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來了》 17.「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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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陌生的山路,雖然背後毫無追兵的動靜,但我的腳步卻絲毫不敢放鬆——因為我現在是全台灣警察的公敵,為了抓到我,他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然而麻煩的是,我好像失去了一段記憶。剛剛放火燒車正要逃走,碰到一個有些面熟的人阻攔。那人多半也被我殺了。呵呵,今天殺了幾個警察?六個還是七個?
但我的記憶斷層,似乎就出現在和那人交手時。現在兩手空空,手上的槍跟包不知道掉在哪了;抓我的警察至少來了上百個,現在卻完全感知不到他們的存在。這表示我已經遠離他們的搜查圈,遠到足夠安全。也許我在拚命逃離時,跌倒撞傷了頭部,雖然失去意識,但潛意識依然拚命驅策我的身體逃走,直到剛剛恢復清醒。這麼說來,潛意識可幫了我大忙,可惜它還不夠能幹,沒能順便讓我把槍跟包撿起來……沒了武器倒是有些麻煩,但當務之急還是得想辦法離開山區。我可不是什麼野外求生專家,在山上也能活出自我風采。更何況警方很快就會組織搜山,也許還會派出特種部隊參與,就算有槍也不管用。鏗鏗鏗。不遠處傳來金屬片互相碰撞的聲音,讓我悚然一驚,緊接著就是深深的恐懼。我害怕的不是這聲音,是這「唯一」的聲音。方才始終沒有注意到,這段山路未免過份安靜。雖然不是市區,但也該有風聲、樹葉沙沙聲、昆蟲鳴叫聲、水流聲……等自然聲音。但是全然沒有,這裡的分貝是零,絕對的寂靜,消失的甚至包括……我的腳步聲!「這小子真是的,乖乖待原地不就好了,累得我們到處找。」
「挪。通知其他弟兄過來吧。」前面拐彎處,忽然走出兩名cosplay玩家,從他們的對話判斷似乎正在找人?老實說,他們的聲音讓我安心不少。這兩個男人約二十來歲,膚色一黑一白,穿著中國古代武人服飾,上半身還披著半身甲胄,卻不知道是哪一部作品的角色。大學裡,有不少學生頗好此道,南友社有一對姊弟就是個中翹楚。 不過眼前這兩個人可以算是骨灰級玩家了,他們的半身甲居然真的用金屬鍛打,不是用厚紙板或保利龍搞的樣子貨,剛剛的聲音就是他們身上甲葉的碰撞聲,甚至他們的腰上還系了一口刀;衣衫靴子也沒有cosplay的齣戲突兀感,就像他們每天穿著生活似的。我讓過一旁,想與他們錯身而過,沒想到兩人在我身前停下來,其中的白臉男人竟然從懷裡掏出一張黃色符紙,黑臉男人則伸手按著我的肩膀,沒好氣地說道:「賈德,時候到了,跟我們走吧。」我立刻用力把他的手甩開,罵道:「要我跟你走?你他媽是誰啊!」居然是沖著我來的!這兩個傢伙該不會腦子宅壞了,想抓我這個通緝犯行俠仗義吧?黑臉男人一臉愕然:「不跟我們走,難道你還想動手不成?」「怕你不成!」右拳砸在他臉上時,我嘴裡「怕」字才出口。動手前先喊的人最傻了……一拳過去,我抓住他施展了一個過肩摔,把他狠狠砸在地上後,旋即轉身撲向另一個白臉男人。我自幼接受嚴格的中國武術訓練,要擺平這兩個傻子毫無難度,但現在不但得快,還得安靜,弄出大動靜就麻煩了。我左手反手刁住白臉男人右腕,順勢一扯,跨步進身,右肘猛然撞進他腋窩,再反轉他的右臂,使了個四方摔把他騰空摔在地上。兩個礙事的人都被解決,我忽然發現,倒地的白臉男人手中的符紙無火自燃,瞬間成灰。
