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總反覆問我「還有更好的嗎」| 一個骨灰盒設計師眼中的生死
「在失去至親這件事上,感同身受是個偽命題,除非你同時或者曾經經受。」
我第一次到八寶山上庄東街路口的骨灰盒店,穿著西服的庄寧把客人送到玻璃門外,然後站定,注視著他們離去。隔了三四分鐘,他回頭看了看在屋內等待的我,猶豫片刻,進來跟我解釋,他要向買完骨灰盒的人行注目禮。
這是庄寧家涉足骨灰盒產業的第29年。他目睹了不計其數的生死故事。他向我講起那些和他萍水相逢的家庭,模仿著他們端詳、輕撫骨灰盒的樣子——骨灰盒是生者和亡者之間最後的一種聯結,承載著生者的思念、懊悔,甚至脆弱無助。
以下是庄寧的口述。
另一個家
木質的,石刻的,雕上蓮花、落葉、徽章等各色圖案——我是從小看著形形色色的骨灰盒長大的。四歲那年,父親開始經營骨灰盒廠,那時我還不懂何為死亡,也不知道恐懼,每天在廠子里看著師傅們選材取料、設計圖紙,打磨每一個盒子。
直到我小學快畢業時,把我帶大的姥爺住進了盒子里。在部隊家屬院,我懵懵懂懂地,在他從前住的屋子裡張望著,問姥爺去哪了。「姥爺住在這樣的房子里了。」那是我家人挑選的刻著蒼松的骨灰盒,象徵著軍人的堅毅、剛勁。
於是,在我眼裡,骨灰盒從一件物品,變成了一個人死後的小家。
9年前,24歲的我開始幫忙照看八寶山的骨灰盒店。在殯儀館斜對面的這家店裡,來來往往的人們為他們去世的親友尋找最後的去處。逝去的官員、軍人通常會住進木質的盒子里,傳統、紋理精緻,再加上底座莊重大氣;教師、醫生的家屬往往會選擇石頭雕成的,能在入土後經受住更多時間和風雨。
對殯葬行業而言,四季都是一樣的。哪個季節都有人死去,在他們身後,活著的人捧著手中的骨灰盒,偶爾會向我回憶起亡者的事情,帶著點懊悔和無奈。他們面對親人死亡的反應,也不大一樣。
我記得有一個女人,她從早上開始挑盒子,一直到天色全黑。那是火化的前一天,她不得不作出選擇。因為店裡有六百多種盒子,我一般都會先跟客人講清楚木質和石刻的區別,再讓他們決定。她看中了一個木刻雕花的盒子後,突然又問我:「石頭的是不是結實啊?」
這一整天里,她來回觀察著店裡陳列的盒子,不停地嘀咕「這個好像大一點」,「這個雕得更精緻」,「我不喜歡這顏色」……繞了一大圈兒,她最後買的還是早上用半小時挑好的那隻。
挑完的那一刻,她捧著盒子看了半晌,突然一串眼淚嘩就下來了,「你以後就住這了啊,我花了好久挑的。」
我漸漸明白,她不是選不出來,而是根本不想選出來。每個挑骨灰盒的人手裡都握著一支筆,做完這個選擇以後,句號就畫上了。她就始終拿著這支筆,總想再蘸蘸墨,再畫得慢點。
每當有人反覆地問我「還有更好的嗎」,或者在三四個盒子裡面始終做不了決定,我就知道,他們想把畫句號的時間拖得久一點,那是他們最後的挽留。
我有一個朋友,他沒用多久就為自己的父親挑好了骨灰盒,卻要求親自來給骨灰盒做保養——去掉浮塵,再用專用的油去潤,一點一點順著一個方向潤滑,一遍之後,換不同的角度看,沒有塗勻就再來一遍。他做保養的時候眼神安詳,特別認真。
他父親患癌,手術成功之後活了七八年。對他來說,那個句號已經畫上了,但他遲遲不願意交卷。
「還有第二個盒子嗎」
不過我總覺得,一個人的死亡,畫上的不是句號,而是逗號。只要有人還念叨他的名字,他就沒有真正死去。
有一對父母,拎著戶外運動的背包來問我,要買保存時間長、便攜的骨灰盒,他們已經訂好了機票,要帶著八歲視障女兒的骨灰去環遊世界。
「中國數學教育之父」孫維剛去世的時候,我曾把一款名叫「背影」的骨灰盒推薦給他夫人。這個盒子,由漢白玉雕成,一頭拉著犁的牛,坐落在整塊做成書箱狀,重約三十斤的花崗岩上。
他的夫人注視著那頭牛,頓了頓,搖著頭說:「他太累了。不想讓他帶著負擔去那邊了,讓他過得輕鬆點吧。」
還有一戶人家,他們挑選了一個小木房子形狀的盒子,在店裡反反覆復撫摸房子上的瓦檐、窗棱和雕花。他們的獨子,高考完不久出了車禍。過去18年里,他們家因為經濟條件不好,兒子一直睡客廳。孩子的父母說,他們也沒本事,眼巴前兒快熬出頭了,人卻沒了。他們想讓他死後有個房子住。
