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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上流血 水中有電

附近有新樓盤開建,工地都圍上了。昨經過,發現已有一幢精美小築落成,沿街矗立。走在矮牆外,看見一蓬一蓬的白霧從牆裡漫出來,在牆頭上鋪開迴旋,被後面幾枝殷紅的雞爪槭襯著,裊裊流雲似的,順牆飄落,剛落就散了。特意跑去淋了一下,不是干煙,真是水汽。又發現地面也有一團團白霧,原是從裡面沿著牆根轉出來的,蒸蒸然在人腳面匯聚,剛聚就散了。啊,好一個神仙似的姐姐,我自喜道。

原來是售樓處。仰頭看見幾個金色大字,是樓盤名,花著錦火烹油那意思。樓盤我當然惦記不上,但誘人而免費的售樓處必需到此一游。我因強扮一臉闊氣踱進去。

進去是一方仿照日式的庭園,百十平米。造園的人真費心了:遠觀路盡頭有片白色沙石地,用細耙梳理出漣漪波濤,上踞胖瘦不一幾尊山石,山石之間生出一株老松,虯曲蒼勁,好像已經在此守候了幾百年。沙海之外圍著一圈淺水,緩緩似有流動。可惜池中未見錦鯉睡蓮,過於清湯寡水。池塘兩側大概裝有類似加濕器那樣的機關,不斷噴出水汽,以保證整個庭院騰雲駕霧。我猜這裡面是有些學問的,噴水汽得把握好分寸,雲霧小了顯寒酸,稍大一點又像澡堂子。這裡的控制剛剛好,還能漫出牆去把路人勾進來。我一邊讚歎一邊往裡去,瞧見淺池中立了一塊牌子,白地紅字,乍看像一句題詩,為這精美小景做一個文學的定性,並驕傲地落下款識。然而走進一看,嚇一大跳:

「警告!危險!水中有電!!禁止戲水!!!」

好嘛,我說怎麼不種蓮不養魚。也可想而知之前的它們是怎麼死的。

真是費解,既然已經致命,那還不趕緊切斷電源?可一轉念,假使切斷電源,那潺潺流水就成了死水,山間也不再有曉嵐暮靄,沒了仙氣兒,這些損失對銷售來講也致命吧?所以切還是不切,這是一個問題。然而再細想,斷然不能買這樓盤啊!售樓處本該是一個建築在實力、才華上的最高體現,可此間連最基本的水電問題都沒解決好,還警告,還危險,還禁止。真所謂用繩命炫技結果演砸了,多麼難堪的慘敗。

我一個不相干的人都替他焦慮了。

這樁焦慮讓我記起另一樁焦慮。

那時我上二三年級,不學好,放學不回家,喜歡在路上看熱鬧。八十年代初的成都,街頭巷尾還能看見耍猴戲的班子,和表演武術的班子。那天我就擠進一個圈場,正趕上他們的壓軸大戲,硬氣功。出場的是一個胖大的中年男人,穿條黑綢布燈籠褲,扎著褲腳,上身赤裸著,肥敦敦的。褲腰上緊緊地綁一條很寬的紅腰帶,上釘黃銅釘,殺氣騰騰的紅和黃。腦袋綁一條紅布頭帶,也扎得緊緊的,扯著他的眉眼,像景陽崗那隻老虎一樣「吊睛」。因為太緊,他眨眼時都不能完全閉上,總留著一截眼白,這更增添了他的威懾。

他說一口北方話,滔滔不絕。大意是他們從黃河水最兇猛的地方來,經過了很多城市村莊,為很多觀眾表演過,觀眾都被他們高超的武藝震驚了,而他本人是台柱子,全國上下都給了他很高的榮譽。這次也要讓你們開開眼,你們把親戚鄰居都叫來看吧,看我的硬氣功,機會難得。

他一邊說一邊繞著場子闊步疾走,手裡攥一條皮鞭不停往脊背和胸腹上抽打,留下淺紅色的痕迹,啪啪啪聲音很響,又很巧妙地穿插在他的演說聲中,光看這個我就覺得很來勁了。

台柱子先耍了一通大刀,轟然叫好。又舞了一通棍子,轟然叫好。又把豎在地上的紅纓槍,尖頭刺著自己喉嚨,跟地面角力,槍杆子彎得很厲害了也不饒它,看到危急處人們都瘋狂了。最後一個節目據說最厲害,他進棚子里喝了口水才又出來,好故意吊一下胃口。

他走到中央,一抱拳,把束額頭的帶子解下來,拋走。雖然吊睛白眼沒了,他看著不那麼兇狠了,甚至露出了一個北方胖農民的憨厚老實,但又顯出肅穆和蒼涼,一個身懷絕技的高人的麻木。他說了幾句話,大意是你們瞧好了——我反正沒事,但你們小心你們的心臟。

他從旁人手中接過一摞瓦片,特意告訴說這是你們這兒的瓦片,我就地取材。觀眾不知道他什麼意思,都囁嚅著不敢接話。只見他舉起這摞瓦片到半空,森然宣布,我要砸我的額頭,用額頭擊碎瓦片,但我自己完好無損,這是硬氣功里最見真本事的一個了。說完,又運了一口氣,猛地把瓦片砸向額頭。

轟然叫好。雷鳴般的掌聲。觀眾沸騰了。

可歡呼持續了不到幾秒就停下來,人群里傳出驚叫。一個小孩大聲喊:

「流血了流血了!腦殼頂頂!」

真是,一條濃濃的血從他額上留下來,在鼻尖上積成血滴,啪噠啪噠滴到地上。他額上頭髮上臉上全是瓦灰。大概不知道傷口在那裡,他也不敢去抹,一時只能由著血往下流。他手裡還有瓦片,唉,真不忍看,只碎了第一片,剩下的都還瓦全著。

那時已黃昏,人們都是在歸家路上順便停一腳,看這麼一場價廉物美的演出,晚餐時好口若懸河地海吹一番,只會把這賣藝人吹得更神乎其神,而決不會塌他的台,但沒想到他自己竟然弄成一場血光之災。要說我們成都人那時風氣真好,場子上沒有一聲倒彩,人們沒有幸災樂禍的需求,只是驚愕,只是嘆息。台柱子這時已經回到那個半敞開的棚子里,坐在高高的板凳上,垂著胳膊,似乎累極了。場子上的人們不知所措了一陣,交頭接耳了一陣,逐漸散去。一個老婆婆沒急著離開,她邁著小腳,拄著拐,滴滴哚哚地走向棚子,邊走邊顫顫巍巍揚著手裡的一張帕子,說要他拿去擦血。然而台柱子搖搖手,很粗魯地拒絕了,並且別過頭去,我再也看不到他的臉。

人走光了,菜場邊的空地上只剩下一個莫名其妙的棚子,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還沒收攤。街上有人家點了燈,天真的晚了。

因為目睹了一場用繩命炫技結果演砸了的慘敗,我在人生很早很早的時候就嘗到了難堪的焦慮,因為太刺激,在之後漫長的人生里,對景兒就要發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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