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三甲醫院腫瘤科看到的生與死

在住院部七樓遇到的每一個人,聽到的每一件事,令我懂得了珍惜的含義。

住院部有四部電梯。

一部是手術室專用,工作日的早七點到下午五點不對外開放。其他三部,幾乎每次上上下下都滿載著醫生、護士、住院病人、病人家屬或朋友、護工、送餐員……

如果可以選擇,電梯里的每個人都應該不想去按那個數字「7」,因為,在七樓,左手邊是兒童病房,但根據那些光著頭、在公共區域跑來跑去的孩子判斷,它的準確稱呼應該是:兒童腫瘤病房;而右手邊,則是——腫瘤科,英文名:Cancer Dept.

1

2016年6月1日,兒童節,醫生告訴我,一周前通過手術從我朋友胸部取出的那個腫塊——是惡性的,接下來,她需要接受八個療程的化療。

這是我第二次來到住院部七樓的腫瘤科病房,上一次是一周前。

那時,我拎著放射科的袋子,裡面裝著朋友的核磁共振片子和檢查報告,報告上寫著:良性可能性大。看到「腫瘤科」三個字,多少有點忌諱,心想切除一個良性腫塊至於來這兒住院嗎?

每間病房三張床,朋友被安排在正對護士站的那間病房,走進去,中間床坐著一位年輕姑娘,光頭,正捧著手機看視頻,「呵呵」地樂出聲,靠門那張床上躺著一位老奶奶,正在輸液,身邊守著一位護工大姐。

因為覺得「我們只是來切除良性腫塊」,所以抱著「過客」的心態在病房出沒了四天。出院時,我只記得朋友手術的那天,從病房望出去,初夏的天空是嫩藍色的,飄著一朵朵形狀各異的雲,還有遠處的電力風車和一條不知名的小河。對於年輕姑娘和老奶奶,我幾乎一無所知。

2016年5月24日,朋友手術前,住院部七樓的窗外。

這一次,還是那間病房,病房裡還是那位年輕姑娘和老奶奶,以及護工大姐。

老奶奶還在躺著輸液,見到我們,她坐起來,說:「我這兩天心裡還記掛著你們,心想那個孩子的檢查結果怎麼樣了。」後來,我特意去看了老奶奶床頭的病歷卡,想知道她的姓氏,但卻沒記住,我就索性叫她「奶奶」。

年輕姑娘的名是一個單字:丹,31歲。上次見時,她正在接受第七次化療,化療令腫瘤明顯變小,具備了可以手術的條件。這次再見,她剛做完手術,身上插著四根引流管,躺在床上,穿著自己從家帶來的卡通睡衣。

一般情況下,化療的周期是每21天一次,在這個固定的程式下,這次化療遇見誰,下一次也極有可能再遇見。

奶奶和丹是老相識了,過去的幾次化療都在同一間病房。奶奶是回族,不輸液的時候會拿出一本《古蘭經》翻看,性格極開朗,稱病房裡的兩個年輕女孩為「美女」。得知丹的媽媽去世得早,奶奶會格外牽掛她,之前幾次來住院,常會想著給丹帶點兒東西,具體帶什麼取決於她上一次的觀察——她觀察到的丹需要卻自己沒有帶的。

2

奶奶的女兒就住在隔壁病房,一樣的病,正在接受第四次的化療。

這是奶奶出院時自己說的。這次住院,奶奶最早出院。她來到兩位年輕女孩的床邊跟她們告別。她摸著她們的頭,說:「好好的啊,甭怕,我都第二次得了,我閨女就在隔壁病房,我們這不都挺好的,所以,沒事兒!」

這個故事後來由奶奶的護工大姐補全——

七年前,奶奶第一次得病,手術,化療,然後回家休養。一年前複查,腫瘤標誌物指標升高,有複發跡象,奶奶開始接受斷斷續續的治療。幾個月前,女兒被確診為同樣的病,奶奶急了,兒媳婦也急了,認為奶奶的病會遺傳給孫女,心生恨意。

