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湯有毒，先干為敬

這不是一篇教作者如何寫雞湯的教程，這是一篇寫給讀者的食用參考。

被人催著來寫寫雞湯，那麼來吧。

先講故事。

最近，我的一個朋友......不，也不講這種故事。把時間回溯得更久遠一些，那時勵志雞湯文還鮮有拿身邊人的例子講故事的。最早的雞湯廚師，是以「從前有個......」這個被沿用了上千年的經典句式來開頭的。還是先來重溫這個最熟悉的故事吧——

富翁在海灘休假曬太陽，看到一旁的窮漁夫也在躺著曬太陽。富翁問: 你怎麼不去打漁？漁夫反問: 我打那麼多魚乾嗎？富翁答: 這樣可以多換一些錢啊！漁夫問: 要那麼多錢幹嗎？富翁答: 你可以買條大一點的船，再僱人幫你打魚。漁夫問: 然後呢？富翁答: 然後你可以擴大自己的產業，然後賺更多的錢，到時候你就可以像我一樣富有，閑暇時就能舒舒服服地出來度假，躺在沙灘上曬太陽了。 漁夫回答:我現在不就在曬太陽嗎？

《富翁與漁夫》幾乎可以說是最知名的雞湯段子，它本來就是當年暢銷得一塌糊塗的《心靈雞湯》原作中的代表故事。這碗雞湯的寓意很簡單，富翁得意地指點漁夫，結果被反嗆，告訴我們不要因為盲目追求事業而忽視了享受生活的真諦。這段對話確實有意思，或許把它放進《幽默與笑話》中也毫無違和。可如果非要提煉點高大上的主題出來，那麼其實是有問題的。這個問題在於，本來只是一杯糖水，有味道但也沒多少營養，可作者卻將它包裝成了一碗「有療效」的雞湯。

乍看之下富翁被問住了，兩人不都在曬太陽嘛，有什麼區別？當然有，富翁可以選擇在海灘曬太陽，也可以選擇去打高爾夫、坐遊艇去海島開派對、去豪華酒店吃法餐，而窮漁夫只能坐在海灘上曬太陽。正因為曬太陽這件事沒有成本，所以體現不出兩人的財富與地位差距。但這並不就代表富翁的奮鬥沒有意義，他能讓自己有很多享受的方式，而漁夫卻沒有選擇。富翁努力賺錢是為了「可以選擇」來海灘曬太陽，而不是為了曬太陽這件事本身。

這是雞湯的第一個陷阱，作者往往會省略掉部分內容，而只呈現出他想要你看到的東西。你看到的部分並沒有問題，可這局部的視點並不能讓你從故事中收穫真理。

有人會說，那我就只關注這部分行不行？畢竟漁夫的話確實有理呀！當然可以，漁夫的回答確實能讓富翁受到啟示，不要腦子裡時刻都是經營算計，而應該更多地享受生活。但是——重點來了，是富翁受到了啟示，而不是漁夫。而你是富翁還是漁夫呢？《心靈雞湯》從一開始就不是寫給富翁看的，大部分一般讀者代入的都是漁夫視角。所以即使作者想表達的是要追求生活本質，當他的讀者們看到漁夫這句高冷的回答，卻只會開懷大笑，叫你裝逼，有錢了不起嗎？結果反而像是找到了自己不用奮鬥的借口，你看，富翁辛苦一輩子不也是和我們一樣躺在這裡曬太陽嘛！

這就十分尷尬了。

那麼，應該也有故事更真實一些，道理也講得挺對的雞湯吧。好，我們再來看看另一個經典的故事——《一碗餛飩》。

女孩跟家人吵架出走流落街頭，遇上好心老闆給她端來一碗餛飩。女孩邊吃邊流淚，老闆卻教育她因為自己一碗餛飩就落淚，卻不想想家人每天為自己做過多少頓飯菜，女孩頓時醒悟，選擇回家。文章最後一句是「有時候，我們會對別人給予的小恩小惠感激不盡，卻對親人一輩子的恩情視而不見。」

