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施

【文筆做作預警】

1.

我從蓬萊山下來尋到夷光時,她正挽弓射葉,鳥雀皆默。

一箭罷,緊皺的眉頭舒展。她挽了挽袖子,小跑著去把箭拾回。箭過葉後插在土裡,尚未受損。

范蠡靜靜站在原地,默然看著她輕快跑著舉起完好的箭給他看,「少伯大人,這箭還能再用。」

「你拾它做什麼?」

夷光用袖子小心擦拭箭尖的黃土。

「大王忍辱入吳為質,如今我們正是國難之時。越國一草一木皆該盡其用,更何況是這兵刃箭器。」

范蠡將箭接過,看著那箭身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麼。忽又淡笑著遞轉夷光手上,「你要再用,便再用吧。」

白衣大人轉身離開。

快至林外時,夷光聽他的話隔著竹林挾裹在冷風裡傳來,

「阿施,箭出無悔,箭至人亡。以後便不用撿已經射出的箭了,取新箭吧。」

2.

苧蘿山十三密士,陸續下山。

此去吳國,艱辛萬種。助大王滅吳興越,萬死無悔。

每有一人離去,剩下的密士便立於道路兩邊。擊築和歌,為變徵之聲。

與夷光一同訓練的人越來越少,她沉默的時間越來越多。

我見她暫無回歸之意,便化作一縷清靈藏入她發簪之中。

才發現她每每浣紗時的片刻靜默,心中都念著范蠡那日說的那句話。「箭出無悔。」

夷光很想找個機會與少伯大人長談,述說心中困惑。

可是聽聞大王不日將歸還故國,范蠡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苧蘿山。

3.

苧蘿山的村中,有一位住在東邊的少女。

我時常覺得她有趣,夷光卻不喜歡,從未與她搭話。

所以至今我也不知道她姓甚名誰,只能在心裡稱她為「阿東」。

阿東長相清秀,卻遠不及夷光殊麗之色。所以她時常跟在夷光身後,模仿她一語一行,像只甩不掉的小尾巴。

夷光淡妝清靈,艷妝絕色。

阿東一日仿著她化了一個艷妝,眼尾硃砂高高飛起。

卻不知自己清秀顏色,與這濃抹妝容反而不相宜,反而讓村裡人笑了一整天。

夷光平日不給她好臉,有一日卻當真甩下臉發了大脾氣。

當日下蓬萊山時,她跑得太快肉心尚未完全,所以在人間落下個心口痛的毛病。

阿東年紀尚幼沒心沒肺,只覺得夷光眉頭微蹙捂著心口的樣子深有病弱之美,便也仿著捂心口。

夷光心痛欲裂,又見她滑稽作怪,不由大動肝火。

待到疼痛稍稍平復之時,厲聲嚴斥,苧蘿村人從未看見過這位美人這樣怒火。

阿東被她罵得慌了神,一句話也答不出來。她捂著心口的手輕輕放下,擦了濃粉的臉又扭曲又奇怪。

「抱歉,夷光。」阿東低下眉眼,望著地面不知道哪處。「我……我以為,只要變得像你一樣美,范大人就會喜歡上我。」

夷光甩袖離開,再無與阿東一言。

「少伯大人喜歡我嗎?呵」

他不過是削了一隻利箭。

4.

那日之後阿東還是未改其行徑,連我都覺著不解。

聽人說她真把自己折騰出心口疼的毛病來,現在捂著心口竟像有三分真。

只是夷光沒空理會這些瑣事了。

一日范蠡策馬奔至苧蘿山,告訴他們大王已經順利回到越國,可以開始他們的計划了。

苧蘿山十三密士早已去十一,如范大人所說的,正如深深刺入吳國的十一隻利箭。

夷光與鄭旦,便是最後兩隻。

「你們要去的,是吳國的心臟。」

鄭旦與夷光走時,已經無人相送,也無人為她們擊築而歌。苧蘿山上風聲獵獵,空了許多。

夷光掀開馬車垂簾時,看見阿東在路邊靜靜站著。不知是不是長身體的時候,一下抽條許多。

只是身上還穿著夷光最喜愛的青灰布衣,手腕系著與夷光一樣的串珠鏈。

夷光甩下了車簾。

5.

越吳邊境,兩姬與君別。

夷光看相送的范蠡,笑道,「晉國亡公子辛計然,聽聞大人曾尊他為師,不知所得幾何?」

「只得七計。」

「大人想得所逐,需幾計?」

范蠡朗聲大笑,白衣被風沙鼓起。

「五計,足矣。」

兩姬手捧越國之土,涕淚漣漣,車馬絕塵而去。

此去十餘年,未曾一日不思念故國。

6.

前482年,越王勾踐征伐吳國,俘獲太子友。

前478年,越軍於笠澤大敗吳軍。

前473年,吳王夫差追悔伍子胥,自刎而亡。吳國滅。

7.

