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葉落的聲音

十八歲的時候，有個姑娘特別喜歡我。

我記得朋友們都叫她球球，她長得不算好看，乾瘦乾瘦的臉上有幾塊雀斑，說話也大大咧咧的，一點也沒有女孩子該有的矜持樣。球球學習成績還不錯，卻總愛在課堂上看言情小說，好幾次被老師抓住，灰溜溜的跑到教室外罰站。前一秒還低著頭，等老師講課的時候她又恢復了本性，沖大家做著鬼臉。

這樣一個姑娘，自然得不到我的青睞。無奈她媽和我媽是牌友，一年有三百六十四天在一起打牌，我們兩家住的又近，雖然不情願，但每天還要一起上學一起回家。看到了這裡，大家肯定會猜又是一個俗套的青梅竹馬，但很遺憾，並不是這樣。

球球喜歡我的具體表現為，中午要帶著飯盒和我一起吃飯，晚上要在校門口等我一起回家，周末的時候大清早就會來我家找我玩，生日的時候會送我很貴的禮物，雖然我知道她攢錢也很困難，在我學會抽煙後隔三差五的偷她爸的煙給我抽，在我想喝酒的時候陪我宿醉，夏天停電的時候會給我搖扇子，冬天天冷的時候會幫我一杯一杯續熱茶。

我給她的回饋，卻是莫名的厭惡，當時我的哥們都找了女朋友，他們的女朋友大部分都很漂亮，化著濃妝穿著短裙，每次聚會的時候都備有面子。我為身邊跟著這樣一個「醜女」感到自卑，有一次回家的時候球球又在訴說她幻想的未來，她要和我進同一所大學，去同一家公司上班，然後等我們年紀到了就領證，再生幾個孩子度過一生。

所以說青春期的女生太可怕了，無緣無故的可以意淫出這麼多東西。

我連忙打斷了她，我說：球球，我們現在還小，應該把心思放到學習上，以後多為建設祖國做出貢獻。

她冷不丁來了句：得了吧，前幾天我還看到你電腦里有毛片，你心思什麼時候在學習上了？

我嚇了一跳：你什麼時候看過我電腦？

她嗤嗤的笑：就是上個星期六的下午嘛，本來我是想看海賊王的，無意中打開了你的下載記錄，說真的，你這樣很容易中毒的。

我的臉燙燙的，好像被人當眾扒光了衣服一樣，我沒有底氣的反駁：那個……我不是想對生理上面的知識進行深入了解么，生物還得考呢？

她笑的東倒西歪：生物考卷上什麼時候考了六九式3P這些不要臉的東西了？

我惱羞成怒：閉嘴！以後不要隨便動我東西。

那天回家後我把電腦里的東西都整理了一遍，下定決心和球球攤牌。第二天剛好是周五，我請球球吃了頓燒烤，她辣的滿臉通紅，像條小狗不停的吐舌頭，我給她倒了杯啤酒說：球球，我有件事要鄭重的告訴你。

她站起來把啤酒喝完制止住我：不行，現在不準說。

我目瞪口呆：你知道我要說什麼嗎？

她白了我一眼：哪有在這種地方告白的呀，你要挑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然後我穿一襲長裙溫柔款款的站在柳樹下，你再跪著和我告白。

