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的世界

老張在保定鋼鐵廠當技術員,廠子效益一般,基本處於半開工狀態,上午坐個班,下午沒啥事大伙兒就該接孩子的接孩子,該買菜的買菜去了。但老張不是,國家給的錢,他一分也不白拿。他平日里七點多就到單位吃早點,吃完早點拿起廠報看三篇豆腐文。中午吃完飯趁午休的功夫一定得去趟車間,繞著車間走上一大圈,因為就這時候車間才沒人,他才能放心的把兩手背在後面走。其實他確實習慣走路的時候把兩手背在後面,但是平時車間里主任和管生產的經理都在,他不敢讓領導看見自己在車間這麼走路。

主要是不知道為什麼,老張覺得只要兩手往後面一背,在車間這麼一走,好像一下子就有了存在感,有了重要性,面子也有了。

下午確實比較難熬,以前廠子收益好的時候,他們車間一直都是生產線上的主心骨,老張連續兩年被評為保定鋼鐵廠技術骨幹,還上過五次光榮榜。現在突然沒事幹了,他怎麼能受得了?

不過,老張深知個人的奮鬥固然重要,也不能忽視歷史的進程,廠子不行了,自己再怎麼使勁也是白瞎。所以他一般用下午的時間打開微信,好好學習一下。在朋友圈裡,老張看到以前廠子里的同事炒房發了財,全家去洛杉磯遊玩,還傳了九張大圖感嘆美國的藍天白雲和高樓大廈,並配上了這樣的文字:「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美國發展經驗值得借鑒。」

「什麼東西!」老張在心裡咒罵著,「早看出這小子不是什麼正經人,以前在廠子里就油嘴滑舌,現在怎麼還拿著國家給的錢去給美國人增加GDP!」 老張隨手打開微信里他剛看完的學習資料,是一篇名為【俄羅斯暗中支持特朗普執政,你無法想像的美俄驚天大陰謀!】、由【民間戰略部】公眾號推送的文章,並惡狠狠的點擊了轉發。

去財務處報銷了電話費,審閱完了幾篇微信學習資料後,老張拉了電閘,鎖了辦公室的門,下班了。他微弓著背,扶正了頭上綉著「永輝」字樣的鴨舌帽,步伐緩慢的往廠外走。颳了點小風,道邊兒的樹葉子吹到他褲腿上蹭的沙沙響,背後的夕陽把他身前的影子拉的那老長。他突然有點不好受,想起了多年前他站在台上,副廠長給他頒獎狀的那天。你說,這麼好的一個廠子,怎麼說不行就不行了呢?中國經濟發展的那麼快,不蓋樓了,不用鋼了嗎?

老張想不明白。

老張其實早就發現,家裡的氣氛有點緊張。

這種緊張不是戰場上的硝煙瀰漫,也不是談判桌上的劍拔弩張,老張自認為這兩樣他都不怕。他怕的偏偏就是這種,生活明擺著平淡如水,暗裡卻不知道啥地方起了波瀾,鬧得人心神不定,總覺得不對勁兒。

所以比起回家來,他更愛在工廠待著。 至少在工廠,老張是正經的技術骨幹,混了20年職場的老江湖,可在家,他什麼都不是。老張他岳父是地稅局的辦公室主任,一直看老張不上眼,媳婦雖然倒沒說什麼,但老張心裏面明鏡似的,他知道媳婦一直嫌他掙的少,比不上姐妹們那些下海、當官的老公。

這種緊張的氣氛一開家門就撲面而來,家門裡面所充盈的,像是一種更凝重的空氣,吸到鼻孔里,比家門外邊的空氣要更濃更濕,沉在肺里黏黏的,讓人一點都不清爽。老張把鞋脫了在門口放正,換了棉布拖鞋坐到了餐桌上。

老張的女兒坐在餐桌對面看著自己,彷彿要說點什麼又閉上了嘴,胳膊拄在桌子上懶洋洋的夾走兩根油麥菜放到碗里,也沒吃,就是掏出了手機不知道給誰發起了微信。老張的媳婦一直不耐煩地扒拉著碗里不多的肉,隨後放下筷子輕嘆了口氣,起身開始收拾自己做飯用的廚具。老張想去幫忙,趕緊端起碗鼓著大嘴,幾口就呼嚕進去半碗稀粥,放下碗就走到了媳婦身邊。他正伸手去拿媳婦手裡正刷的盤子,卻被媳婦腕子往外一拐,打到一邊去了。老張又趕緊回過身去夠桌上的碗筷,但這個動作不知怎麼掃了女兒的興,女兒抬起頭看著老張,又接著回起了微信。