奶奶非常內疚,覺得自己有罪,直到孫女的基因圖譜出爐才還了她「清白」。但奶奶的病情也在幾個月里逐漸加重,不得不住院開始系統的化療。

醫院的床位非常緊張,奶奶本想等到下午再走,但新的病人已經在門口等床了。說「新」是因為她對於我們,是「新」的,但對於奶奶和丹,也是老相識。「呦,是您啊,得,那我早點兒走吧。」奶奶轉身走進病房,很快地收拾好東西,回家了。

一對母子進了病房,兒子推著坐在輪椅上的母親,成了朋友的臨床,我稱她為「隔壁阿姨」。

隔壁阿姨極愛乾淨,進病房的第一件事就是指揮兒子拿著消毒紙巾仔仔細細地擦拭了病床和床頭櫃的每個角落,兒子很寡言,全程沒有說一句話,母親說什麼,他就做什麼。

在丹和隔壁阿姨的對話中,我了解了一些大致狀況——上次化療結束回家休息,隔壁阿姨看天氣不錯,就和兒子一家去了趟郊外。怎料路況不太好有幾處大的顛簸,回家後就覺得胯部疼痛,來醫院拍片子才發現:髖骨骨折。

這一次,隔壁阿姨是來做手術的,她希望通過手術用鋼釘修復斷裂的髖關節,好讓自己能儘快地重新下地走路,自理生活。她看上去非常焦慮,醫生每來一次,就會追問一次自己會不會再也下不了床了,究竟什麼時候能手術。醫生被她問得有點喪失耐心,她會反省一下:「不能這麼問,問多了招人煩啊。」但下一次,還是會問。

工作日,隔壁阿姨的兒子和兒媳婦上班忙,無法來陪床,她的老鄰居、老朋友們就會輪流來守著她。她們之間的聊天是很小心,她小心地問類似「以後還能不能下地」「還能撐多久」「會不會疼死」的問題。其實,她並不是真的有問題,更多的是在追尋一個能給她支撐和安慰的回答。朋友們大多很識相,小心地給予諸如「肯定沒問題」「日子長著呢」「別瞎想嚇自己」的回答,只有一位阿姨的回答有點「出格」:「嗨!得這個病啊,有什麼辦法,就是耗著唄。」聽了這話,隔壁阿姨沉默了很久。

兩天後,朋友結束了第一次化療,我們出院時,隔壁阿姨還在追問,手術時間依然懸而未定。

3

腫瘤科病房最特別的一點是:人與人之間交起心來幾乎全無障礙。也許是因為重症當前,容易同病相憐,因此,隨便一個搭腔,你就會得到對方几乎全部的人生經歷。

我們與隔壁阿姨只在同一間病房相處了兩天,但也基本了解了她的人生故事——兒子七歲那年,丈夫去世。擔心兒子受委屈,她一直沒有再嫁,獨自一人拉扯著兒子長大,今年,兒子37歲。十年前,兒子結婚,她一人操持了整個婚禮,想著終於可以喘口氣了,病來了。她的腫瘤類型可以接受靶向治療,一針兩萬塊,一個月一針,需要打一年,她覺得沒那麼邪乎,放棄了。三年後發現腫瘤標誌物指標升高,檢查結果:骨轉移。她問醫生,自己還有多長時間?醫生說,三年應該沒什麼問題,她又問,最後會不會特別疼?醫生說不會,但她並不是很信。她說自己有五十萬存款,想安樂死,把錢留給兒子,「但打聽了一圈,醫院不讓。」

有人在一旁勸她,「這樣的錢兒子花著也不踏實,還是要有信心。」過了一會兒,兒子來了。旁人把母親之前說的想法告訴了他,「你媽是真不容易啊。」兒子站在床邊,沉默,沒有一句回應。

再次見到奶奶是一個多月之後,朋友第三次化療時。我們特意調換了床位和奶奶住在了同一間病房。她的狀況不是很好,感冒遲遲未愈,徹夜咳嗽,打了很多刺激骨髓生長白細胞的針,但白細胞還是無法達到可以化療的標準。

但這並沒有太多地影響到奶奶的精神頭兒,她依舊愛開玩笑。兒子來看她,不知聊到什麼,她發了一通感慨:「你說這是怎麼回事兒呢?辛苦了一輩子好容易可以不上班白拿工資了,又全花別處了,不勞而獲怎麼就那麼難呢?」聽她的語氣好像是在說別人的事兒,我問她:「誰啊?」她說:「我啊!」然後哈哈大笑。

