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古建一樣被拆毀的「林徽因」

(本文首發公眾號「傳統服飾」)

一個時代的湮滅,是從我們忘記了那個時代的榮耀、苦難和使命感開始。

最近一次(原文發於2016年4月20日)和朋友談論起林徽因的時候,忽然覺得應該寫一寫這個逝去多年的卻是如今網路熱點的民國女子。你可以不喜歡林徽因、猜測林徽因的感情世界,但是不應捏造虛妄的事實,更不應該非議她在自己專業領域作出的貢獻。

為了此文去看了一些網上非議林徽因的言論,忽然就感到很唏噓,於是就是寫在前言里的那句話。原來不經意中,林徽因的那個時代已經離我們那麼遠了呀,可能是我過分埋頭於故紙堆以為這中間的距離還十分短暫。卻看人們可以如此輕巧地避開她人生的榮耀、苦難和使命感,才發現那個時代真的湮滅了。

我們這個時代曾經對她有多渲染,現在就有多挑剔。

曾經,她被描繪成出身顯赫名門,擁有文理藝及中西兼修學識的才女,面容秀美,有謙和君子般的丈夫,還有夢幻如言情小說版的初戀。現在,她是所謂「綠茶」的始祖,用盡手段周旋在不同身份的男人中間,讓他們若即若離不脫掌控……

常有人,從過去到現在,我們這個時代對於女性究竟是更好了還是更壞了。從林徽因這樣一個死去多年的女人身上,我看到了跟多的苛求和無視,所以應該是更壞了。

我們再也看不到她的精神世界,我們只在乎她那些被後人附會演繹了不知蹤影何方的花邊。本文里,我不想說關於梁思成先生的續弦,另一位林洙女士(又一個搜狗拼音不能識別的名字)在現在的網路討論了貢獻了多少無中生有還是死無對證。有些人像一隻泰迪,人生只有情愛以及為了情愛做出的一切,有些人哪怕抽離情愛,已經滿溢過了太多普通人的人生。

從1904年出生,到1955年病逝,林徽因的一生是那個風雲而動蕩的年代裡知識女性的縮寫。

誠然,她擁有一個政治家父親,那樣一個知識父親卻因重男輕女給了她母親傷痛的婚姻。儘管那樣的時局裡充斥著女性崛起的呼聲,林徽因也是由於女學的興盛而入讀女中,然而她也是因為自己出眾的才智更得到父親的喜愛。16歲那年,她隨父遊歷歐洲,並擔任翻譯,也是那一年她與徐志摩短暫相遇,令她愛上了新詩,也令後人有了無數的想像空間。

或許早年的經歷令她早熟,或許她真的是那種聰慧到不曾懵懂的天才。16歲的歐洲之旅,在一些人眼裡是她和徐志摩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但對於她的一生、對於中國的未來卻有著更重大的意義,因為那一年她決心成為一個女建築學家。

如果沒有那一年的歐洲之旅,林徽因可能不會選擇建築學,那個時代絕大多數中國人還沒聽說過的學科。最後因為賓夕法尼亞大學建築系不招收女生,只有梁思成入讀了,但是林徽因卻選修了幾乎所有建築系學科,這個因為太過辛苦而不招收女生的學科。

如果沒有梁林那一年留學,中國的建築史會怎樣呢?可能時代依然會安排一個人去接收這個千年等待的使命,那個人可能會遲到,可能來不及在抗戰爆發前完成那麼多考察,可能來不及發現佛光寺戰火就襲來了。那個人可能會孤獨,因為一個學者和一對學者伉儷是完全不同的故事,至少在抗戰結束時他無法擁有一個同等修為的伴侶為出國考察的他參與幫助國內建築系的再度創建。那個人可能會很辛苦,因為沒人可以幫他研讀那麼多史書,為他一起飛檐走壁、測繪記錄……

那一年的倫敦,那個少女懷著怎樣浪漫和堅毅的心,為自己的將來選定了一條如此辛勞而榮耀的道路,如今的我們卻只在乎兩個可能都沒有單獨會面過的男女有過怎樣的情愫……時代,如此湮滅。

林徽因一直身體不佳,這是許多人對她病美人如林妹妹一般的想像。然而她終究不是林黛玉,她身上沒有一點點林黛玉。

歸國後她和梁思成一起去東北大學創立建築系,他們的大女兒也是在那裡出身。然而東北的天氣令林徽因肺病發作,只得辭去工作回到北平。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受不住東北氣候的林徽因,卻在後來的數年隨同營造學社幾乎走遍了大半個中國考察測繪古建。時代與時代的不同,令如今的我們傲慢無禮,未能認知到我們現在以為的常識曾是先人爭取的知識。建築學在當時都是新銳,更何況一片空白建築史,只得從艱苦的田野考察開始。