不對勁,很不對勁。無論是方才的寂靜無聲,還是現在的符紙,都透著一股濃濃的詭異氣息,得快點離開這裡。鏗鏗鏗鏗鏗鏗鏗鏗鏗鏗鏗鏗。正當我準備離去,甲葉碰撞聲再度響起,比剛剛還嘈雜吵鬧得多。我內心忽然充斥著不妙的預感,僵硬著脖子往四周一看……像剛剛兩個傢伙那樣的漢子,以我為中心,陸續出現了十七八人,穿著整齊劃一。操!真是見鬼,我他媽到底走出多遠了,他們社團動作可真快,居然來了那麼多人……而且成員年齡層落差也太大了吧!從十幾歲的少年到四五十歲的中年人都有,年紀那麼大了還穿成這樣,不會覺得羞恥嗎?「賴老二,小勝子,你們行不行啊?」「哈哈哈,笑死我了,你們居然打不贏一個凡人。」「還兩個打一個呢,臉都被你們丟光了。」「我們來得慢點,任務就得砸你們手裡啰。」新來的角色扮演愛好者,紛紛開口揶揄地上那兩個傢伙。從他們的口風看來,果然是專門來抓我的,對面二十個人,再怎麼能打我也不是對手。媽的,要是槍還在就好了……
「你們上去試試!」黑臉男人被同伴攙扶起來,張嘴反罵:「這小子身具惡人凶威,不然我們至於來這麼多人嗎?」「你們別插手,我來解決他。」白臉男人同樣被扶起來,一臉不忿地拔刀。然而刀刃才出鞘半截,就被身旁同伴死死按住右手,把刀硬插回去。「別動刀,規矩你忘了?」他的同伴低聲斥喝。雖然只有一瞬間,但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半截刀刃閃爍著冰冷寒光,這也太專業,他們的腰刀居然是真的……不跑不行,不然說不定等下要被亂刀砍死。我盡量維持自然的神情,用最微小的動作觀察對方人員分布跟地形,挑選待會突圍的方向。一個可能是團長的黃臉大漢,發現了我的小動作,雙手抱胸冷笑:「賈德,你還想逃?你再怎麼能逃,這次終究逃不掉。」「對,他逃不掉。」一句附和聲從人圈外傳來。聽聞此言,這群古裝愛好者立刻向兩側分開,在我和來者間讓出道路。一個矮胖子緩緩走來,他身著黑色古式長袍,頭上還帶著一頂可笑的黑色高帽子,相貌兇惡,臉上坑坑窪窪,奇醜無比。他在眾人中似乎威信頗高,一出現,所有人立刻面轉向他,躬身行禮。
「「「見過范將軍!」」」就是他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我雙手成爪,跨步騰身,筆直衝向對面的矮胖子。「哼!」那「范將軍」左手負在背後,面帶不屑之色,抬起右手。離他只剩三米!就差一步!此刻,他右手衣袖中,疾射出一條纏繞金光的鎖鏈,在我的身上綁了幾圈,鎖鏈末端又回到他的袖中。鏈條在我身上纏得不是很緊,但我上半身卻一絲力量都使不出,連掙扎的動作都沒辦法做。本以為這傢伙地位高,能抓來當人質最好;不行的話打成重傷也能製造混亂脫身。但現在居然被他不知用什麼邪門方法制住。「乖乖跟著走吧。」矮胖子一甩袖子,轉身就走。我完全無法抗拒鎖鏈的力量,不由自主地跟著他走。「等一下!你們為什麼要抓我!」我大吼出來後,也覺得自己很傻。世俗一點的,就是為了一千萬的懸賞;中二一點的,就是為了主持正義,哪還有什麼其他理由。
「范將軍」停下腳步轉頭,臉上帶著嘲諷神色。「理由?陰差抓鬼何時需要理由。」范將軍袖中的鎖鏈牽著我走在最前,其他陰差依次跟在後方,拖長的隊列魚貫往山下移動。雖然步伐緩慢,但我每一步踏落,隊列範圍之外的景物,都飛速向後移動,就像我正乘坐高鐵列車。然而,無論發生什麼,都無法再讓我更驚訝。我竟然死了?我的人生就這樣結束了?不知道是誰殺了我,但也不重要了,無非是槍戰中的哪個警察,他可真是賺到了。本以為「死去元知萬事空」,沒想到死後的世界竟然真的存在……在縮地而行的速度下,我和看守者們很快回到了市區。在腳步的間隙中,見到了幾處標誌性的建築物,讓我能肯定這裡是台南市中西區。但路上沒有人也沒有車,燈光下所有顏色的色調都顯得極為黯淡。不多時,我們來到一處燭火輝煌的古代建筑前,我實在想不起來台南有這樣的地方。後來在左右建築物的參照下,我終於明白這裡是哪……
台灣府城城隍廟。城隍廟本來佔地不廣,看起來也不如何氣派,雖然以前經過很多次,但我們全家從來沒參拜過;在這陰間世界,城隍廟的面積卻擴大了數十倍之多,殿宇輝煌,刻飾精美,極盡威嚴之能事,光是站在大門前,就隱隱有被迫懾服之感。此時從朱漆大門內走出一人,身材高瘦,眉毛如掃帚。他身穿白色古式長袍,同樣戴著頂可笑的白色高帽。身後的陰差嘍啰一見此人,又是整齊行禮招呼——「「「見過謝將軍!」」」謝將軍先向眾人微笑點頭,才對范將軍說了一句:「公爺交代,即刻升堂。」范將軍點點頭,一扯鎖鏈,重新邁開腳步,謝將軍與范將軍並列前行領路。走進城隍廟,我回復了正常的步行速度,再也沒有神異的縮地之感。只聽范將軍我還沒留神,那白衣人是謝將軍,謝范將軍……那可不就是七爺八爺嗎?我任他們帶著在樓宇亭閣間穿行,最後走進一間陰森森的大殿。大殿縱深約四十米,最前方的台階上是一張形制古樸的桌案,下首側面也有一張小桌,後頭坐著一位書吏形貌的人物。范將軍把我帶到大殿中央,就鬆開鎖鏈,和謝將軍逕自走到台階下左右站定;陰差衙役們,則面容嚴肅,沿著大殿兩側列隊。
