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媒體,你可以表達正義感，但麻煩你講點職業精神| 李天飛

關注風雲之聲

解讀科學，洞察本質

戳穿忽悠，粉碎謠言

長期做文獻的經驗告訴我：除非再無其他來源，否則單一源頭的信息，天生就應該受到質疑。更何況是內容有極大問題的消息。借用俄文專業人士拾金不昧昧拾金先生的一句話：希望大家早日學會不用名人名言代替自己的大腦思考！

一

山東於歡捅人這件事，開始聽說了，很憤怒。假如真像媒體描述的那樣，他媽的誰敢對我親人這樣，換我一樣捅人，管他坐牢不坐牢，償命不償命！因為對親人的侮辱，是不能討價還價的。

然而整個微信朋友圈，都被喊打喊殺喊叫好的媒體文章刷屏的時候，我就有點警惕了。

我警惕的，並不是這件事本身，而是各家自媒體寫手的職業精神。因為我在無數種場合，在微信文章的標題上，在評論區的點贊榜，都看到了同樣的一句話：

當社會把你逼到走投無路的時候，不要忘了，你身後還有一條路，那就是犯罪，記住，這並不可恥。——馬雅可夫斯基

這句話幾乎連篇累牘的出現在各種媒體上，而且幾乎都理直氣壯地充當了立論的根據。比如隨便一搜：

這幾天，走投無路的時候，犯罪不可恥！幾乎成了國民的共識。（在上面的截圖裡似乎還看見了周國平這樣的大V，不知是不是重名）

問題是，除了極少數文章做了標註之外，大多數文章都忽視了一個最最基本的問題：

·這句話是馬雅可夫斯基說的嗎？

有人說，網上傳得這麼久了，難道還有問題嗎？

是的，有問題，因為知乎上、微博上都有討論，查證這句話的出處，其中不乏專業人士，但沒有人知道。

有人指出，這句話第一次出現，是在2008年楊佳案之後，原話並不是這樣說的，而是：

·當殘暴的統治者把你逼到走投無路時，不要忘記你身後還有一條路，那就是反抗，記住這並不可恥。

再往前查，就沒有發現記錄了。網上比較流行的是這一處記錄：

要知道，統治者逼迫下的反抗，和社會逼得走投無路的犯罪，完完全全是兩個概念！

然而，就算是這句話，是馬雅可夫斯基說的嗎？

於是我通查了《馬雅可夫斯基詩選》，包括他的代表作長詩《列寧》，也並沒有發現有這句話。

這麼一句著名的話，甚至是被網路人士炒得最著名的一句話，竟然不在他的詩選或成名作里？那也許是別人的回憶，或者是他日常隨口一說，被記錄了？那就只能求教學俄語或俄羅斯文學的專業人士。

於是我在微博、微信上發帖求教，眾多感興趣的人參與了這個話題，但仍然無人能夠回答這句話出自哪裡。

直到我發現，一位專業學俄文的人士「拾金不昧昧拾金」先生髮帖稱：

到現在，我可以斷定：第二個版本，即「社會逼得走投無路犯罪不可恥」，因為是從第一個版本改造來的，所以完全出於網路人士的偽造。而第一個版本，即「統治者壓迫下反抗不可恥」，也基本可以斷定是出自偽造。

