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驚魂記——100個邪邪的小故事25

我和梁子被死死綁在村口的大樹上,本家一個爺爺輩的半老頭,我們喚作七叔公的人,正小心翼翼往帶倒鉤的鞭子上擦一種味道很刺鼻的油膏——擦了打在身上才不會感染,畢竟這鞭子放了十幾年沒用過了。

鞭刑!如果不是即將被鞭打,我都很難相信世界上真有這種事。

異類——多麼可怕的詞,又是多麼言簡意賅。被打上這樣一個標籤,就會立刻失去一切——人格、尊嚴、話語權。

我和梁子是被騙回來的。三姑給我打的電話,她曾是我們家族裡最得到我們這兩個丫頭敬重的長輩。她說,雁子,出大事了!你爹和捎弟她爹給打在蘋果窖里了!人已經快沒氣了,就等著見你們最後一面!

我說:趕緊送醫院啊!

三姑說:已經從醫院抬回來了!人家說沒治了!

我猶豫了,和梁子商量了一番,兩人便趕了回來。心裡有一半感覺是個騙局,可還是抵不過那一絲藕斷絲連的親情。

果然就是個騙局。一到村口,遠遠就看到我爹帶著人橫著一根扁擔等在那裡,我們趕緊讓師傅倒車,不料梁子的爹已經帶著人橫著扁擔堵在了車後。

七年沒回過的小村,變化真大。有電燈了,也有了柏油路。可人還是一點沒變。開始還很正常,幾個能說上話的本家長輩陪著我們說話,可漸漸地就不堪入耳了。一個嘴尖的嬸子問:都說你們兩個女娃在外面一起睡覺,都睡到了報紙上,你們到底幹了些啥?

梁子的臉色攸地黑了。

上次被這麼圍攻,還是她擅自改了名字。梁捎弟,改成了梁少迪——畢竟當了記者,名字天天出現在報紙上。她媽那時候還在,哭天搶地:你個黑心的賠錢貨,你就盼著「少弟」是吧?

梁子說:王香菊你早就絕經了吧?你這輩子再生不了孩子了!我的名字改不改,我這輩子都再沒弟弟了!

那時候我跟她還在地下狀態。她被她爹拿著扁擔追,圍觀者甚眾,我就偷偷伸腿把她爹絆倒了。

一語成讖。不久,王香菊一頭栽倒在地里,再也沒醒過來。不到一年,他爹就續了個小寡婦。又不到一年,她就真有了個弟弟。

所以,這次我們被騙回來,除了「扳一扳」我們的「毛病」,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還要讓梁子改名——不能「方」她的幼弟。

梁子性子很野,因為家裡只有一個姐姐,她從小被當成了男孩子教養——剪短髮,說髒話。很小的時候,我就是她的小跟班。我叫她「梁哥哥」,王香菊對於我這種混淆性別的叫法兒很是鼓勵,聽到總要嘖嘖稱讚。

十四歲的時候,梁子跟壯壯單挑,贏了,從此奠定了村裡第一霸的地位。不過,這寶座她只坐了一年,十五歲我們去了鎮上的四中,小村裡就只留下了當年那一戰的神話。

再回小村已經是三年後。我們雙雙考上了北京的大學,村裡放了三天炮。那幾天,再沒人說什麼女娃讀書沒用了。倒是有人懷疑跟我一起回來的到底是不是梁子——記憶里的假小子,矮胖的身段抽成了細長條,狗啃的短髮也變成了齊腰的長髮,只有臉盤還能依稀看出小時候的樣子——母豬變貂蟬了!

梁子罵那質疑的人:滾回你們家圈裡去!

這一罵,大家都笑了——是她,沒錯!

大家吃、喝、划拳,喝多了的在往豬圈裡吐。沒有人問我們這三年是怎麼過的。三年前離開時,我們身上一共才有83塊錢。除了三姑贊助的50塊,剩下的33塊是我們倆所有的積蓄。怎麼過的?撿過食堂的垃圾吃,賣過廢紙殼和飲料瓶,最後還是靠了汪老師。

有一次梁子問我:你恨汪老師嗎?