我左右打量,石壁上唯一的裝飾,就是各色叫得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刑具,形制構造各異,其中一部份還沾染了乾涸的血跡。大殿內的樑柱,每一對都鑲崁著石刻對聯。奇怪的是,無論角度如何,每一聯上的文字,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作事姦邪,盡汝燒香無益;居心正直,見我不拜何妨」「善心如不泯,天下到處盡天堂;惡事若敢為,地上隨時有地獄」「莫道汝糊塗,難逃法網;須知我執拗,不徇人情」「善惡權由人自作;是非算定法難容」「善行到此心無愧;惡過吾門膽自寒 」一聯一聯看過,直讓我冷汗涔涔。方才一路都沒有想到,或是說我不願意深想,既然有死後世界,那死後的善惡審判自然也有,我……似乎算不上是好人……「「「參見府尊!」」」氣勢十足的行禮聲,把我從思考中喚回,大殿中所有人,除我之外盡皆恭謹行禮。殿前的桌案後,不知何時已端坐一名古代官員模樣之人。從眾人反應,其身分尊貴可見一斑,但他的臉孔卻彷佛罩著一層薄霧,朦朦朧朧看不清楚。
雖然和范將軍一樣身穿黑袍,但他的官袍上刺繡繁複,款式威嚴,顯得華美異常,隱約間袍面上還有三色靈氣往複流動。區區一件袍子,卻給人日月交替,星辰循環之感,彷佛內中孕育一方世界。「堂下來人,可是賈德?」這位府尊大人語氣輕描淡寫,音浪卻如同拿著大聲公高喊,層層疊疊而來,在大殿中激起陣陣迴音。官吏衙役們面無表情,顯然早已習慣——或者他們聽到的是普通音量。我茫然點頭。見狀書吏起身離座,恭恭敬敬地將一本線裝書遞給居中高坐的「府尊」。這裡是府城城隍廟……在此能被稱為府尊的人,也只能是城隍爺了。城隍爺接過書冊看向封面,隨即書頁無風自動,一頁一頁翻過,幾秒就把整本書翻完。他將書放過一旁,提起書案上的驚堂木,重重一拍。轟!大殿上響起一道驚雷。「善惡有報,爾跡自知。賈德,本府判爾投入畜生道,神智不泯,千世輪迴。爾,可心服?」雷鳴般的音浪再度傳來,但比起音量,內容更讓我難以接受。「我不服!」我用盡全身力量吶喊。「有何不服,盡可道來。」「有神仙可做,誰想當壞人!我爸是黑社會老大,手下小弟幾千人;我的哥哥姐姐,殺人全家、放高利貸、逼良為娼,為了錢什麼事都干。我從小在這種家庭長大,行差踏錯能怪我嗎?如果我爸是老師,我媽是警察,我當然是個好人!別說好人,正義的夥伴我都當定了!」「呵,當我不知爾父賈清峰。」城隍爺冷笑一聲,他提到爸爸的名字,卻讓我心口一痛,「天道監察,無疏無漏。」「然推諉卸責之意,非爾獨有。適才爾言,若投生於殷實道德人家,非但性情必持端守正,姦邪在眼,更是睚眥必究,然否?」「那當然!」雖然他講的話有些怪異,意思我倒是聽懂了。「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的笑聲遠遠傳來,大殿都因此微微晃動。笑爽以後,城隍爺繼續開口:「若爾言行合一,本府放你一馬又何妨?」還沒來得及高興,他就順手提起案桌筆架上一根毛筆,說道:「此筆名曰『轉青碧』,即為爾等所設。」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城隍爺也無意解釋。他順手在硯台里沾了墨汁,輕輕一甩,金色的墨點飛越大堂,一瞬間就沒入我的眉心。墨色入腦,我的腦中一陣暈眩,眼前霧氣涌動,由淡轉濃。「爾既如此倔強,本府便贈爾一言。」依稀中,城隍爺手持轉青碧臨空書寫,「爾來了」三個金光燦爛大字,瞬間在他身前寫就。字成的下一刻,三字破碎為為道道金光,自行湧入我的身軀。