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循法律很容易，遵從內心很難」

一個是關於賠償金額的爭議，被告不服原判決裡面賠款額度，要求進行聽證重新評估賠款，結果，到了時間被告傳喚的證人沒來。我提出法庭應該認定對方未能盡到舉證義務，直接維持判決。

對方律師引用了一個判例，表示證人因惡劣天氣等不可抗因素無法到庭時，法院應當延期進行聽證，而今天預報的有暴風雪，屬於不可抗力。

我看看天，說現在哪來的暴風雪啊？對方律師反過來爭辯道，昨天天氣預報說了有暴風雪警告，預期的惡劣天氣也算惡劣天氣。

法官插話了，說我不管預期不預期的，這是明尼蘇達，沒有人會因為暴風雪就來不了法庭的，直接宣布維持原判。

這是第一個，第二個案子是關於被告違反了判決里的緩刑條件。

在美國的很多州，非暴力犯罪中如果被告的前科記錄比較良好，法院一般會允許以緩刑代替監禁，並附帶一些緩刑期間的條件。

在上星期這個案子里，被告因為參與團伙盜竊獲罪，緩刑條件之一就是不得再接觸其他的共犯。

小夥子點也挺背的，監督他緩刑的負責人有一天在Youtube上看到他發布的一個MV，在裡面他和另外兩個人在唱rap，其中一人就是此案的共犯。這當然違反了緩刑的條件，於是法院簽發逮捕令，嘩啦啦手銬拷起來，帶到堂前聽候處置。

這時候，法官可以視違反緩刑條件的嚴重程度，決定是中止緩刑執行有期徒刑判決，還是給予其他警告和處罰並允許其繼續緩刑。

這樣的聽證程序不需要陪審員，就是檢方和辯護律師法官面前舉證。我們展示了那段視頻，三個黑人小夥子很賣力地在唱，還自己拍了段MV。水平還真不錯，有模有樣的，但出於職責我還是向法官論證了一番，指出了視頻拍攝時間是在緩刑開始後，也論證說這個歌詞宣揚暴力和幫派文化之類的，建議法庭執行有期徒刑判決。

法官一開始是看一眼視頻看一眼共犯的照片，不斷對比，到後來往椅背上一靠，跟著節奏點起頭來。當時我就隱隱覺得--應該會把他放走了--這已經是緩刑的第三年，小夥子一直保持遵紀守法，也定期向監督人彙報，除了這檔子事之外沒什麼不端舉動。

最後，法官決定象徵性地關他三十天作為警告，繼續緩刑。宣布決定以後，小夥子咧嘴一笑，附耳對律師說了幾句，律師對法官說，他問您能不能向大家問個問題。

法官說，但說無妨。

"我的音樂作品還行吧？」

法官，辯護律師和我都說不錯不錯，書記員舉手示意，一個一個說，要不然沒法記錄。

「你比那誰（共犯）唱的好多了，聽我的，自己單飛就好，別跟著他鬼混了。」

小夥子連連點頭，跟著法警走下去。

從法庭出來，正好見到Stephenson法官，之前看過我文章的朋友們可能還有印象，他組織了一個「男人的小組」（Mens Group），邀請刑滿釋放的黑人青年來一起探討如何適應社會，也會提供一些就業和教育資源。

我說，看到您想起個事，今天遇到一哥們，挺適合參加您的小組的，如何如何，可不可以邀請他一下。

Stephenson法官說當然歡迎。

「還有一個事...我想借用一下您的智慧..」

Stephenson法官說來辦公室聊會吧，別站過道里。我以前去過他的辦公室，不過都是在開庭前討論案件的「chamber conference」，氣氛比較緊張，這次才有機會仔細四處打量一下。我看到書架上有個盒子，裡面有照片，有信，有明信片，是一些參加過小組的人寄來的。

「就是剛才說的那個案子...我看了證據以後，有一瞬間我就覺得，能不能建議法官別再真執行18個月的原判了，警告他一下放出來就好，我覺得這個人有希望。但我又覺得--如果因為我沒有履行職責，他出來以後又去偷人東西，甚至犯下更嚴重的罪行，那我就對社會做了件大大的壞事。」

法官問，所以你怎麼做的？我說我還是儘可能利用了對檢方有利的證據，主張執行有期徒刑判決。

Stephenson法官哈哈一笑，說，你果然還是把最困難的工作交給我們了啊！

啊，您何出此言？

「遵從法律很容易，按照法律，他的確涉嫌違反了緩刑的條件，檢方應當舉證來證明並主張執行判決，如果你不這麼做，你就沒有遵從法律。而按照法律，法官可以綜合考慮違反的嚴重程度，決定要執行判決還是基於一頂處罰後繼續緩刑。法律給了你們唯一的選擇，但是給了我們兩個選擇，兩個選擇都是合法的，有的時候，法官必須要聽從自己內心的想法來作出決定。」

「我們也會想，到底怎麼做才是對的？聽你說的，他的確是個很有才華的年輕人，我們不想毀了他；但他也是一名參與團伙犯罪的罪犯，我們也不想再次給社會造成危害。」

「所以，我說你們把困難的工作都交給了我們，因為遵循法律很容易..."

的確如此，我想，作為法官，辯護律師，檢查官，只要按照法律規定的程序辦事，那麼自己就不會為一個錯誤的判斷背負法律責任，如果能說服自己，我只是按照職責辦事，那麼當自己所作所為最終造成不幸時，內心也許不會過多地感到愧疚。因為，這不是我的選擇，這只是執行著法律。

"而遵從內心，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