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生相（一）：他平常不這樣

午夜前，急診室里常常是嘈雜得像菜市場一樣。叫號面板上永遠堆著三排名字，三台火力全開，也趕不上病人累積的速度。

當男孩子的哭鬧聲壓過了屋裡的嘈雜從門外傳來時，我重重嘆了口氣。抬眼看見門口出現的在父親懷裡踢踢打打的小胖時，我又悄悄嘆了口氣。

「張xx嗎？來這兒。」我已看見了那孩子下唇的血。

呼啦啦進來三代人。年輕的父親方臉，戴個眼鏡，抱著小胖走到我面前，他的聲音努力從兒子的哭聲縫隙中擠出來，是父母們一貫的焦急：「醫生，他摔倒了，把下嘴唇咬破了。」

「多長時間了？怎麼摔的？下巴著地？」我站起來，戴上手套，試圖去看看小胖的傷口。

「我不要看醫生！我要回家！」5歲的小胖穿著一件鼓鼓囊囊的黃外套，哭喊著把頭扭過去，腳上還在踢著爸爸。

「來把他頭扶一下。」我對一旁的媽媽說。

一臉心疼的媽媽走到丈夫身邊，雙手固定住兒子的頭，眼眶紅了。

「來，阿姨不動你傷口，就看一下哦。」我換上幼兒園老師的口吻，快速翻起小胖的嘴唇看了一眼。

果然，咬穿了。

在小胖的哭聲中，我終於和家裡人溝通好了。爸爸躺在了椅位上，按照我的指導雙手交叉、雙腿交叉把小胖緊緊箍住。

「就留一個家長在這兒吧。其他家長到外面去等。」我對其他人說。爺爺奶奶模樣的家長戀戀不捨地走到門口去，站在那裡不肯再出去了。

「放開我！X你媽！」我不由得停下準備器械的手，回頭看了他一眼。剛剛，他說的是……X？你？？媽？？？

？？？？

小胖還在哭著掙扎。

媽媽尷尬地看向我，「他平常不這樣。」

我含糊地嗯了一聲。

「孩子媽媽你過來，兩隻手固定住他的頭，不要讓他亂動。縫針的時候亂動很危險的。」

媽媽彎下腰，扶住小胖的頭，「寶寶乖，醫生阿姨很快的。我們乖啊。」

「我不要！放開我！X你媽！」

「來，寶貝兒，不要動~」我繼續用幼兒園阿姨的語氣，慢悠悠地說著，手上卻快速翻起他的嘴唇，消毒，紮上麻藥。針入肉，小胖哭聲驟然加大，掙扎也更加劇烈，下面的父親一聲不吭，咬牙跟小胖對抗。

「傻逼——傻逼——」小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這兩個字倒是吐得十分清楚。

我竟不由得笑了一下。辭彙量還挺豐富吶？

然而很快我就笑不出來了。

好不容易在他左扭右扭中清完創，開始縫合，小胖卻突然一口帶血的口水吐出來，正吐在我的袖子上。

「寶貝兒你不能吐口水，不然傷口又髒了。」我幼兒園阿姨的語氣終於有了點波動。

回答我的是又一口口水，伴著一句帶著哭腔的、親切的對我媽的問候。

我苦笑了一下。

「家長，你看他這樣一直噗噗地往外吐，這個傷口沒法清創了，我只能這樣縫。雖然嘴巴里本來就是有菌環境，但是這樣感染的幾率會增高。」

「都怪爸爸！我們回去打死他！」孩子媽媽說著，眼睛一直里打轉的淚水終於掉了下來。

「哎你別哭啊，」我還得騰出空來安慰她，畢竟屋子裡已經夠吵了。「堅強點，你都哭了讓孩子怎麼辦，他不更害怕嗎？」

「你行了！」爸爸終於皺著眉頭對媽媽說。

吐——擦——縫——一針一針，時間飛快過去，小胖大概終於哭累了，只剩下抽噎，噗噗的口水，和輪番上陣的國罵。里里外外不知道縫了幾十針，終於，我放下了器械。

「好了。」我長舒了口氣。

彎了太久腰扶著兒子腦袋的媽媽已經站不起來了。爸爸和小胖都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樣子，頭髮貼在腦門上。

我收拾了器械，開藥，寫病史，聽得背後一聲「哎呦你怎麼踢媽媽呀？」

爸爸站在我旁邊，一言不發。

跟家長交代完醫囑，媽媽牽著還在抽抽搭搭的小胖，「寶寶跟醫生再見~」

小胖臉通紅通紅，半張著嘴，露出一個個線結。他從哭腫了的眼皮下面看著我：

「我長大了」，他抽噎了一下——

「砍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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