我一口血差點噴出來，這姑娘他媽的看言情小說看傻了吧？

我平復下情緒說：確實是告白，不過不是我告白，我的好朋友雷子喜歡你，就是那個打籃球特別好的哥們，你覺得怎麼樣？

球球直直的看著我，看得我心裡有點發毛。

她一口一口的吃著東西，不再和我說話，我想打破這份尷尬：其實那哥們挺好的，雖然黑了點，但是人特別仗義，而且成績也不錯，我覺得你們才有可能進同一所大學，到時候……

沒有一點點防備，一杯酒就潑到了我臉上，周圍的人都看著我們。

球球站起來指著我：劉兮你什麼意思呀？

我被潑懵了：我我我沒什麼意思啊。

球球眼睛紅紅的：你不喜歡直說呀，居然把我介紹給你哥們，你是不是人啊？

說完她又潑了一杯酒到我臉上，潑完好像還沒解氣，又抄起滿是辣椒的盤子，我連忙跳起來把帳結了落荒而逃。

整整一個星期，球球都沒有搭理我，中午不來找我吃飯，放學了也不再等我，周末了也不來我家了。我媽看出不對勁，吃飯的時候用筷子敲敲我的腦袋：你是不是欺負球球了？

我說：沒有啊，她那脾氣我能欺負得了嗎？

我媽說：那聽吳阿姨說她在家哭了好幾天，眼睛都哭腫了。

我心裡有點慌：可能是言情小說看多了吧，您知道的，這種年齡的小姑娘很容易感傷。

我媽一把揪起我的耳朵：別扯淡，待會兒跟我一起去吳阿姨家，跟人家道個歉。

吳阿姨就是球球的媽媽，見到我們很高興，又是倒茶又是端水果的，熱情的讓人彆扭。球球笑著和我媽打了個招呼，連一個表情都沒給我就回房間了，我媽對我使了個眼色，我裝作沒看見。我媽一點也沒理會我的感受，提起手就給了我腦袋一下：快去啊。

我捂著腦袋敲球球的房門，她打開門冷冷的問我：幹嘛？

我死皮賴臉的擠進房，找了個小板凳坐下，然後說：咱們這麼多年的哥們了，別為了那點小事生氣嘛……

球球白了我一眼：誰和你是哥們？

我隨手拿起幾本書翻了翻，學著港台腔說：吶，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開心。發生這種事，大家都不想的嘛，你餓不餓啊，待會兒我下碗面給你吃啊。

球球被我逗得笑起來，然後指著我說：那你以後還把我介紹給別人不？

我豎起中指：我發誓，再也不做這種禽獸不如的事了。

球球打了我一下，偷偷地塞給我兩包煙，俏皮的說：我在我爸房間偷的，我爸也挺遲鈍的，我拿了那麼多他從來沒發覺過。

那一瞬間，陽光從窗帘中折射下來，我覺得其實球球也挺好看的。

球球有個怪癖，每次我抽煙的時候她都愛拿著打火機幫我點火，好幾次都差點燙到我眉毛。每次看到我戰戰兢兢地的拿著煙，她就樂個不停。

我根本不懂，年少的時候，喜歡往往變成遷就，變成討好，變成自己都不認識的人。

那時候我是個網癮少年，只要我爸媽不在家，就跑到樓下的網吧玩通宵，球球並不喜歡玩遊戲，卻總愛陪著我。在我玩的熱火朝天的時候給我買飲料，在凌晨有點冷的時候縮成一團看電影，我把外套脫下來遞給她，她卻怎麼都不要：你穿的那麼少，不怕感冒嗎？

我說：我怕你感冒，你媽又得跟我媽告狀。

她把我的外套披上，抿嘴笑笑，揉揉眼睛說：我好睏啊，我們一起看電影吧。

我不知道腦子進了什麼水，提議看提神的小電影，不料這姑娘居然一口同意，我就把珍藏多年的網站打開了，然後撇過頭問她：看什麼尺度的啊？

她莫名的興奮：尺度越大越好。

說實話，和姑娘看毛片還真挺不習慣的，畫面一出來我就有點不好意思了，她卻坐的筆直，比聽課認真多了。結果男優一脫褲子她就崩潰了，捂著嘴巴大叫：好醜啊……

我連忙把畫面關掉，然後瞪著她：你小點聲音。

她驚魂未定：你們那兒也太丑了吧……

我們兩四目相對，都覺得對方挺滑稽的，然後一齊笑了起來。

早上從網吧出來的時候，我們會一起吃早點，點幾大籠包子，吃完後她往往就趴桌子上睡著了。我結完賬後就把她扶起來，迷迷糊糊地送她回家。

高考前最後一次調考，我考了四百九十五，球球考了五百一十五，整整比我高了二十分。我是無所謂的，那時候我對上學沒什麼興趣，覺得哪怕沒考上跟著堂哥混社會也不錯。球球卻表現的很失落，吃飯的時候都無精打采，回家的時候她說：你再好好補習下物理吧，我們分差那麼多可能進不了一所大學。