來買骨灰盒的客人,幾乎從不提起「死」這個字,他們會說「沒了」,「走了」,「去世了」。「死」對於他們大概是一個格外敏感的字眼,他們在心底或許覺得親友一直都在。我也盡量不說「死者」這個詞,而是稱呼為先者、逝者。
我格外警惕的還有另一件事,就是被問到「還有沒有一樣的盒子」。
曾經有一個衣著樸素的老奶奶在借用廁所之後,看起了店裡的骨灰盒。她選中了一個金絲楠木的盒子之後,突然又說「我要兩個,有嗎?」
一般遇到這種情況,我都會說「沒有」。實際上,當時柜子里就放著個一模一樣的。但我堅持對她說,她身子骨好著,哪怕我的店倒閉了她也會在。
到了火化儀式,她來取盒子那天,我看到店門口跟著一堆人,從一排豪車上下來。這時我才明白,她大概是想自己一個人做完這事,不想讓別人知道她要買第二個盒子。後來,我又接到一次她的電話,依然騙她說沒有一樣的盒子,她大概是覺得這是註定的,也就作罷了。
在門口的台階上,我遇到過一個失去兒子的母親,也想買第二個一樣的骨灰盒。我問她幹嘛,她說:「還能幹嘛,我兒子沒我可不行,我得趕緊辦完了事兒去陪他。」那種語氣,就像是說吃飯喝水一樣,而越是平靜,越讓人覺得可怕。
得知她弟弟要來接她,我就說,「沒那麼大的,我再給您兒子挑幾個最好的元寶。」然後從倉庫里拎出來一個麻袋慢慢地挑,一直拖到她弟弟過來,提醒了這件事。
死亡是平等的
許多人會把輕生的心思,脆弱的情緒袒露給我這個陌生人,然後繼續在親人面前故作堅強。
那個從早上挑到落日的女人,第二天領著一幫人來取盒子,聲音昂揚地跟身邊人說著:「這條街我全都挑遍了,從殯儀館到醫院門口的小店,我也算半個專家了,材料、結構、包裝,我都懂。」
那種神態,和前一天優柔寡斷的她判若兩人。
2015年的最後一天,我接待了一個長相俊朗,身後跟著一群人的中年男人。他像挑一幅幅畫一樣,來回琢磨著金絲夠不夠漂亮,顏色深淺如何,大小尺寸是否合適,他為煤氣中毒的妻子、女兒和外甥女挑了三個盒子。
直到結賬的時候,他身邊的人去外面抽煙,或者三三兩兩地說著話,他在賬單上籤著字,眼淚突然崩了出來,像是要衝破眼鏡。
他的淚水持續了兩三分鐘。接過我手裡的面巾紙,他用虛弱的語氣說了一句「謝謝謝謝」。那一刻,剛剛還是成熟穩重的形象,都垮了。我看著他親人的照片,都大方漂亮,女兒看起來只有二十齣頭。
在失去至親這件事情上,感同身受是個偽命題,除非你同時或曾經經受。
在骨灰盒店這些年,我印象深刻的多是失去兒女或伴侶的人。送走長輩一樣是沉痛的,但多數時候生者都有了心理預期。而越是不可預料的死亡,越讓人難以面對。
不過,在這個有太多不平等的世界,死亡可能是唯一一件眾生平等的事。無論性別、年齡、財富程度,都要面對不可逆的死亡。有時候,我覺得這間骨灰盒店像是一個人生的終極舞台:對每個生命的總結,不是看生前表現出來什麼,而是離去後他人如何懷念你。
看過了這麼多生死,我常常告訴父母,想去哪裡玩就馬上去,不要算計著給我留多少積蓄,我都不要。離開人世時,一切的親情、愛情、友情都是帶不走的。
類似於「死而復生」的事情倒是也在這裡發生過。有一對姐妹,給彌留人世的媽媽挑好了骨灰盒,正要輸入刷卡密碼的那一刻,家人突然來電話說,叫他們準備後事的醫生把人救過來了。我記得撂下電話的一刻,那個女兒幾乎跺著腳,要跳起來似的說,「一下午白忙活了。」還向我解釋了半天,說不是耍我的。我相信那天以後她們會加倍關心自己的母親。
在我們的倉庫里,一直放著幾個訂好了之後沒人來取的骨灰盒,最久的已經存放了七八年。我腦海里一直在想像著,可能有一天,拆遷拆到了我們的店鋪,我撥通那些買家留下的電話時,另一端的人會告訴我:他的親人在最後關頭活了下來,直到現在。
文 / 單子軒 口述 / 庄寧(化名) 編輯 / 金赫
每人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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