那個在抗戰前也依然動蕩不安的年代,那個交通極度不便的年代,那個衛生意識和條件都極其惡劣的年代,美麗而聰慧的女子,中國歷史上從來不匱乏,如果加上一條須對自己的命運有主見,也不見得少。然而可以這樣滿中國地跑,不是為了旅遊,走崎嶇的山路,攀登殘破的屋檐,只是為了心中的學術,恐怕林徽因也是千年來頂尖的人物,無論男女。

那些上千年的建築,終於在一場空前浩劫前等到了時代為它們安排下的一行記錄者,因為之後,它和這些人都會陷入一場曠日持久席捲中國的侵略戰爭。時代留給林徽因等人的時間已經不多了,而梁林等人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終於,時代在轟然倒塌前送給梁林一份最後的禮物,佛光寺。

或許不會有二張學者伉儷的合影可以像這張這樣,自然而堅定。

如果說男女之間有什麼差異是難以逾越,那估計就是在野外時需要克服的體力和生活上的困難了。這樣一個風塵僕僕地做著艱苦古建考察的女子,卻有人覺得她「綠茶」?

她的才華至少是那一代女子里出眾的,她的意志更是那一代所有人里出類拔萃的。沒想到時代過去了,留給我們聊以閑談的竟然只是一群無從認識她、可能更無從窺見她專業領域皮毛的人,對她私生活的捕風捉影。

如果人生可以開啟上帝視角,一定會在佛光寺發現的那刻告訴梁林,曾經屬於你們的青春與健康只會從此時起越走越遠。

抗戰時期的流亡,這些學者們,不僅僅是梁林,身上背負的輜重是幾千箱的各種學科資料、標本和自己的手稿。如果那時候的人可以訪問這些學生的微博,評論區里一定少不了諷刺的聲音,國家都要亡了,這些拿不起槍杆子的人為何還要浪費公共資源去折騰這些。然而這些不僅僅是他們的精神世界,更是我們國家的過去和未來。

戰爭,終將過去的。無論結果是好的還是壞的,和平的年代裡我們需要歷史和科技,這是那個時代學者們可以為我們保留下來的使命。就像很多人不明白歷史這種學科是拿來幹什麼的,所以不明白古建考察有什麼意義,曾經覆滅的也不見得有人惋惜,然而你看到這段文字的那一刻已經成為了你的歷史。

後來的故事,我們都熟悉。一部分人選擇離開,一部分人選擇留下,梁林選擇留在了心愛的古建身邊,留在深愛的北京古城裡。

但是政治的善變,細微的風向,是這些用一輩子都只追求一個學術目標的人難以領悟的。在反反覆復的挫折和調整里,梁林雙雙病倒,1955年林徽因病逝。

曾經他們走過的祖國山水,不知道還能安放她心愛的古建么?曾經他們測繪過的古建,不知道是否還原貌留存?就像我們或拆去或改建這些一樣,我們對於那個時代的故事也慢慢走了味道。

那個時代的榮耀、苦難和使命,沒有走遠多少,我們便不再尊重和回味了,健忘得好似拆除古建時得到的教訓一般。或許,林徽因的人生最後一份幸運留給了她的逝世,因為我們知道那後面有一場更大的關於文化的浩劫,她更加不忍見到。

林徽因的一生從16歲起未改志向,直到生命盡頭,為此,她傾盡所有作為代價。或許她的名字被刻意從梁思成的著作里隱去,但藏不住她為此付出的一切。雖然那些時光是辛苦的,然而那時年輕、健康、快活,苦痛只會來自於學術和旅途。

可惜,就像時代耽誤了沈從文的服裝史研究一般,時代也耽誤了梁思成學術的發表,一個個從民國走來的大師,未能在年富力強的歲月里創造出更大的對於我們這個國家民族的財富,是我們共同的損失。就像沒有被推倒的第一顆多米諾,後面的混亂還會維持很久。

為什麼不要讓立場蒙住你的知識,因為一次次歷史告訴我們,立場並不會帶來知識,只會阻礙知識。

至於林徽因,抑或其他已經逝去的或者正在發生的關於女性的故事,請多關注她們的專業,這是我們彼此同為人類、而非泰迪應該有的尊重。

(本文首發公眾號「傳統服飾」,原址:像古建一樣被拆毀的「林徽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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