我叼著煙說：我這次都算超常發揮啦，你不要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自己好好考吧。

球球一把奪過我的煙，丟在地上用力的踩滅：就知道抽煙玩遊戲，你去死吧！

說完氣呼呼的往前走，差點被車撞了，司機要下窗戶大罵：找死啊。

球球不甘示弱：你找死啊，我走的斑馬線。

司機火了，下車要動手，我連忙拉著球球跑遠。

高考前一天，老師都不管我們了，大家打牌的打牌，唱歌的唱歌，球球把我拉到操場邊的樹下做物理題。六月份的天氣熱得不像話，球球講了幾個公式後就滿頭是汗，一片葉子飄下來黏到她額頭上，我幫她弄下來。她喝了口水，突然來了句：你知道嗎？葉子飄落的速度是秒速五厘米。

我當時就笑了：你這文藝來的也太不是時候了吧，況且動漫里人家說的是櫻花。

球球沒理會我的嘲笑，她低著頭輕聲說：雖然聽起來很慢，但是如果你不在意的話，總有一天會變成世界最遠的距離。

我覺得有點感傷，我知道她非常想跟我去一個學校，我第一次主動拉她的手：你放心，我一定好好考，你別胡思亂想了好好準備吧。

她卻釋然地笑了笑：走吧，天太熱了，你去陪他們玩牌吧。

考完第一科後，我找到了坐我斜對面的哥們，我打聽到他的成績非常不錯，我把身上的錢全部掏出來遞給他：兄弟，這是我身上所有的錢了，你考綜合的時候把卷子往我這邊偏一下，我考完了請你吃飯。

那貨扶扶眼鏡說：你早幹嘛去了，高考作弊後果很嚴重的。

我陪著笑臉：沒那麼誇張，老師也沒那麼嚴，只要不傳紙條就不會被抓，最多也是警告一下。

他又扶了下眼鏡：你別做夢了。

下一秒，他的眼鏡就飛到了角落，他慘叫一聲抱住腦袋，我把他揪起來抵在牆上咬著牙說：操你媽的，老子要是考砸了，下了考場就弄死你，不信你就試試。

那一瞬，我的心裡感觸良多，我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很不對，說心裡話我不上大學也沒什麼，但想到球球失落的樣子，我還是狠下心來。

果然考理綜的時候，那哥們寫完一面就把卷子往我這個方向挪，還生怕我看不到一樣，整個人都側向一面，給我留了一個很好的抄襲視角。考完後我再次找到那哥們，請他在校外吃了個飯，酒桌上鄭重的給他道歉，那哥們被我的誠意打動了，把錢塞回給我：嗨，都是兄弟嘛，過幾天一起出來玩。

我說：錢你必須拿著。

誰知道他還發火了，一拍桌子說：你再提錢就是瞧不起老子。

得，看來好學生也有仗義的。

考完後我和球球的心情都大好，沒日沒夜的在外面瘋。那時候父母給錢也大方，我陪她買裙子，她陪我買襯衣，我送她化妝品，她送我打火機。說到化妝品，我真的發現了沒有醜女人只有懶女人，球球打扮起來還有幾分姿色，畫個淡妝穿上高跟鞋，居然挺像長澤雅美的。

