個決定,搬到農村生活。

經過一段頗為不易的找尋,我把家安在了順義臨近平谷的一個安靜村莊。北方農村最常見的模樣,鮮有商業的痕迹,我是村裡的第一個外來居住者。除去不在北京的時日,我在這裡已經生活了一年有餘。

我不否認,最初是帶著對於歐洲鄉村的美好體驗及念念不忘開始的這段生活。後來,也毫無懸念地觸碰到了兩地鄉居生活以及理想與現實間存在的諸多差異。我需要調整和適應的地方太多。比如,安全、衛生、交通、基礎設施、開車與認路、沒有物業管理的各種突髮狀況、從零學習各種鄉村生存技能,以及應對不時閃現的孤獨。

與此同時,就像中國眼下成千上萬的農村一樣,這裡的人們迫切地希望脫離土地,對舊有的事物和傳統的生活方式並無眷戀,農業的勞作沒有體面和自豪可言,掙錢後最緊要的事就是選擇離開或者蓋起嶄新的樓房。一切以向城市看齊為榮。但是,你相信嗎,即便如此,那些進城或者異地的日子裡,只要一忙完,我的下意識反應卻是一刻不停留地回去。

我租住的房子偏安於村子一角,既相對獨立又不過於遠離人群,被一片果園圍繞,春天杏花開時是一年中最美的時節。在各式蔬菜瓜果熟成的日子裡,左鄰右里也會不時地敲開我的院門,不由分說地留下三兩個西紅柿茄子一把豆角。

除了地里生長的東西不要錢,基本的日常所需靠著村口的兩家小店也能滿足。每逢農曆尾數一和六的日子,有鎮上傳統的大集。只要沒別的事,我也是能去就去湊個熱鬧的。那裡幾乎有鄉村生活所需要的一切。

村裡通有村際公交,但進城尚需在縣城換乘其他公共交通。縱然耗時漫長,但在無事可急且天氣晴好的日子裡,慢悠悠地穿過村莊和田野,看著莊稼在四季里的生長更迭,不時吹過的風和掠過的鳥兒叫聲,內心湧起的是都市裡久違了的平靜。至於進出城慣常走的高速公路,景緻雖然差強人意,但是那麼多次從灰暗的城市出發,開著開著眼見天空漸露出微藍的底色,於我也不失為一種更好生活下去的安慰。

房子的改造沒有請設計師。工人也是我在村裡現找的。農忙、下雨、家裡有個事的時候,他們說不來也就不來了。知道急也沒用,也就索性不急了。第一年改造的室內。第二年倒騰起院子。一竅不通的我帶著村裡只會蓋房子的師傅們,這試試、那改改,做多少算多少。總之,類似於入牆的馬桶安完後才驚覺以我的身高需要墊個小馬扎在腳下才能安然如廁的笑話,不勝枚舉就是了。往日爆脾氣的人,竟也不覺生氣。

花了不少心力打理的花園,也不太給我面子。病的病、蔫的蔫,總是狀況不斷。就連春天時鋪下的現成草皮,在夏天也不知何故大面積地枯死。難過極了。可是到了秋天,也就乾脆從朋友那要來草種學著自己播種了。有一株春天裡移栽在後門邊上的凌霄,勤勤懇懇地澆水,日盼夜也盼,就是不見它有任何動靜。而就在你徹底死心後,它又突然在深秋某個不為人知的時刻冒出了第一片新葉。鬆土、撒種、澆水、施肥、除蟲、等發芽、盼花開,失望、難過、驚喜,因了這樣的過程,你的心好像也變得比以往更為纖細和感恩。

不用進城的日子裡,最享受的自然是在院子里消磨掉的那些時光。曾經也是晚睡的人,但說也奇怪,搬到這後生物鐘自然而然地就調整到了鄉村作息模式。只要天氣允許,我是一定要賴在室外的。從太陽升起到落下,隨著光線的變化挪動和尋找那個最舒服的位置。晚上不看書不工作的時候,我甚至連燈都不開,就隨手點兩根蠟。喝茶喝酒想事發獃,不經意間抬頭還能望得到星空。是的,很多人已經忘了北京星空的模樣。

在鄉村住下後,有一天還會突然發現,原來我們並不需要見那麼多人說那麼多話。而當你為了一人一事往返一百多公里,又會比以往更為認真對待這樣的相見。出城是當初為了給自己一份更寧靜的生活,而連帶著今時的進城也變得更有質量和意義,卻是意外的禮物。如此這般,人生中的某些常識似乎重新回來,生命自身的能量也一點點地恢復。