當然，並不排除馬雅可夫斯基在哪裡真的說過這句話，原文因為翻譯的不同而被誤解了……當然，這都有可能，也希望大家提供線索。

然而，這件連俄文專業和文獻專業的人士都覺得極其存疑的事，各公號卻毫無顧忌地用來用去，使我非常嚴重的懷疑，這些是真心表達正義感分析案情來的，還是蹭熱點來的？

二

有人說：「嗨，管它誰說的呢，反正說得對就行唄。」

我說：「問題正在此！這句話對嗎？」

這句話之所以讓我產生了懷疑，促使我去查證，正是因為它有些地方不對！

因為這句話，沒有任何限定條件！

沒有限定條件，就太籠統太有煽動性了。

它就表達了一個意思：社會逼你走投無路，可以犯罪，這不可恥。

假如真的如此，就一定不可恥嗎？

·我被逼得沒有飯吃，殺了一個小學生，把他的肉燉了吃。

·我被逼得沒有錢花，殺了一個姑娘，搶了她的項鏈。

·我被逼得還不上帳，殺了一個老人，搶了他的養老金。

……

這都是犯罪，這「並不可恥」？

這就是暴徒！

在網上傳播這種傾向的話，是極其可怕的！況且有些文章還拿這句話當立論的依據。

退一萬步來講，就算馬雅可夫斯基說過這種話，也是一定要加諸多限制詞和上下文的，否則那叫沒有腦子。

所以，如果是一個有職業精神的媒體，在沒有查證清楚之前，這句「名言」就不該出現在自己的文章里。

就算是沒有條件查證，也該辨析一下，這句話到底合適不合適。

至少至少，非常非常想說，不說就牙根痒痒渾身刺撓，你應該在「馬雅可夫斯基」後面加個括弧「（網傳）」或者「據稱」。

這是件很難的事嗎？

三

出現上面這種事，我想是有原因的，因為教書育人的老師也犯這毛病。

有一次，我在網上發現了一個老師，竟然給中學生出這樣的語文閱讀理解題：

這篇閱讀理解出自「江西教師網」的「初中課外文言文高能閱讀訓練之創世神話篇」。初中課外文言文高能閱讀訓練之創世神話篇 - 綜合資源 - 南埜風--黃仁樹語文工作室 - 江西教師網

還煞有介事地註明出自《淮南子·外八篇》，還假模假式的做了一大堆注釋，出了一大堆題：解釋加點的字、用現代漢語翻譯難句……

拜託！老師您動手查一下，《淮南子》有「外八篇」嗎？有這一段嗎？你仔細看看，它長得像漢朝人寫的文章嗎？

這就是網上不知什麼人編出來的文言文，編一個《外八篇》出來，居然被這名師當成「高能閱讀訓練」教育學生了！「允娥於月圓之日與羿會於月桂之下。民間有聞其竊竊私語者眾焉」，這種現代人半吊子的文言文，如果是一個合格的語文老師，能讀不出來這是生造的文言文句法么？

不但語法不通，就連裡面的「月母」、「吳剛」，都不是漢代《淮南子》里有的知識！居然還考學生「表達了什麼主題」。

學生學了這種文言文，會產生什麼後果？這豈不是不懂裝懂，誤人子弟！

四

因為研究《西遊記》，就有人天天和我念叨，「《西遊記》是禁書，所以……」於是以此為出發點，推出一大堆陰謀論、影射論來。

每逢這個時候，我就問他：「如果你真的研究過《西遊記》，那請你回答我，『《西遊記》是禁書』這個梗，你是從哪裡聽來的？出處是哪裡？」

只要這麼一問，保證沒人吭聲。因為這句話也是一個網路謠言！

據說于丹老師，在網上公然引用「光緒皇帝給大學生的講話」，結果被拆穿是來自網路小說。（之所以是據說，是因為我沒有查證過是她自己發的還是有人在黑她）

還有人信誓旦旦地和我說商鞅把孟子辯得一塌糊塗，結果發現這段出自電視劇……

還有人飽含熱淚地和我說，發現了一個「吳氏石頭記」，是紅樓真本。我看了幾頁就吐了。因為這裡面的詩連平仄押韻都不懂……

長期做文獻的經驗告訴我：除非再無其他來源，否則單一源頭的信息，天生就應該受到質疑。更何況是內容有極大問題的消息。

舉著拳頭或者用手指頭在鍵盤上罵幾聲娘，這是誰都會做的事。然而信息來源是否可靠，就不是那麼簡單了。但凡碰上我覺得不對勁的又有人信誓旦旦的話，出於文獻學的職業本能，我都會一連三句追問：

·第一、您是從哪聽說的。

·第二、這句話出自哪裡？

·第三、原文是什麼樣子的？

只要有這三句問，不管是故意忽悠的，還是無意傳謠的，基本都能問出真相。

當然也得罪了不少人。但我覺得，這年頭，求真、求實，比起叫罵吵鬧來更重要，因為即便是叫罵吵鬧，這也是基石！

最後，我覺得那位俄文專業人士拾金不昧昧拾金先生有一段話說得很好，姑且轉過來貼在下面：

·說句不合時宜的話：我的考據只反映職業精神，不代表公民立場。小馬哥沒說這句話不代表他沒這麼想，他早期說過不代表晚期他還這麼想，反之亦然。一切都取決於具體語境和時代背景，換言之，若沒有背景，無論他怎麼說怎麼想都與我們現在面對的事情無關。希望大家早日學會不用名人名言代替自己的大腦思考！

背景簡介：本文作者為李天飛，《西遊記》研究專家，曾任中華書局編輯。文章在2017年3月28日發於個人微信公眾號（自媒體|你可以表達正義感，但麻煩你講點職業精神），風雲之聲獲授權轉載。

責任編輯：孫遠

知乎專欄：

http://zhuanlan.zhihu.com/fengyun

一點資訊：

http://www.yidianzixun.com/home?page=channel&id=m107089

今日頭條：

http://toutiao.com/m62565758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