老張有點憋得慌,他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問題,但他也不想張口問。有時候他覺得家裡的狀況有點像他年輕時最迷的三國演義,媳婦和女兒聯起手來牽制著老張,弄得他是動彈不得,被圍困在冰天雪地的北境里。沒人能理解他心裡的孤島,他也不知道用些什麼詞才能把自己心裡的想法說明白。

是啊,老張知道自己就不是那能說的人,不然不能到這個歲數,連個副科級幹部都不是。

對了,細細回想起來,自己落得這個家庭地位,是不是就從那次提干評選失利開始的呢?

老張癱在躺椅上,兩手十指交叉放在小腹處微微下壓,把襪子破洞處的大母腳趾用力縮回襪子里,開始思考家庭、事業與國家未來發展戰略之間的關係。

老張和自己獨處慣了,但這個時代的獨處方式,他還有點不適應。

老張一直覺得自己是個獨特的人,但白天他是國家的主人翁、企業的老員工,夜裡他是家裡的頂樑柱,藏匿於大千世界裡的萬千芸芸老公之中;愛吃仙女果、愛穿白背心、愛看抗戰劇。這些都不是老張覺得自己獨特的地方,老張覺得只有在快到深夜差不多十一點到十一點半那會兒,他才能找到那個獨特的自我。

因為這個時間正是老張媳婦去洗澡的時候。

以前在這與自我靈魂獨處的半個小時里,老張願意捧上本書細細閱讀,讀個二十三分鐘,再花五分鐘拿出牛皮筆記本,解開捆在本上的橡皮筋,寫上四行讀後感。還剩兩分鐘,老張得把這一切規整好放回原樣,再躺到床上變回老公。

本來這段自我獨處的方式具有強烈的儀式感,在看書之前,老張得焚香沐浴,從書架上拿本新買的人物傳記,打開檯燈,用格尺比著一行一行的閱讀。在看書過程中還得時刻遵守時間,得在第二十八分鐘時把一切都收拾好回到床鋪。像是老張從未做回那個獨特的自己,一直都是一個普通的老公一樣,你別說,這還有那麼點偷吃的刺激感。

但現在這是什麼?閱讀方式的轉變徹底毀了老張的精神世界,二零一零年後這個世界上還有物種坐在書桌前看紙質書嗎?自打女兒不情不願的教會老張智能手機的用法後,老張就被這小玩物裡面蘊含的爆炸信息流嚇尿了整整半個月。這半個月里老張是茶不思飯不想,天天就惦記著怎麼從這個小玩意里多看點東西。以前那麼厚厚一本人物傳記,現在公眾號里一篇文章往下劃拉三五下就講完了;以前那麼深刻一個名人金句,現在點開一篇【父親和兒子的深刻談話!當父母的都得看看!都轉瘋了!】裡面至少能給你總結出十條改變你人生觀的非名人說的名言出來。

打那以後老張再沒在那個時間點坐在書桌面前過,甚至書桌後來都不再是書桌了,老張媳婦把書桌拉到了廳里,上面擺上了幾大株從老同學那整的多肉植物;還把護眼檯燈掛閑魚上賣了三十,同城買家來小區里自取的。老張也不用偷偷摸摸的找回自我了,一過晚飯就能躺在床上對著手機開始閱讀,不光能吸收知識,還能給人一種日理萬機感。

今天老張看的是樓上小徐寫的新文章【盤點最近的巴黎時裝周街拍里,我們又學會了什麼套路?】其實老張不怎麼愛看這類時尚有關的文章,因為他覺得沒什麼營養,打扮的花枝招展本就是國家人民墮落腐朽的象徵。但是老張是真覺得小徐這孩子不錯,他願意每天看看小徐這個時尚公眾號的推送,給他長一個瀏覽量。但是看著看著,裡面有張圖片和配的文字,又讓老張覺得不太爽。

圖片是小徐找同學充當攝影師,倆人五一去上海旅遊的時候拍的,圖片上小徐穿了個松糕鞋,配了黑色高腰闊腿褲和白色短袖,外面披了個牛仔襯衫,還在褲腰子上夾了個跟腳脖子一邊兒粗的金屬環。圖下配了文字:最後博主也在路上被好品味的街拍攝影師抓拍了一張,歡迎親愛的你萌來上海找我偶遇哦!

