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生相(五):二胎

晚上八點多,正是最忙的時候。叫號系統順呼了70號張xx,一家三口進來,我眼光從牽著爸爸手看起來尚活蹦亂跳的小姑娘滑向面有菜色的媽媽,「你看?」

「嗯。」張女士大概三十來歲,穿一件深灰色外套,腦後梳一根馬尾,普通的橢圓臉上帶著飽經疼痛折磨的表情。「醫生,我牙疼,這兩天疼得飯都沒法吃,覺都沒法睡。」

我讓她躺在椅位上,問了問情況,嗯,大概是個牙髓炎。「嘴巴張開我看看。」我拿起口鏡鑷子。然而她下一句話讓我一下子緊張起來:「醫生,我懷孕了。」

「幾個月?」

「兩個月了。」

我心裡一沉。

「我們這正打算要二胎呢。」一旁的丈夫說。

我沒說什麼,讓她張開嘴,一眼望去,好傢夥,蛀牙,殘根,長歪了的智齒……我的心更加深地沉下去。果然,一番檢查下來,是個牙髓炎。

我把器械放下,稍微組織了一下語言,看著她的眼睛,緩緩道:「你這個呢,是牙齒裡面神經發炎了,這個問題最終解決需要把牙齒磨開,把神經抽掉。」我手上比劃著。「我們晚上急診只能開開藥,消炎,止痛,治標不治本,在治標方面,效果也是因人而異。」

「醫生,我懷孕了,葯——」

「我知道,你聽我繼續說。」我打斷她,「但是,你現在懷孕兩個月,這時候牙科治療是非常危險的,非常容易流產。比較安全的孕期是4到6個月。而吃藥呢,其他『孕婦慎用』的暫且不提,我們用的有一種消炎藥是明明白白對胎兒有致畸性的。」我停下來,看到夫妻兩個的表情都僵住了。

「所以,你們考慮下,是忍著,還是……怎麼著。」我沒說出那個詞。我的目光從張女士茫然無措的臉滑向她的丈夫,心裡充滿同情。他們來之前大概沒想到,一個小小的牙齒需要逼迫他們做這樣一個殘忍的抉擇。

「你懷孕之前怎麼沒去把牙齒都看了啊。」我忍不住皺眉問她。

「我也沒想到啊,之前懷女兒的時候都沒出問題,我不知道……」她依然處在一種茫然之中。

好在丈夫很快從震驚中回復過來。「醫生,我們出去考慮一下。」他麻利地把妻子扶起來,向門外走去。

我嘆了口氣,背過身開始寫病歷。確實,雖然網路普及知識越來越廣泛,我的父母、朋友中,可能很多人仍不知道孕前需要治療口腔問題。幸運的人可能並不會發作,就如她第一次懷孕,然而一旦概率降臨到自己頭上,就是如此進退兩難的局面。

她,會怎麼選擇?是像書里寫的那樣,憑藉一個母親堅強的意志,或是迫於家族的壓力,硬生生忍下來?還是……為知識盲點付出代價,拿掉這個孩子?我知道,這種牙髓炎的疼痛十分劇烈,且沒有什麼好方法可以止疼,實在是難以忍受。但是,要放棄在自己肚子里兩個月的小生命,雖然我沒有孩子,亦覺得心痛不已。

「一會兒不管他們怎麼決定,你在病史上寫清楚,然後讓他們簽字。」上級醫生囑咐我。

又看完一個病人,剛才那一家三口走了進來。女兒躲在爸爸身後抹眼淚,媽媽眼睛紅紅的看著地面。唯一的一個男人顯出可貴的冷靜,他手裡抓著手機,對我說:「我們已經跟兩邊老人都商量過了,他們都表示理解。我們決定了,今天開藥吧。我們不要這個孩子了。」

「那我們就開那個致畸的葯了。這個用下去就沒法反悔了。」上級醫生說。

「嗯。」男人重重點頭,「我們已經跟兩邊老人都說過了。不然怎麼辦呢,她太疼了,我都看著的。」他伸手摟了摟妻子的肩。

粉色外套的小姑娘發出一聲不可抑的抽泣。

男人低頭看了看女兒,笑說:「她捨不得,她可喜歡小弟弟了。一聽說小弟弟要沒了,就哭鼻子了。」我轉過頭去。

「已告知患者用藥及口腔治療對胎兒危險性,患者及家屬決定終止妊娠。」我在病史上一筆一划地寫下。我把手中的鋼筆遞給她的丈夫,輕聲道:「在這裡簽個字吧。」

「好。」他接過筆,在旁邊空白處寫下「丈夫:xxx」。墨色比我的字要深很多。

「回去以後先吃吃藥,儘快把手術做了,然後恢復恢復,去看牙醫。你口腔有很多問題,都要看好,不能再留地雷了……」上級醫生苦口婆心地交代。

男人一手摟著妻子,一手摟著女兒,不住地點著頭。

這是家裡的頂樑柱、主心骨啊。如此冷靜、堅強。我心想。

只是,他們走後,我的鋼筆好幾天不太好用。

可能是,他簽字的時候,終究太用力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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