夷光被安置於越國一處林中院落。鄭旦已經命隕異國,獨剩下她,終日孤影相伴。

一日門外馬蹄漸緩,來人翻身下馬,白衣依舊。

夷光開門請入,「范大人,來有何事?」

范蠡未言,只進屋將她打量了一番,說不出什麼神色。

良久,他終開口。「老師曾與我說,大王為人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榮樂。」

「哦?」

「我心嚮往泛舟五湖,阿施可願同往?」

夷光笑了,笑得眼淚都要出來。

林中院落獨立,周遭設了影衛。

范大人一襲白衣策馬而來,無放人的令牌,連個可與影衛相鬥的密士都沒帶,卻說要帶她去泛舟五湖。

夷光笑完,看著范蠡,神色淡漠。

「曾在苧蘿山時,大人曾說,箭出無悔,舊箭無歸。」

范蠡默然不語。

「尊師想必也教會了大人,高鳥盡……良弓藏」夷光聲音有點抖,

「好一個良弓藏……好一個『天道』」

「阿施,對不起。」

范蠡有幾分歉疚。「我原以為若論起殺你之心,即便是王后有、眾臣有——甚至是我……,也絕輪不到大王身上去。卻不曾想他如此決絕……只與眾人說,以你之血,奠那伍子胥滿腔怨忿,才可服人心。」

「阿施,我明日來接你,泛舟五湖。」

范蠡放下吃食,策馬離去。

8.

是夜,夷光心累至極,睡得迷迷糊糊,忽覺有人在輕輕碰她臉。

猛然睜眼,屋中光線極暗,只剩一點窗外月光,淡淡撒在來人身上。

臉很熟悉,夷光卻一下子想不起來到底是誰。

腦袋混沌了半刻之後,她持起燭台砸向那人,因為她想起來,那張臉,是她自己的臉。

「夷光,」那人堪堪避開燭台,面容無驚,「范大人要與你泛舟五湖,不若,你讓給我罷。」

夷光氣得牙根痒痒。

已經二十多年了,其間不知多少腥風血雨,阿東居然還在模仿她。卻不知她去哪裡尋得世外高人,竟將自己面容都變了模樣。

阿東靜靜坐在床沿,年歲大了,倒顯得平和起來。「范蠡邀你泛舟五湖,你卻不願。可我願意,你讓我罷。」

夷光被她一氣,心口又痛起來,扶著桌子捂住心口,冷汗從額頭滲出。

阿東卻不管她,自顧自坐在床沿看著夷光,眼神很奇怪。

說不上冷漠,又說不上多關心。

夷光很久之後才覺得,那眼神比她所見任何人的眼神都要悲傷。

阿東一動不動。卻說,「夷光,我也有心痛的毛病了。」

可她不捂心口,甚至都懶得裝一裝痛楚的表情。大言不慚。

「夷光,我也有心痛的毛病了。」

夷光覺得這人真是不可理喻。

稍稍緩了口氣,冷冷笑道,「你想要跟范大人去泛舟五湖,只怕落得個屍身無處尋。」

夷光以為嚇她一嚇,才能收了這狂妄之心。

阿東臉上果然出現懼色。夷光滿意地嘲諷看她。

兩人相對良久,也未有人開口。

阿東拿著火石把燭台點燃,燈火映亮她與夷光無二致的容貌。

她連再見也未說,便往門外走去。到了門口忽然停下。

「夷光,苧蘿山過來的路,好遠好遠。」

阿東消失在夜風裡,夷光沉沉睡下。

9.

夷光醒來時,四周一片漆黑——讓人窒息的黑。

她惶恐中想著范蠡當不至於如此絕情,還未道別便將她封入死地。

試著推了一下,櫃門開了……有人將她藏進了柜子里。

夷光驚疑不定,見仍在原來的房間,只是窗外日頭已經西下,而范蠡並未帶走她。

桌上燭台已經燃盡。夷光拿起細嗅,阿東在燭中下了迷魂香!

明明已經告訴她此去泛舟便是死路,為何還要執意前往?難道她真深愛范蠡到如此地步?

10.

蓬萊山的掌星使曾斷言夷光此次凡世一行,終將得個沉湖之結局。

可如今這局面,倒讓我有些不解。我從夷光發簪中鑽出,落地化指路人。

雖不知為何夷光沒有殞命湖底,不過引她回蓬萊山,應該不會是錯誤的決定。

可是夷光捧著一隻燭台,並不願跟我回蓬萊。

她心中疑竇未解,皆因阿東而起。

或許是責她盲目,為與范蠡的一夕之談便肯去送死。

更或責她瘋言瘋語大半生,從不肯為自己而活。

臨到了也學別人說「心口痛」。

我見夷光不將此事弄個明白,斷不肯與我回蓬萊。

無奈中化為一面照生鏡,將那阿東今生過往都照與她看,好了她一樁夙願。

「夷光,箭出無歸。我很想能替你去做那隻箭。」

「夷光,此去吳國,你會回來,是嗎?」

「夷光,我換作你的容貌,你肯定又要生氣了。其實我很早就沒有學你了,這幾日才連夜懇求雲大人幫我易容。希望明日船上,范大人看不出來。」

「湖底的水很冷,希望不要讓我冷很久。」

「苧蘿山過來的路,好遠好遠。」

「夷光,我也有心口痛的毛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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