老張是越看越不舒服,小徐自打上次從上海回來就不對勁,寫個公眾號有意無意就提自己在上海怎麼怎麼地,卻從來沒提過自己真正的家在保定。保定怎麼了?這些寫時尚的人就不能有家在保定的嗎?為什麼就一定得是成都杭州上海?保定作為中國嚴肅文學之鄉,就不能有時尚博主居住嗎?

老張突然懷念起了他那張書桌,他突然覺得會用手機的這幾年,似乎確實是看了更多東西,但好像也看了更少東西。

一覺醒來老張又變回了保定鋼鐵廠職工。

老張有時候覺得人生就是一場漫長的、預算不夠的舞台劇。每個人都在這個劇里扮演好幾個角色,嚴肅的科長其實是個非常幽默愛逗孩子玩兒的父親,總講人生大道理和弘揚正能量的前書記前年因為養了仨情人這事被抓了。自己其實也一樣,既得演好一名先進的黨員,還得扮著一個骨幹員工,進能裝成雄韜遠慮的偉光正父親,退又是一個隱藏了自己偉大且獨特思想的平凡老公。他在不同時間段里不同場景下飾演著各種角色,並儘力保持著這些角色之間彼此不串味兒。

迎著朝霞老張騎車上班去了,一路上他又有點心不在焉,他覺得這條熟悉的道路突然變成了另一個空間,他騎在時間與空間交織的曠宇里有點懵圈。他想,我老張,是什麼時候活成這個樣子的呢?我明明有過既帥氣又有朝氣的好時候,也全心全意的跟著歷史的洪流走,怎麼慢慢的就演不上主角了呢?騎著騎著他看到了自己職專畢業分配到保定鋼鐵廠工作的那一天,父親抿了兩口小酒偷摸的笑了一下;騎著騎著他又瞅見了自己結婚和生子的時候,母親就在自己十步遠的地方激動的眼眶含淚;騎著騎著他又碰到了女兒考上大學的那天,他和媳婦拉著手快步走去永輝超市給女兒再買些離家時帶的行李,這好像是他能想到的,他和媳婦相處最開心的一個下午,雖然那發生在很稀鬆平常的一天。

老張在錯亂的腦海里越游越遠,在迷失的空間和時間裡越騎越沒邊兒,但每個突發的、奇妙的旅途都有終點,老張終於反應過來一個大事--他遲到了。

周三早上千不能萬不能遲到,怎麼,怎麼偏偏周三就得是今天?新調來的科長正是三十來歲準備沖一衝的時候,每周三早晨要開部門例會,全體都得在座位上站著等領導一個個來談話,這要是遲到了怎麼進這個門?老張推車進了廠子,背後冷汗直冒,剛才那番奇妙的喜悅早已被拋到腦後,腦袋裡面只剩下怕被領導數落的恐懼,關鍵是當著部門裡面那麼多人,要是挨頓批評,這骨幹員工的面子還怎麼掛的住?

老張步上樓梯,步伐卻越走越緩慢,離目的地越近,他越覺得雙腿有點使不上勁兒,胳膊也開始發虛,像是本就是兩隻幻肢一樣,只在精神里存在,卻無法在肉體上控制。吱呀一聲,老張推開了門,面前二十多個站著的同事齊刷刷的看向自己,科長轉過頭來劈頭蓋臉說的那些話老張是用盡了全力也一個字沒聽進去,他只覺得兩頰發熱,大腦一片空白。

老張沒法解釋,解釋能有什麼用呢,科長是什麼?科長就是部門裡絕對的權力象徵,是黨指揮組織組織指揮企業企業指揮領導領導指揮部門部門指揮骨幹員工的具體體現。也就是說科長在部門裡就是黨,就是組織,組織怎麼會在乎老張為什麼心不在焉為什麼騎入歧途呢?

還好,老張在這個世界上,仍然有一個尚未崩壞的避風港。他隱忍到中午,吃了幾口燒茄子和西紅柿炒雞蛋就了個花捲之後,趕緊下樓,走到他為之奮鬥了半生的地方,車間。

老張抬頭看了一眼,確定二樓的白色隔斷屋子裡面都沒人之後,他去了一個龐大無比的機器旁邊站著。然後,他把雙手背在腰後面,微微駝著背,兩腳腳後跟發力,咬著後槽牙,繞著全車間,狠狠地走上了整整幾大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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