當我從虛幻的世界醒轉,冷汗不由得涔涔而下。高踞堂上的城隍爺,卻才剛剛將「轉青碧」落回筆架。就在筆起筆落瞬間,我從旁觀者的角度,重新經歷了一生。世間並無鄭識凡。或者,從某個角度來說,他可算是我的「前世」。「轉青碧」果然神妙無方,依據我二十多年的生活為經緯,重新編織另一段完整的人生。鄭識凡的父母純屬虛構,但他們的確是我幻想中最完美的父母形象。我,賈德的親人,在那個世界裡,當然本色演出。在國中,全校第一名向來是「和尚」顧雲崇,直到被我帶小弟收拾一頓,他的成績才跳水似地下滑。高中時代,苦苦追求盧雨卉失敗,我在暑假起了歹念,當時卻沒得手;被我小弟們毀容的刑英傑,我一直對他沒有太深的印象,沒想到我最後死在他手中,也真是報應不爽了。高中這檔事,記得爸爸也是花好大功夫才擺平的。至於羅韻真,盧雨卉轉學後,印象中她的確來找過我理論兩次,當時只覺得不勝厭煩,沒想到「轉青碧」把鄭識凡跟她湊成一對情侶。在台大法律,本來的確想著好好念書,幫爸爸做點正當生意,但我不願意吃苦,城市裡誘惑又太多,二年級就開始藉著爸爸的名頭狐假虎威,開始走上無法回頭的道路。至於大學裡的「角色」。在班上跟李浩然最熟悉,他被安排成為我的室友;林巧馨是比我小一屆的學妹,很可愛很受歡迎,像是漫畫里走出來的人物,追求者眾多,被安排成為鄭識凡的第二任女友與妻子,但她跟我其實不大熟。南友社社長以及他的女友陳雲宴,他們的交往過程與結局和現實如出一轍。後來我找到賣四號給他的人,這人居然是法律系的碩士生,染上毒癮後以販養吸,後來我找人砍了他一手一腳。說來可笑,南友社社長的名字我問了好幾次,始終記不起來,後來索性就只叫他社長了,在幻境中鄭識凡也是如此,始終不曾叫過他的名字。從大學被退學後,我就開始自我毀滅的倒數計時。「轉青碧」裡頭的歲月,是城隍爺替「鄭識凡」設計好的人生,也因此他的人生軌跡,才會與「賈德」緊緊重合。我等於是被抹去所有記憶,以他的身份,重新得到一次選擇的機會。鄭識凡畢業後不必服兵役,卻沒有人感到絲毫詫異,那是因為我該入伍時已經被通緝,既然從來沒當過兵,鄭識凡因此也不需要服兵役。念初中時,理所當然,鄭識凡怎麼調查都沒有結果,因為那個世界,連城隍廟都沒有,自然也沒有人明白「爾來了」是什麼。從小到大,每次「爾來了」閃現,我都有能力將功贖罪,贖衍自身罪孽。然而我一次又一次給自己找藉口;一次又一次對眼前的罪惡視若無睹;一次又一次地錯過可貴的機會。可笑的是,世間到底有多少人,正身陷「轉青碧」之界而不自知,對眼前的惡行恍如不見,誤以為自己過的是普通人生呢?他們可沒有「爾來了」提醒,待大夢醒覺,是否都會跟現在的我一樣?後悔、無力、絕望……至於「爾來了」是什麼,當我「回到」這大殿,立刻就明白了。我緩緩抬頭,殿前匾額上的三個字,就如同巨獸露出了猙獰的獠牙,俯瞰嘲弄我的無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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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爾來了》首發於Weavi,進度可能提前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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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說系受Weavi的岳總邀請,為其旗下「微文版權」所創作的中篇故事。本故事是微文版權上架的第三篇作品,關於微文版權的介紹,可以看小傑克的的這篇文章,對產品有什麼問題也可以私信向他諮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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