我記不確切到底是從哪天起萌生了要做一個中國鄉村生活品牌的念想,我只知道當我表達出這樣的願景後,身邊最不缺的就是質疑和反對的聲音。而且,我知道它們大多出於善意。就像一位我很敬重的朋友,他對我的勸誡,中國的傳統農業生態已經不復存在,早已是回不去的故鄉,你所有的想像和努力都將徒勞。

我是一個從外表到性情都很不像個律師的律師,但是至少多年的職業訓練賦予我一項素養,對所有的結論都保持天然的審慎與獨立的思考。我想,鄉村之所以能夠引起人們情感上普遍的共鳴,一是基於對自然的嚮往,二是源自對故鄉的懷念。

清新的空氣、明媚的陽光、健康的食物、淳樸的民風、溫暖的人情、富足的情感、自然生長的花草、聽得到鳥兒歌唱的清晨、看得到星空閃耀的夜晚,當我們談論理想鄉村時所描繪的這些基本場景,相信我,它們隱隱還在。而曾經限制中國鄉村發展的種種問題,比如交通、通訊、網路、醫療、教育——好比從我東六環外的院子到我辦公室所在的東二環,同樣的路程,過去要耗費的半天時間,今天已縮短為一個小時——所以,也請相信我,得益於科技的進步與成熟,它們已經或者至少很快會不足以再成為障礙。

至於故鄉,我想,它除了是一個確切的地理名詞,它更是一種能夠喚起我們內心柔軟記憶的情緒。如果生養我們的那片山水變成了回不去的故鄉,那麼堅硬的都市裡疲於奔命的現代人,難道不是比以往更渴望尋找新的故鄉、來安放我們古老的鄉愁嗎?

時至今日,我們是否能夠正視,對於中國鄉村這個所謂的「貧窮、閉塞、落後、只有老人與小孩留守的悲情之地」,比起資金的投入、軟硬體的改善,更為迫切和根本的其實是人們觀念的改變、思維的再生、對於土地和鄉村的價值與美的再發現。記得第一次跟家明聊及我想做的這樣一件事時,雖然我言語中將它輕描淡寫為普通鄉舍,但是他聽完後的第一句話卻是,小熊,你要做的是個奢侈品啊!

不由地想起法國人雅克.阿塔利在他的《21世紀詞典》中談到的,如果奢侈的定義不再是累積各種物品,而是表現在能夠自由支配時間、迴避他人、塞車和擁擠、獨處、斷絕聯繫、拔掉插頭、回歸自然、體驗生活、重返自我、返璞歸真、自我設計,對服務、度假地、治療、教育、烹飪和娛樂的選擇,那麼我想我們的確可以說這是我們願意為之努力的事業和方向。

2014年11月23日,我們的第一個小房子動工了。它是真的小。地上兩層加地下一層總共兩百餘平米、三個房間。在我的眼裡它從來就不是酒店或者客棧,它只是與山林草木共呼吸的一棟鄉舍,是我們面對自然與自我的一處靜美居所,是家,是我的,也希望可以是你們的。

人的內心的自在平靜並不容易達到。而我們所做的一切,就是希望可以讓每一位到訪者都儘可能地接近這種狀態。即便大多數人最終還是要回到原來的生活,但至少你在這裡度過了一段輕鬆與寧靜的時光。倘若由此還能帶給你關於理想生活的一點新啟示,那將是我們莫大的榮幸。

我有限的人生經歷似乎一再地告訴我,無論是走出去看這個遼闊世界,還是回來安居一隅離群索居,人生真正的目的無非就是怎樣更好地建設我們自己的生活。所以,對於真正熱愛鄉村生活的人而言,鄉村與其說是一種掙錢手段,它更是生活本身,一種更健康的生活方式,一把有助於我們更好地了解自我與認知世界的尺子。

這也是長久以來,與其沉迷於市場需求與商業模式的探討,我更在意於自己是否真正如想像般地熱愛鄉村並能夠投注於長久、堅定的情感。因為我不相信,我們在那裡過好自己的日子之後,還無法建設好我們的鄉村、生產出好的產品。

「其實你一早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選擇只是確定了自己的感覺。對生活較真,苦樂都會加倍,但是是值得的」,在埃里克.侯麥《冬天的故事》里,菲利茜終於在五年後的那個冬天等來了海邊邂逅的查理。

那麼多的人在嘆息好的中國鄉村生活已經遠離,那我們就試著能不能讓它回家。吾心安處是吾鄉。我們相信,總有一些人的故鄉和歸宿在鄉村。

圖文 / 小熊 (律師,溫州 墟里 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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