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凱恩
我依然記得她的面容。但她的名字,她的名字我已經忘了,或者從未知曉過。印象里只有一個簡短的稱謂,是我們剛認識時她告訴我的,她管這叫做藝名。
每天,她從很遠的地方搭乘公車進入城市腹地,她小小的居所偏安一隅,是座奶油蛋糕般淺色的房子。車站離得很近。遇到天氣晴朗的下午,她總是懶洋洋地坐在車站的長椅上,故意錯過一班車。
都被曬融化了,她說,哪有力氣起來呢。
到了雨天,她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整理往日拍下的照片。她把自己稱作攝影師。她的身體不好,每逢下雨就總是咳嗽。我時常想像她坐在窗前肩上搭一件毛線大衣的樣子,懷裡揣著暖水袋,一面湊近了屏幕整理她心愛的照片。光線從百葉窗里斜斜地照進房間,有如水洗。她的吉他,她的小小的棕色的吉他,靠牆放著,半掩在窗帘後邊。偶爾響起咳嗽的聲音。貓躺在沙發上,倦懶,打著哈欠,望著她瘦弱的背影。
我還想到一隻冒著熱氣的杯子。一本書。一隻白色的小瓷盤。盤子上盛著幾塊鬆脆的小餅乾。她用她美麗的手指將餅乾分開,放進嘴裡心不在焉地嚼著,然後喝下一口糖水,沉溺在窗前半明半暗的光線中。她是靠著氧氣以及糖分生存的,我想,就是這個樣子。
是一個星期五的中午,她邀我去她的家裡拍照。她來車站接我。進了門,她讓我把鞋子脫在外面,然後一起走上樓梯。樓梯兩側擺著白色的蠟燭,她有些自豪地說,這些都是她自己做的。牆上掛著她的手繪。房間陳設與我的想像出奇一致。在窗帘後邊,我果真找到了那把棕色吉他,並且,我還在書架上看見了一把藍色的烏克麗麗。她問我要不要喝點什麼,又問我會不會緊張。說話的時候她離我很近。我回憶起很久以前曾經讀過的某一本書,書里寫道:她氣質里有種香甜的東西。
整個下午,她站在窗前調整光線,然後束起頭髮,觀察天空的色澤。已是春天,過多的雨水讓院子里的植物多少顯得哀怨。她指引並且擺弄窗台上的布景,像個詩人,小心翼翼地控制著詞語間的距離,不要太遠,也不能太近。灰白的光線在她身上流動,過往的歲月里,也許也有另一人,曾坐在與我相仿的位置,神情肅穆,注視著這樣一場儀式。我想到夏日傍晚溪水裡踩著石頭蹦蹦跳跳的孩子,想到她被汗水沾濕後黏在一起的頭髮,想到雨傘,想到八音盒與抑揚格五音步詩。她問我是否準備好了,隨後讓我站到窗邊。窗外正在下雨。我看見一把黑色的傘在河流般起伏的人行道上靜悄悄地漂流而過。
『泰勒太太剛給了我這些大麗花。我很不喜歡美麗的花。』
時隔多日,當我再次回憶那個恍如夢境的下午,我幡然悔悟地意識到,在那小小的房間里,她看向我的目光竟是那麼渙散,猶如看著一個死人。但當時的我沉浸在一種冥寂的歡愉之中,並不曾有過絲毫的察覺。她帶我走進她的卧室,讓我躺在她的床上,隨後為我蓋上了被子。她坐在床頭調整相機。睡吧,她說,我就真的睡了。模糊中,我聽見快門響動的聲音。我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塊糖,或者某種介質,處於透明與半透明之間,從相機里射出的光線沿著遊絲般細弱的路徑穿過了我的身體。她喚醒我,告訴我一切都結束了。她還說客廳里的吉他只是一種擺設,其實她不會彈琴。我們在床上打鬧。隔著被子,她壓住我,我嗅到了淡淡的肥皂香氣。我幻想著更進一步,她張開嘴,咬住我的咽喉,然後像電影倒放一樣拆下我的肋骨,讓我的身體在她面前徹底展開,用纖弱細長的手指捧住我的肺葉與心臟。最後,她吃掉我。
可以想見,那時的我是多麼虔誠地在憧憬一個宗教故事的發生,以至於忽視了她的表情,誤以為自己是她魔法世界的一部分。從那以後,我總是獨自想像她在淺色房子里幽居的模樣,想像她靜謐而凝滯的生活。晚風揚起了窗前的樹葉。她圍著一條灰色,或者紅色的圍巾,等候那位神情哀婉卻愛好在雨中漫步的正直的靈感先生的造訪。他們在米色的沙發上並肩而坐。她掀開紗簾,像往常一樣調整光線,為他拍下一張又一張的黑白照片。因為任何多餘的色彩對於敏感脆弱的靈感先生來講都是不可接受的。到了早上,靈感先生摘下他高高的黑色禮帽,在沉鬱的光線中用古老、美妙並且高雅的嗓音與沉睡之中的公主辭別。他在她耳邊輕聲說道,我該走了。然後,她走到窗前,開始等候下一個雨天。
是從什麼時候起,我意識到這樣的故事只會耗盡我的生命?冰冷的敘述,單調的文字遊戲。我漸漸厭倦了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同樣一個故事。回憶中,我開始試著把自己想像成另一個人。他古怪,孤僻,居住在一間骯髒的出租屋裡,說話時喜歡故作姿態地一驚一乍。對他而言,那個受到眷顧的下午是不存在的,她美麗的面影也只是夢中的匆匆一瞥。歲月在季節更替中悄然逝去,他的生活里只剩下沉默與爭吵。脂肪與酒精挽留了他。他發瘋般鍾情於垃圾食品,常常因為醉酒在關門後的電影院前高聲喧鬧。直到一天下午。他狼狗般忠誠的朋友來看望他,帶著一盒精緻的小點心。他破天荒地颳了鬍子,把朋友請進門,茶几上已經擺好了兩隻白色的小瓷盤子。他們坐在沙發上喝著汽水,講起一些陳年往事,朋友從點心盒裡拿出一份棗泥糕讓他嘗嘗。這個孤獨的人並沒有意識到故事中的陷阱與轉折。他毫不客氣地把整個糕餅放進嘴裡,嚼了幾下,然後就哭起來,卻擠不出眼淚。他想到那個靠糖分活著的人。他還想,我該多喝水了。
故事結束的很久很久以後,雨季里的一天,他走在街上,兩旁是地毯般厚厚的一層枯葉。走過街角的時候,他習慣性地轉向右邊,剛一抬頭,就看見記憶里那座奶油蛋糕般淺色的房子正在雨中慢慢地褪去顏色。他站在那裡,一直等到傍晚。最後,所有的顏色都已消失殆盡,出現在他眼前的房子透明有如一隻小小的玻璃盒。他穿過馬路,走近那座令他魂牽夢繞的房子,看見她躺在米色的沙發上,懷裡抱著一隻貓。冷雨中他打了個噴嚏。屋子裡傳出樂曲的聲音。這時,他腦海中浮現出一隻黑色的八音盒,她站在上面,獨自起舞,木偶般翩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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