這無疑是一個好故事，情節真實動人，最後結論也是一句大實話。可還是之前的問題，只要它被當成了一碗雞湯，內容就變了味。在這個故事裡，女孩的行為其實再正常不過。正是因為家裡人每天給自己做飯習以為常，所以才不以為意；陌生人為自己做一碗餛飩，本來就屬於小概率發生的暖心事件，她感動得落淚也很合理。要是一個人每天吃家裡人做的飯都感動的落淚，在外面陌生人請自己吃餛飩反而覺得理所當然，那才是不正常。所以故事的結論只是對這件事的一個總結，而並不能把兩件事對比起來得出什麼道理。

現在我們應該能看到雞湯的「毒」體現在哪裡了，那就是——它們並不能補充營養。一碗湯缺乏營養本來也屬無害，但是把它標榜成能補身體的營養品拿出來賣，就很可能造成「有毒」的後果。這兩個例子還屬於確實是真心想要傳播道理和正能量的經典故事，而現在所謂自媒體筆下產出的絕大多數爆款雞湯文，事例極端偏激全靠瞎編，觀點邏輯不通私貨滿滿，屬於本身就有毒性的東西，喝多了是什麼後果不言自明。

雞湯文的受追捧，本質上是因為人的懶惰。人們總喜歡通過一個事例、一篇文章就能明白大道理，就能從中挖掘出那些可貴的品質與智慧塞進自己的靈魂里。可是數千年前先賢就已經告訴過我們——「夫良藥苦於口」。越是寶貴的東西，越是要付出代價才能獲得。雞湯文想要講的道理不是沒有意義，關鍵是大多數讀者都把正確食用的方式徹底弄反了。

就像人們總是迴避吃藥而喜歡食療；害怕手術而追求調養。他們想要的是喝一口溫暖的湯，不僅美味，而且身子也獲得了滋補。不需要付出代價，即使療效不顯著，也總歸會有好處——這是胡扯，天底下沒有這般好事。你自己都迴避了探尋這碗湯的原理，你不知道這所謂營養在自己體內的反應，只是人家告訴你「有好處」這樣一個模糊的概念，就迫不及待地咽了下去，自我安慰總歸是補了補身子吧，事實上卻只是幾小時後多了一泡尿罷了。

不像枯燥的命令文件或者教程說明，一個能讓你津津有味看下去的有趣故事，讀完之後還能獲得教育和啟發，這一切是多麼完美啊。是的，保健品也是這麼宣傳自己的。不像藥品那麼難喝，每天補充一點，就有效果。可如果真的有病，對症下藥才是正確選擇。

這個世界上從來就不存在容易身體力行的真理。任何真正有用的乾貨和智慧都是要付出極大成本去學習和運用的。你以為讀了雞湯的故事，能直接地看到事例和結論，自己只要跟著做就好了。可最難的一步就是自己去做。《一碗餛飩》里的女主角，跟普通人根本沒有任何不同。前文說過，她的行為是完全可以被理解的，就像我們在路上撿到的10塊錢會比自己錢包里本來就有的100塊更讓人激動，但這不影響10塊和100塊哪個更多的基本事實。

在這篇文章里，實際上故事和結論都沒有可供學習的東西。真正與眾不同、值得學習的是什麼？是不用離家出走被陌生人教育，也能時刻銘記感恩家人；是不用等到錢花光了只剩下十塊錢什麼都買不了的時候，才想起擁有一百塊時應該節約。這才是世界上最困難的事情，這才是出色的人和庸人的區別。不是你讀了這個故事，被感動到了，就擁有了孝順和感恩這樣寶貴的品質；而是你要親自去經歷生活瑣事的打磨消耗，經歷柴米油鹽的爭吵和對立，在一天天漫長而真實的歲月里還能讓自己不忘初心，讓自己不會因為對方一次犯錯就忘記長久的羈絆。

「吸煙、紋身、逃課、打耳洞，這些看起來很酷的事情其實一點都不酷，只要你想去做分分鐘可以做到。真正酷的事情應該是那些不容易做到的，比如掙錢、讀書、愛一個人、成就一番事業，雖然過程辛苦，但能做到就真的很厲害。」