那次住院,隔壁阿姨也在。她住在整個病區的第一間病房,終於做了手術,正在積極康復。幾乎我每次走出病房,都能在走廊中看到她,那個畫面非常像一台固定機位攝影機拍下的無聲紀實影像——我每走出病房一回,畫面就切換一次,但每次都是兩種場景二選一,一種是她推著助步器、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動;另一種是她坐在走廊盡頭的椅子上休息,為下一次挪動做準備。

我走過去同她聊了幾句,表示感覺她恢復的很好,她很高興,連連跟我道謝,神色同上次相比,明朗了許多。

我們再次出院的那天,奶奶的白細胞終於爭氣地達標。隨著化療葯通過靜脈點滴進入她的身體,她開始劇烈地嘔吐。我們走的時候,醫生正在給她打止吐針,朋友有點心疼她,說:「奶奶這次遭罪了,回家後一定要好好休息。」她抱著一個大盆,笑著說:「沒事兒,你好好的,咱回見啊!」

4

丹再次回到住院部七樓是九月初。六月初,手術後的她做完最後一次化療,結束了全部治療,這次是來複查。

她遇到的第一個熟人是奶奶的護工大姐,她問:「奶奶怎麼樣?」護工大姐說:「你先吃飯,一會兒上樓咱們再聊。」上樓後,她見到了再一次來化療的我們,沒有見到護工大姐。

她問起護工大姐,聊起奶奶,說自己最近事兒有點多沒顧上給奶奶打電話,「也不知道她怎麼樣了,」我沒忍住,告訴她:「奶奶走了。」

我是一個月前知道這個消息的。那天,我陪朋友去醫院換藥,遇見了護工大姐,我們本以為奶奶又來住院了,還想去看看她,但大姐說:「老太太沒了,上周的事兒。」

「那次出院後,老太太恢復得一直不好,上周的一天晚上,突然腎衰心衰,還沒等送到ICU,人就沒了。」見我朋友有點難過,大姐安慰道:「其實挺好,老太太走得快,沒遭太多罪。」說完,大姐的眼眶紅了,這時,病房裡有人叫她,她趕忙進去,她已經是另一位病人的護工了。

遇到我們後沒幾天,護工大姐又見到了隔壁阿姨,她也問起奶奶,大姐告訴她奶奶沒了。當晚,隔壁阿姨一夜未眠,第二天姐姐來看她,她說自己被嚇到了,害怕極了。姐姐生氣了,去找醫生,希望醫生管管那些「傳閑話影響他人」的護工。醫生找護工大姐談了話,讓她注意言行,因為「腫瘤病人是脆弱的」。

完成那份護理工作後,大姐做了個決定——徹底離開住院部七樓,不再接任何腫瘤科病人的護理工作。這也是丹沒有再找到她的原因。

那天晚上,我們和丹一起吃飯,平時話不多的丹說了一大段話,「知道自己得病後,我沒哭過,也沒害怕過,我覺得就算我不在了,我爸還有我弟照顧,我也沒有什麼特彆強烈的遺憾感。但今天下午讓我知道了,一個人走了,在意她、愛她的人會為她難過,特別難過,即便這個人和她認識的並不久,所以,還是要努力地好好活下去。」

我最後一次去住院部七樓是今年春節後,幫朋友辦複查的出院手續。在住院處,我見到了隔壁阿姨的兒子,不知道他是來辦住院還是出院,只見他拿著一摞單據匆匆走向電梯間。

距離奶奶去世,已經過去了半年多,她口中的兩位「美女」,丹已經開始上班,我朋友也恢復的不錯。過一陣兒,我們可能會一起去春遊。

回想起在住院部七樓的日子,我至今仍記得一個時刻——奶奶、丹、我朋友三個人同住一間病房時,有天晚上,病房內的洗漱間有人,帶著四根引流管的丹堅持拿著裝滿全套洗漱用品的化妝包去了公用水房。離開病房前,我回身看到了丹,洗漱完畢的她坐在靠窗的桌子前,一點一點、仔仔細細地抹著眼霜,專註極了。

那一刻,我明白了——沒有什麼安穩、快樂是理所當然的,如果你正享有,請務必珍惜那每一寸的寧靜。

文 / 張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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