我眼前就浮現出汪老師的樣子——古板的西裝裙,厚厚的眼鏡片,一絲不苟的風紀扣。我說:不恨。

確實不恨。汪老師並沒有把我們怎麼樣。她供我們吃、供我們穿,給我們交學費,讓我們在她家裡白白住了三年。她所要求的,不過就是時不時拍些照片——要脫幾件衣服又怎麼樣呢,她甚至都沒有碰過我們的身體。

坐在去北京的火車上,我們的兜里還裝著汪老師給的學費,兩個人,四年的學費啊!肯定是她畢生的積蓄了。一個終生未婚的五十多歲的高中女教師,她這輩子能攢下多少錢,不用計算器就能算出來。

開始這錢我不想要,梁子說,拿著吧,她欠我們的。

我卻覺得是我們欠她的。畢竟在她那小小的兩居室里,我們認識了巴赫,認識了倫勃朗,認識了毛姆,見識了許許多多世界的美好。她把兩朵開得毫無章法的山間野花侍弄成了莊園里的玫瑰,她是個好花匠。

我們上了同一所大學,梁子學了新聞,我學了外語。如今她已經是京城小有鋒芒的記者了,我保了研,上半年剛交了論文。

名字被印在報紙上,這件事是誰的手筆,我們是有八九分肯定的。這幾年梁子得罪過誰,那些同行相輕的事,不值一提。

雖然不過是個沒什麼發行量的晚報副刊,裡面註明都是化名,可怎麼那麼巧兩人就叫「丁雁」和「梁少迪」,而且一個是記者一個是翻譯呢?可我並不想追究,她也一樣。這種事早晚會被人知道——雖然越晚越好,最好是等刻墓志銘的時候再公之於眾——可真被曝光了也沒有引起什麼軒然大波。

這份報紙據說是被「好心人」寄到我們那個連2G信號都時有時無的小村子裡的,重點內容還用紅筆框了出來。究竟是誰要致我們於死地,我至今不得頭緒。

我的目光掃過圍觀的人群,陌生的、熟悉的面孔,此刻都用目光灼燒著我們。

鞭子揚起來了。

梁子說:今天要麼你打死我,要麼我一定報警把你抓起來!你這是非法拘禁!要判刑的!

七叔公咳了起來,他扭頭吐了一口黃痰。

尖嘴嬸子走了上來,說,捎弟,認了吧!出了這種事,整個村子要倒霉十年的!

一聲重重的咳嗽從遠處傳來。人們讓開一條道,一個人走了過來。一個老瞎子。他走到我們面前,用沒了眼珠的眼眶跟我們對視著,鼻子一皺一皺地嗅著。突然他大叫一聲:妖孽!

圍觀的人頓時靜了。

他的手指伸了出來,指向我,又緩緩指向梁子。梁子呸地一口吐在他的手上。那手指就定格住了。

老瞎子怪叫:妖孽就在這個人身上,快把它打出來!

突然我就想起了他是誰——梁老道!當年梁子改了名字,就是他點醒王菊香「少弟」的不祥含義的。他的眼睛到哪裡去了?

七叔公的鞭子打在梁子身上,聲音「啪啪」地很脆。她咬緊了牙,綳直了身體。有那麼幾鞭,鞭稍帶到了我,火辣辣的,跳著疼。我想起一年前七叔公給我打電話的時候,讓我給他的小幺在北京找個工作,工資不能低於五千塊的。初中畢業的小幺在我和梁子跟別人合租的單間里打了三個月的遊戲,有一天我們下班,發現他不告而別了,梁子的筆記本電腦也不見了。從七叔公的下手之重,我能感覺到他肯定對於小幺這件事很不滿意。

我爹抄著手站在那裡,他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自從兩年前他向我要錢給哥哥辦彩禮被我拒絕了,我們再也沒有說過話。我愛我哥,可我是真沒錢。我連五十塊一篇的翻譯都接,存款才剛上了五位數,跟爹開口的六位數差了太遠。

爹那次說,你在北京要是掙不到錢,不如回來吧,你也該嫁人了。我的心裡一下豎起了一道冰牆。

三姑在抹著眼淚,見我看向了她,連忙躲閃著目光。三姑是這些年我和梁子跟這個小村子唯一的紐帶了。我們大三那年,她到北京動手術,都沒告訴我們。梁子說:小村裡,她只有三姑一個親人。

梁老道突然又是一聲怪叫:妖怪跑了!圍觀的人連忙往四下退。梁老道拃著雙手,做出捉東西的架勢,繞著樹轉了一圈,準確地停在了我面前。他說:妖怪又附到這個人身上了,快打!

