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到底為了什麼

很多年前剛出來的時候，儘管一無所有，但我常會做一個衣錦還鄉的夢。

那時每天擰完幾百個一分錢一個的螺絲後，我躺在亂糟糟的工廠宿舍里，常會暢想自己闖出一番事業，賺到一筆大錢，用漂亮的跑車載一個漂亮的姑娘回家見父母，讓那些壓根跟我沒什麼關係的人對我投來艷羨和欽佩的目光。

那幾年無論做什麼，我都覺得自己是在拼搏、上進，但我的性格卻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暴戾，為人處世透著令人難堪的傲慢，什麼都不會，但什麼都看不起。

被別人看不起時，我又想，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我會讓這所有的俯視都變成仰視。

如此浪蕩了幾年後，隨著現實一天天迫近，落在身上的冷眼越來越多，暢想中衣錦還鄉的場景已經成了不中大樂透就無法實現的幻夢。

那時我剛二十歲，按理說並不大，若還在學校，這顯然是一個可以直接打電話問父母要錢的年紀。

但想想自己出來闖蕩了五年，一千多個日日夜夜了，卻依然兩手空空，沒有做成任何一件可以稱之為成就的事，每年出來時什麼樣，回去時還是什麼樣。而在可預見的未來，現狀也看不到任何要起變化的跡象。

我莫名恐慌起來。

人一恐慌，就會想方設法做一些事來證明自己的能力和存在。而當一個人開始想方設法去證明自己的存在時，那折騰出來的事，肯定不會太好看。幾乎把生活全搞砸了以後，我意識到自己的心態出現了某種偏差。

我開始想，為什麼我會如此期望他人艷羨的目光，又會如此怯於向他人真心表露自己的艷羨？

我所期望的衣錦還鄉，到底是想讓操勞半生的父母過上好日子，以一己之力庇佑家族裡的孩子和老人，還是僅僅是要站得足夠高，讓曾出現在我生活中的那些人仰視我、懼怕我、縱使恨我也要在表面上裝出尊重我的樣子？

假如成功是為了讓別人向自己投來的目光發生改變，那這成功，到底是我的，還是別人的？

我毫不諱言自己討厭那些有了點成就就不說人話，不辦人事，連路都不好好走的人。

可假如有一天，當我混出了點名堂，手中握有了社會資源，以我當時的心境，我首先會做的肯定也是不說人話，不辦人事，拚命去折騰，去把自己的力量展示給每一個人看。

讀高中時，身邊很多男同學都在看網路小說，我看過一本，然後就覺得沒什麼勁，畢竟那時的我是不需要意淫的，那時我觸目可及，方圓十里，壓根就沒有能讓我生出比較之心的人。

但走向社會，剝落了那些因年幼無知而導致的自以為是和對於成人社會而言根本毫無價值的所謂榮耀後，我突然無比渴望成功。

儘管那時成功的吸引力於我而言，跟那些我曾看不起的網路小說一樣，就是想感受那種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感覺，就是想讓別人求我、畏懼我、對我戰戰兢兢。

更搞笑的是，我當時把這種要讓他人懼怕自己的心態當成熱血，把那些輕視自己的人，當成惡龍。從不考慮意義，也不考慮父母，更不考慮真正的幸福，就是想在有生之年，讓身邊每一個人都仰視自己。

我相信每個二十歲左右的哥們幾乎都做過一個站在落地窗前，俯視煙火人間的夢。但我同樣相信，幾乎沒有任何二十歲的哥們想過，透過落地窗看煙火人間這件事之所以迷人，到底是因為它本身迷人，還是那個俯視塵世的動作迷人。

很小的時候，撿到沒滅的煙頭我就會去燙螞蟻，拿到一把刀就想去砍樹，摸到一把鋤頭就想去挖坑、除草，但當我什麼都沒拿的時候，我對螞蟻和樹以及大地都不感興趣。

長大後當然不會再去做這些幼稚的事情，但心底的殘忍和一旦有了機會便會給人帶去傷害的本能，我知道，它們一直都在。

而我一直以來渴望的成功，或者說，絕大多數人渴望的成功，其本質不過是在追求一個煙頭、一把刀、一把鋤頭。我們痛恨自己變成那隻被燙的螞蟻，但一旦有了機會，我們一點也不介意拿起煙頭，去燙別人。

倒不是要反對成功、反對勵志，只是在經歷了一段迷茫和墮落的時間之後，我意識到自己過去追求的並不是成功本身，倒更像是追求某種可以肆意處置他人的能力。尤其是因種種原因而被他人肆意處置過之後，對這能力的迷戀，越發純粹而直接。

我不想討論這種能力的善惡，儘管當今社會之所以緊繃如弦，跟很多人有這種心態有莫大的關係。我只是覺得，當一個人出發時就跟自己的目標出現了本質上的偏差時，那走出來的路，一定不會如當初設想的一樣。

而在這條新的道路上，會有更多的不擇手段，會有更多兩旁站滿誘惑的岔道。多少人，不是毀滅於那些岔道，就是毀滅於最終發現，縱使自己不擇手段了，卻依然看不見終點的絕望。

有一段時間，網上出現了一句話，說慢一點，等靈魂追上來。這句話怎麼看怎麼矯情，但仔細想想，很多人的奔跑和奮鬥，確實是與當初出發時的那個自己漸行漸遠。

說找回初心可能有點不太實際，但我很慶幸自己在一個還算年輕的年紀就調整了過來。

儘管調整過來後我依然沒有成功，但在那以後，由於我不再想去當那個手持煙頭的人，這個社會上與我無關的人、那些確實存在或者我假想出來的輕視目光，就再也，再也無法給我帶來灼痛的感覺了。

本文首發於公眾號：呂不同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