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是可忍,孰不可忍:這句話真的是忍無可忍的意思嗎

0301孔子謂季氏:八佾舞於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是可忍,孰不可忍」,今天我們經常引用這句話,來表達對某人某事忍無可忍。孔子說這句話的意思是什麼呢?是因為他對季氏「八佾舞於庭」這種無禮之舉再也不能容忍了嗎?其實,孔子之意並非如此,理解這句話的關鍵在於「忍」和「謂」兩個字。今天我們要用一節的篇幅來分析這句話,到時各位就會明白,文法和訓詁對讀古書有多麼重要。

【忍】

忍:能也,耐也。它有兩種用法:

一,從積極的意義講,能主動地去做某事,如今天的「殘忍」「忍心去做」;

二,從消極的意義講,能被動的承受某種壓力,也就是今天常說的「忍耐」「容忍」。

那麼問題就來了,如果這裡的忍是第一種積極的意義,那「忍」的主語就是季氏,即「八佾舞於庭」這種僭越天子大逆不道的事,季氏都忍心去做,那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呢?如果忍是消極的意義,那「忍」的主語就是孔子,即季氏無禮樂,無法無天,我孔子對他是再也忍不下去了。

朱熹在解釋這章時,兩種說法都列舉了出來,也沒有明確說明這裡的「忍」到底是積極主動的忍心還是消極被動的容忍。其實,孰是孰非,關鍵在於這句話里的「謂」字。看了兄弟下面的分析,各位就會明白這裡的「忍」即是忍心之意,並非是指季氏的舉動讓孔子忍無可忍。

【謂】

謂:從言,胃聲。形聲字,本義就是說話。文言文中的謂,用法大致可分為三類:

一,告也,言也,說也。這是本義,即告訴,對某人說話。

二,稱也。論定、評價某人某物時,可用「謂」字。文法結構是:謂+賓語+賓語補語。賓語就是所要評價的人或事,賓語補語就是對此人此事作出的評價,即此人此事具有的性質。如:知我者,謂我心憂。我是謂的賓語,心憂,即是我具有的性質,也就是「知我者」對我的評價。

0325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

韶、武,是古代的樂曲名稱。「盡美矣,又盡善也」和「盡美矣,未盡善也」這兩句話均是孔子所說,是對兩隻樂曲的評價。

0107子夏曰: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

之,是指人,即能做到「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的人。學,即有學問,指此人的性質,也就是子夏對他的評價。謂之學矣,便是子夏認為他是有學問的人。此外如「可謂孝矣」「可謂好學也矣」中的謂字,都是這種用法。

三,當一個人說話,是在表達某種意圖、闡述某種想法時,也可用「謂」字。相當於今天的「指的是」「意思是」,現代白話中似乎沒有一個與之完全對應的辭彙,而英文中有一個詞比較合適,即mean一詞。如what do you mean?這句話常被翻譯為:你什麼意思?其實這樣翻譯不是十分恰當,是意譯。最準確的翻譯應是文言譯法:汝何謂也?

又如所謂,即所指,無所謂,便是無所指,也就是某人的話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

「謂」字的後兩種用法容易混淆,怎麼區別呢?主要看它後面接的是什麼,如果只接賓語,便是第三種用法,如果後面接有賓語和賓語補語,那便是第二種用法。如: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

何謂,即謂何,子夏是在問這句詩是什麼意思。

「子貢曰: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

之,無實際意義,用在這裡表示句子用的是倒裝結構,正常語序是「其謂斯與」,即子貢是在問「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這句詩,就是指這個意思嗎?

【固定搭配「A謂B」的分析】

《論語》中孔子在評價某人某事或是對某人說話時,均有「謂」字出現,大致可以分為兩類情形:

第一類:

0221或謂孔子曰:子奚不為政。子曰:書雲,孝乎惟孝,友於兄弟,施於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為政。

0306季氏旅於泰山。子謂冉有曰:汝弗能救與。對曰:不能。子曰:嗚呼,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

0509子謂子貢曰:女與回也孰愈。對曰:賜也何敢望回。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與女,弗如也。

0606子謂仲弓曰:犁牛之子騂且角,雖欲勿用,山川其舍諸。

0613子謂子夏曰: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

第二類:

0301孔子謂季氏:八佾舞於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0501子謂公冶長:可妻也。雖在縲紲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

0502子謂南容: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於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