人們總是希望在讀完一篇雞湯文、聽完一次勵志演講、看完一部經典電影之後，自己也能夠馬上獲得其宣揚的高貴品性，然後用以換來實際的回報。可惜這才是世界的真相——謙虛是個好品德，你看了個雞湯故事想要變得謙虛？對不起，不是你想變謙虛就能自動擁有謙虛的品質，然後像故事裡的主角一樣因此受益的。而是你要努力去變得謙虛，你要面對名利的誘惑忍住心中的浮躁、面對張揚的炫耀忍住不語不怒、在快要得意忘形時狠狠地打醒自己......你根本不會有在讀雞湯故事時意淫出來的「我有謙虛這種美德，我靜靜地看眾人裝逼」的優越感。你只會在堅持謙虛的過程中感到委屈、鬧心、煩躁、憋屈......但是在付出各種代價，在不斷地成長和改變之後，你最終會變得寵辱不驚，低調謙遜，你成為了更出色的人。

富翁為什麼不直接躺在沙灘上曬太陽？比爾·蓋茨為什麼要成為首富以後又捐款幾十億，而不是一開始就少賺點？能想到這些問題是值得鼓勵的思考，但是後續的答案只能自己從生活中去領悟，而不是靠看一個故事學會。

有一部評價很高的冷門動畫叫《歡迎來到NHK》，被奉為「脫宅神作」，媒體號召那些逃避自我，一事無成的宅男宅女們都應該去看看，一定會有收穫和成長。這個故事講的是什麼呢？主人公佐藤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家裡蹲死宅，過著頹廢的生活，拒絕接觸社會，朋友和家人怎麼幫他都無濟於事。後來出現了一個美少女小岬，各種努力試圖幫助他走向正常的生活，可佐藤卻依然爛泥扶不上牆。這部作品對於佐藤的死宅生活描寫得極為寫實，會讓死宅觀眾產生很大的代入感。可天降美少女來幫助廢柴的情節又太過美好，所以觀眾都看得氣憤不已，為什麼明明有這麼一個美少女主動上門，主人公卻依然還是這麼不知好歹。他們一直在等待著劇情的進展，看看所謂「脫宅」到底神在何處，到底要發生什麼樣的事件才會讓主人公覺醒，當然期間也少不了「換了有這麼可愛的天使來拯救我我早就脫宅了」的吐槽。可是，觀眾直到最後都沒有等來那個所謂的燃點和轉折。男主角終於成長了，理由很簡單——活不下去了。出租屋裡垃圾堆得越來越高，惡臭味越來越大，身體越來越差。父親入院，家中困難，徹底沒有了生活費來源。沒有辦法了，再這樣下去就死掉了，什麼夢想什麼生活都沒有了。所以終於放下了一切面子與情緒，拋開所有中二和冷漠，在接到母親的電話後，他終於痛哭流涕地咬牙爬起來，出門去打工，自己養活自己，去融入這個社會，回歸正常的人生。

有個宅男朋友在看完以後對我說，這動畫對於主角的細節塑造太神了，簡直就是自己生活的翻版，就是關於妹子的情節太假了，怎麼可能這麼好的妹子來找自己還會不肯出門嘛，換做是我遇上這種好事，還當個屁的家裡蹲。我說，你確定嗎？你再試試真正把他帶入成自己試試？他想了很久，回答說，現實中，這種程度的死宅根本不會有妹子來拯救。

我說，這就是了。他本來就不是被妹子救的。

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否則誰也救不了你。無論多大的正能量，多牛逼的性格，多珍貴的美德，如果不是出現在自己身上，那你永遠都只有被別人感動和折服的份。

其實就這麼簡單，道理是不需要教的，生活會親自會教給你，並且不會跟你多BB。

你說，這樣好絕望啊，我看個故事給自己打打雞血，就圖個「安慰劑效應」行不？當然可以，雞血是有意義的。打雞血就像扎一針興奮劑，你明知道它沒有好處，但是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激勵自己，那就是有用的。這比相信無害的雞湯的漫長滋補要好得多。生活如此艱難，我們需要適當的矯情；你當然可以繼續聽故事，故事也當然可以給你帶來力量，只要別把它們意淫成萬能藥方就行。

媽的，老鐵，可生活還是好難啊。

所以還需要說得更明白點嗎？

想想當年虎牢關，面對曹老闆端上的溫（ji）酒（tang）一碗，關二爺是怎麼做的？

先干為敬。

干（gàn）是第四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