那是青春最好的時光，我們每天都在大街小巷閑逛，餓了就到處吃，無聊了就一起溜冰看電影，實在沒錢了再回家找父母要生活費。整個夏天，都充斥著幸福的味道。

但成績出來的時候，我們都措手不及。我可能是抄過頭了，居然考出了有史以來最好的成績，五百三十八分，而球球居然發揮失常了，只考了四百九十分。我能上一本，球球剛夠二本。我爸樂瘋了，覺得祖宗顯靈了，瘋瘋癲癲的拉著我回去上墳。等我從鄉下回來的時候，球球已經決定去復讀了，從那個時候開始，球球再也沒有笑過。

我辦升學宴的那天，球球從學校請假出來，那晚我們都喝的很多，球球徹底醉了，又哭又笑又吵又鬧，我沒辦法只能把她背回她家。開門後她在我背上嘟嘟噥噥的說著什麼，我也沒聽清。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把她弄上床，給她倒了一杯水。

我累的滿頭大汗，點燃一根煙打開電風扇，球球突然就醒了，她把燈打開就開始脫衣服，然後用手勾住我的脖子要和我接吻，我說：大姐，你別酒後亂性啊。

球球的眼淚都流到我的胸膛上，她的身體微微顫抖，她抬頭對我說：劉兮，我們來做愛吧，這是我的第一次。

我確定她不是開玩笑後，整個人都懵了，條件反射的推開她：你喝多了吧？

年輕的時候，愛情就是炙熱的烈火，我們都想奮不顧身的撲入其中。

哪怕被燒的屍骨無存，依然一樣的義無反顧。

球球把我抱緊，她低聲說：你別擔心，我不會讓你負責的，我喜歡你這麼久了，這都是我自願的。我特別討厭煙味，可是我喜歡看你抽煙。我特別討厭網吧，可是和你一起就覺得很有趣。我特別討厭化妝，但我知道你喜歡那種姑娘，你是不是喜歡開放的，我也可以啊……

說完她把內衣脫掉又開始脫褲子，我的心有點疼，如果沒有我，她應該是另一幅美好的模樣。

我把衣服丟到她身上轉過臉，我幾乎是在請求了：你別這樣……

球球突然就哭了，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把頭埋在衣服里嚎啕大哭，她哽咽著說：劉兮，你太過分了，你知不知道，我高考故意空了二十分的題沒做，我真的很想和你在一起。劉兮，你太過分了……

所有的事情都找到了答案，葉子在空中飄了這麼長時間，在這一瞬落了地。

我渾渾噩噩的走出她家，回到了熱鬧的升學宴，我爸自豪的跟親朋好友吹噓，說家裡終於出了個大學生。我對我爸說：我想復讀。

一大桌子人目瞪口呆，我爸也沒給我面子，重重的一巴掌打到我腦袋上：臭小子你喝多了吧？這次是祖宗顯靈你才能考這麼好，你平時考幾分你以為我們不知道啊？

我怒不可遏的要掀桌子，被一堆人按住了。

我坐火車去大學報道，球球沒有來送我，只叫朋友帶過來一封信，信上是這麼寫的：劉兮，喜歡你太累了，從現在開始我要習慣沒有你的生活。你也不必介懷，你並沒有做錯什麼，你要好好生活，少抽點煙，祝你能找到真正珍惜的人。

火車鳴笛的時候，我覺得自己蒼老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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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過神的時候，婚禮已經開始了。

新娘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笑起來很像長澤雅美，大屏幕上放著她和新郎的點點滴滴，他們在復讀中相識，考上了同一所大學。新郎選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在柳樹下對著一襲長裙的新娘告白，戀愛後兩個人一起考上研究生，有時候在咖啡店看書，有時候在檯燈下做論文，無論什麼時候，新娘嘴邊都含著笑意。

原來很多幸福，只要努力就可以抓到。

敬酒的時候新娘端著杯子走過來，我們連忙站起來，目光相接的一剎那，新娘愣了一秒鐘，然後微笑著點點頭。

葉子飄落的速度是秒速五厘米，經過了十三年，恰好是南極到北極的距離，我們終究成了最遙不可及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