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記·比薩篇

但丁三十歲上下的時候開始了從地獄至天堂的漫遊。教授說他是一個正在經歷中年危機的男人,所以滿腹牢騷,憤世嫉俗,有很多廢話憋在胸臆里,一朝噴薄而出,湊成了一首一萬四千多行的長詩。其實他在《地獄》的開篇就死掉了,魂魄在羅馬詩人維吉爾的陪伴下一邊觀光,和地獄裡的芸芸眾死攀談,一邊自省,從亡者身上看到活人的原罪,最後沿著撒旦的膀子從地獄口爬出來,仰望銀牙一樣的繁星。

但丁的故事告訴我們,凡是鬱鬱寡歡的人都要旅遊。顯然,只要在異國教堂的尖頂下照幾張低頭或仰頭的照片,在什麼廣場上給羽毛油亮,大腹便便的鴿子投食,在威尼斯的死水裡坐一圈船,或是手持一支花瓣形的冰激凌留影,任何不得志的小情緒都會被扼死在襁褓里(以上皆為自筆者本人經歷,沒有冒犯別人的意思)。但丁死透了,走了幾圈,又活過來了,而且活得用力極了,一口氣能寫一萬多行詩歌。我不但沒有死透,而且還精氣十足,不過走了幾圈,累得死過去了,剛寫出三百個字,就餓得要命。

放假第一天,校園裡就寂靜得連野貓都感到茫然。野鹿穿行陡坡,一邊走一邊回頭,耳棱抖動,雙眼漆黑,屁股兩邊的白毛合攏成一個馬馬虎虎的心形。我只在朋友們的手機屏幕里見過它們。據說每天早晚九點,剛開始換春毛的鹿群像一隊少皮缺毛的幽靈,無聲無息地在書頁一樣鋒利的橄欖枝葉中踱步。

同學們像候鳥一樣飛走,七天之後又會結隊飛回來。我是遷徙隊伍里的一隻野鴨,雖然最終也飛走了,但步履笨拙,而且落了單。中年危機的但丁用最輝煌的語言寫出了向死而生的詩,剛剛成年的我要用最瑣碎的字句寫出渾渾噩噩的一篇遊記,像現在的我一樣邏輯散亂,故作有趣,而充滿物慾。為什麼會有人要讀這樣一篇遊記呢?因為讀者們至少可以從作者的夢囈中找到一些有關美好食物的句子。要知道,這個作者在描寫食物的時候,總是不遺餘力的。

三月中旬的比薩是一座鉛紅的小城。有人說不對,比薩怎麼會是紅色的呢?博洛尼亞才是,有猩紅圓頂的佛羅倫薩才是。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寫,只是因為想起比薩時,腦子裡總是出現陰翳的鉛灰色天空和一座硃紅色的小樓。這座小樓不知從何而來,它無名無姓,橫亘在橋頭水邊,彩漆剝落,牆皮在有質的水汽里顯得鮮艷如硃砂,一扇卑微的拱門將它與一座土黃色的建築連接起來。這樣的紅色排在白色斜塔之前,給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橋的那一邊有座很突兀的小教堂,叫斯皮納,不卑不亢地擋住人行道,正面五個對稱的哥特尖頂,像是從米蘭大教堂上叛逃過來的。

那時的比薩空蕩蕩的,街頭有零落的幾個行人,火車站前的空地上駐守著一個胖將軍,也可能不是將軍,但的確很豐滿,有一個雄赳赳的啤酒肚子,兩綹達利一樣的翹胡,頭盔上有一縷纓子。從他腳下走過去,再行數百米,我看到一副壁畫,閣樓狀向上隆起的牆體里密集地擠著數十個彩色的人形,也不能完全說是人形,還有頂著海豚腦袋的兩足生物和腋下生出蝙蝠翅膀的東西。我後來查了才知道,這是早逝的美國波普藝術家基斯·哈林畫的。維基百科上說他是同性戀者,因而很少畫女性。可在我看來,他筆下的角色們離男人也相去甚遠,是奇形的雌雄莫辨的生靈。

奇蹟廣場是城中唯一喧鬧的地方。同一片草地上立著四座驚世駭俗的建築,令我感覺很充實,好像撿了便宜一樣興奮,就像吃到一角奶油上頂了四個碩大草莓的蛋糕。我最近發展出了攀爬的嗜好,不論到什麼景點,只要有點高度,只要有樓梯,我一定要走到頂,然後向下張望。這種衝動不可抑制,就像考拉見了樹就要抱住,就像貓見了塑料袋就要將頭探進去,就像狗見到電線杆就要抬起一條後腿,就像在浣熊面前放一個搓衣板,它就要開始大掃除。我還能想到很多這樣的例子,之所以舉這些例子,是因為我覺得寫貓狗考拉浣熊之流比寫遊記有意思。n去年底,我爬到了聖彼得大教堂的圓頂之上,向下窺探教皇的御花園。比薩游之後一天,我排了一個小時的隊,只為爬到埃菲爾鐵塔尖。假期的尾聲,我和學姐去了米蘭,兩人不辭辛苦地攀到了大教堂的頂上,從雕像森林的枝杈縫隙間觀察春雨降落。人類的DNA里可能含著征服高度的遺傳物質,所以伊卡洛斯要飛近太陽,達芬奇要往人身上綁皮革製成的翅膀,萊特兄弟要發明飛機,探險家們要攻略高山。當地球上的高度都被悉數踩在腳下後,人類飛入了天空。

我的攀爬癖不包含這樣崇高的動機。我並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一節節向上走,一開始還很輕易,後來通道通常越來越窄,台階間隔越來越大,樓梯螺旋愈加明顯,每走幾級,都要停下來喘口氣。有時身後體力充沛的遊客不耐煩地輕輕咳嗽,我就只好背著大包向前挺進,心跳加速,肌肉里的乳酸可以做成一排養樂多。這些高聳的建築通常都要在門口樹一個牌子,警示身體有恙的人不要逞能。這是很有道理的,因為我這樣身體無恙的人,爬到後來都要眼冒金星。到目前為止,聖彼得大教堂的攀爬是最痛苦的。後三分之一的樓梯僅能容一人通過,雙肩幾乎可以碰到牆壁,我感到自己像一節被囫圇吞下的竹筍,艱難地從喉管穿行到食道,體力和意識在極度幽閉中透過七竅漏光了。我感到心理上的窒息,於是生理上也難以喘息,必須要閉上眼睛,想像自己在一片開闊的草場上漫步,才能繼續前進。故而聖經說天堂的門是窄的。但窄門之後,是令人目眩的美景,是耶穌頭頂金盤,雙指向天的聖像,是梵蒂岡城黃昏的五色神光,是羅馬的花柳繁華,是台伯河的奔流,是拼圖一樣的巴黎,是蟻穴一樣渺小的凱旋門,是蟻群一樣渺小的過客,是遠山,是雲,是海,是眾人皆醉,唯我獨醒的傲慢,是無所憑依的恐懼,是獎勵機制被直接觸發的狂喜。

上帝俯瞰人間的時候,看到的恐怕也是相似的景象。我喜歡攀爬,大概是享受最後一刻豁然開朗的清明,從幽暗的母體中爬出,批著舊世界的羊水和胎衣,在高處重生。但丁看到繁星時,一半在地獄,一半在天光中。他當時就是這樣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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