0503子謂子賤:君子哉若人。魯無君子者,斯焉取斯。

0516子謂子產: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

第一組中的「謂」字用的是本義,即說、告訴的意思。而第二組中的「謂」字的意思,則是在論定、評價某人某物具有某種性質。兩組中的句子在結構上極為相似,不同之處就是:一個有「曰」,一個無「曰」。一字之差,意思就大不相同。

0606子謂仲弓曰:犁牛之子騂且角,雖欲勿用,山川其舍諸。

仲弓:姓冉,名雍,字仲弓。

古時祭祀山川之神,都要選用牛羊等作為犧牲。而且挑選時有嚴格的標準,如毛色純正,沒有雜毛,頭角崢嶸,健壯肥實等。用來拉車耕田的犁牛是根本沒有資格用來祭祀山川之神的。

鋅,紅色。鋅且角,即是牛的毛色鮮紅純正,頭角崢嶸,好看。這樣的牛,雖然是犁牛之子,即便人們不想拿它來作祭祀山川時的犧牲,山川之神也不會同意,也不願捨棄它。

孔子為什麼沒頭沒腦的對仲弓說上這麼一句呢?《史記》上說「仲弓父賤人」,這個「賤人」可不是今天罵人的話,賤是指身份低微,而不是品行上不好。賤人即屬於民這一階層,所以孔子將仲弓比作犁牛之子。可是仲弓雖然出身微賤,卻好學上進,有才德。

1103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

孔子認為諸弟子中,有四人在德行方面比較出眾,仲弓便是其中之一。所以孔子說這個犁牛之子「騂且角」。孔子對仲弓說這句話,實際上是在肯定他,鼓勵他,勸他不要自卑。

0613子謂子夏曰: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

「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這句話,是孔子當著子夏的面說出來的,子夏就在他身邊。孔子說這句話不是在評價子夏,並非在談論子夏這個人怎麼樣。其他如「子謂冉有曰」「子謂子貢曰」等也是這種情形。這些話都是孔子當著弟子的面說出來的,內容也不是在評價這些弟子。

第二組就不同了,如:

0516子謂子產: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

孔子是在評價子產這個人,後面的話,是孔子所說,表明孔子對子產的判斷,說子產這個人如何如何。但要注意,孔子說這些話時,並不是當著子產的面。雖然孔子與子產同時,且對其為人很是敬重,他卻從未與子產見過面。

大概的情形是,某一天孔子與弟子們談到了子產這個人,孔子就對子產下了這樣的評語,於是弟子就記了下來。其他如子謂公冶長、子謂南容等,後面孔子所說的話均是對公冶長和南容的評價,均是指公冶長這個人如何,南容這個人怎樣,而孔子說話之時,南容和公冶長並不一定就在孔子身邊。

綜上,我們可總結出的規律是:若是孔子在評價某人,且不一定是當著某人的面,弟子都記作「子謂某某」,後面接孔子對某人的評語。若是孔子在某人面前對他說話,弟子都記作「子謂某某曰」。遍觀《論語》只有一個例外:

0921子謂顏淵,曰:惜乎。吾見其進也,未見其止也。

這一章雖然記作「子謂顏淵,曰」,但是,從後面孔子說「見其進,未見其止」,「其」字多指代第三人稱。此外,孔子說出「惜乎」,表明當時顏淵已經死了,孔子唯一讚許其為好學的學生卻不幸短命而死,所以孔子才會覺得十分惋惜。由這兩點可以推知,孔子的話絕不是當著顏淵的面說出來的,應當是孔子在與其他弟子談及顏淵時,講了這些話。所以,與通行的版本不同,兄弟在「顏淵」與「曰」中間加了一個逗號,以表明後面的話,並非是孔子當著顏回的面所說。

經過前面的分析,此章中的「忍」是何意,我想各們已經一清二楚了吧。孔子謂季氏,即是孔子在評價季平子這個人。「八佾舞於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這句話是在表明季平子此人具有的品性,不是孔子在說:季氏如此囂張,老夫對他已是忍無可忍了。季氏是魯國權臣,目無禮樂,僭越國君,是季氏家族的一貫作風,如今季平子連天子都不放在眼裡,「八佾舞於庭」都忍心為之,還有什麼事兒不會忍心去做呢?事實也證明孔子觀人之准,後來季平子夥同孟孫氏叔孫氏,竟將昭公逐出魯國,可憐昭公到死也未能回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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