他指著我,不待我反應過來,劇痛已經傳來。像是在火上燒,又像無數鋼針同時扎進了皮膚。我死死咬住下唇,不讓自己叫出聲來。

梁老道側著頭聽著聲音,他說:打,使勁打,打到這女娃開口,妖怪才能從口裡出來!

我!操!你!媽!——我終於開口了。

晚上,我和梁子被關在祠堂的一個儲物室里。兩個眼生的後生守在門外打著呼嚕。我們的包和手機都被拿走了。牆角薄薄一層乾草,地上放著一個塑料水瓢,裡面是半瓢水。遠處的牆角有個塑料尿桶。除此之外,空無一物。

梁子一直在研究那個高高的小窗口,我只看了一眼就勸她放棄。兩米多高,怎麼可能上去?我把突破點放在了後生們身上。那個願意跟我搭話的,我不停給他講著北京的事。可是說了好半天,他才支支吾吾說自己並沒有鑰匙。

這下我和梁子都蔫了。

突然呼嚕聲停了,有人在外面小聲說著話,好像是換班!我把耳朵貼在門上,可是聽不清。有腳步聲走遠了。過了一會兒,外面輕輕喊:捎弟?捎弟?

挺耳熟的鄉音。梁子一躍而起:是誰?

外面說:我是壯壯。還有個聲音說:捎弟姐,我是強強!

壯壯和他的弟弟!

一截繩頭從門外塞了進來。五分鐘後,我們已經坐在兄弟倆的自行車后座上,駛出了村後的那條小路。

壯壯蹬得氣喘吁吁地說:可惜你們的包我沒弄出來!

到了車站,他掏出三百塊錢,說,孩子的媽不讓多給,不過,這些錢也夠你們到縣城了!

強強說:可再別回來了。雁子姐,你爹已經把你許給了留山村的留大頭了!彩禮都收了!還有捎弟姐,你後媽找的呂媒婆,說只要多給錢,其他條件都不看,最後好像定了個瘸子。你要是不嫁,他們打算把你綁去!

天快亮了。我和梁子凍得渾身都木了。好不容易來了一輛中巴車。車上沒人,司機卻突然要看我們的身份證,還打量著我們說:廣播里說,這村裡跑了兩個女娃,說是偷了人家東西的,怕不就是你們吧?

三百塊都給了他,我們擠在了中巴車的行李廂里。車打著喇叭停在路邊,不一會兒果然有熟悉的聲音傳來。我爹、她爹,各種鬧哄哄的聲音。好一陣兒,終於清靜了。

車開了。

兩個小時後,車停了。

我和梁子都快憋死了。司機打開行李廂,隔著彩條布小聲對我們說,有人在堵你們,別出聲。

車停了有半個小時,又開了。約摸十幾分鐘後,終於我們被放了出來,原來是在一個修理廠。司機把他的手機遞給梁子,讓我們給熟人打電話。

不到二十分鐘吧,汪老師來了。沒有任何辦法,這是我們不用電話薄能在鎮上找到的唯一一個熟人。七年沒見,汪老師老得我們都認不出來了。她頭上包著一大塊頭巾,瘦得好像脫了形。

我們到了她家。熟悉的房間,還是那麼樸素、那麼一塵不染。梁子卻注意到了茶几上的藥瓶。她一把拉掉了汪老師的頭巾。毫無光澤的光頭就那樣暴露在我們面前。

梁子哭了。汪老師反過來安慰她說:人生都是過客,總有離開的時候。

汪老師死也不跟我們去北京看病,她說已經是晚期了,不折騰了。

她給我們設計的路線果然沒有再被追上。穿著高中時留在汪老師家,還有著樟腦味道的衣服,我們出發了。

反向坐火車、再坐飛機,晚上就回到了北京。

我在飛機上就燒得昏昏沉沉了,救護車直接從機場開到了醫院。大夫說我得了敗血症。警察來做筆錄,查看著我身上橫七豎八的、翻卷的傷口,問是誰幹的。

梁子說:是誤闖了鬼門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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