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修行人和抑鬱症病人有何不同?
多年前,我看書上說修行要發起「出離心」和「菩提心」,就想,菩提心比較簡單,願意幫別人的忙,希望大家變得更好,就是菩提心了。但出離心太難,生活中那麼多美好的事物,怎麼能失去熱情呢?失去了熱情真的好嗎?
後來,慢慢體會到,出離心很容易,菩提心則難得多。我的前同事,在湖南上學時,夢想畢業後進《湖南日報》、《瀟湘都市報》,後來去復旦讀了研,又去新華社和央視實習,以前夢寐以求的單位再也不想去了,這就是出離。
不要把出離看成抽象的概念,而要看具體的事。從前戀著一件事,後來沒興趣了,就表示在這件事上出離了。從前抽五塊一包的煙,後來抽十塊的,五塊的就不想抽了,這是出離。跟一個人結婚時,特別喜歡她,一起生活幾年,沒興趣了,這也是出離。
出離心是人天生就有的。有欲求,就有出離。孔子有很深的憂患意識,生命卻沒有不堪重負,正因為好學之樂令他從憂患中出離了,不知不覺,就到了暮年。孔子盛讚蘧伯玉是君子,蘧伯玉五十歲時,覺得前面四十九年做得都不夠好,他每天都想著減少過失,但總覺得做得不夠。
有人說,如果說出離就是不感興趣,得了抑鬱症的人,對什麼事都提不起興趣,吃也沒興趣,玩也沒興趣,也不愛跟人交流,這是出離嗎?
是的。不過,得了抑鬱症的人,雖然出離了幾乎一切事情,對煩惱卻沒有出離。——他對一切事情不感興趣,並不是不想感興趣,他非常渴望感興趣,但喪失了感興趣的能力,他的生理機能出了問題。這就像坐懷不亂和性功能障礙的區別,性功能障礙的人,坐懷也不亂,但他特別想亂,又不具備亂的能力,所以煩惱。
聲聞修行者的出離,外在看起來,和抑鬱症有點像,對很多事情漠不關心,別人講個笑話,他也不笑,碰到好吃的菜,他也不多吃,人家拿他開涮,他也懶得回應,似乎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
不一樣的是,他的內心非常平靜喜樂。我上高中的時候,班主任批評去網吧的學生,說:「網吧店的老闆,沒有一個讓自己孩子去網吧的!」 有同學接話說:「因為人家家裡都有了。」 聲聞對外界漠不關心,是因為家裡好玩的東西太多了,相比之下,酒桌上的段子、俗世的應酬,都是兩塊錢一包的煙,味道太差。
待在空房間中,沒有書、電腦和手機,一般人很快會抓狂。郭德綱沒紅的時候,參加挑戰節目,在櫥窗里待48小時,一開始還蹦蹦跳跳,很快受不了了,大發脾氣,「這罪不是人受的!」 如果是聲聞修行者,就不會有問題,他可以一天到晚沒什麼事,但從來不無聊。
有句話叫,「我問海山何時老,清風問我幾時閑。不是閑人閑不得,能閑必非等閑人。」 一般的人,閑不下來。不給他安排點活,他的心就像脫韁的野馬,饑渴的猿猴,上躥下跳,不能消停。能閑下來的人,一定不是等閑之輩。
有讀者問:一個人要是在外面很端莊,回到家裡,領帶一摘,隨地打滾,很快樂,這算不算慎獨?不算。為什麼呢?在他心裡,能打滾才叫自在,正襟危坐不自在。隨地打滾和作姦犯科之間,離得不遠。為什麼沒人的時候你要隨地打滾呢?表明有人的時候你不自由。你的心不能沉靜,你閑不得。一個人坐在那兒腿不停地抖來抖去,手不停地掰扯東西,生活作風通常不會太好。連端坐都困難的人,讓他過謹嚴自律的生活,是不太可能的。雖說私生活不會寫在臉上,但舉手投足間,還是會暴露很多啊。
而坐在那兒沉默寡言的人不容易看懂。他不開口,也不動聲色,到底水平幾何,是不易知道的。聲聞的修行,別人不容易了解。他自給自足,內心充沛,在俗世緘默不語,內心卻大放異彩。
菩薩的出離,和聲聞不同。菩薩也要發出離心,也要對很多事情出離,但還有一些事情,菩薩不出離。
第一,菩薩對布施不出離。抑鬱症病人對一切都沒有興趣。而菩薩,對陷溺在苦難當中的人,乃至小貓小狗,一切有情眾生,都有深深的興趣。冬天的火車站,衣衫襤褸的殘疾婦女抱著孩子跪地乞討,菩薩不能無動於衷。菩薩心中有猛利的慈悲生起。
第二,菩薩對持戒不出離。有些人喝酒,見了誰都喝,見了誰都是一斤的量,這些人啥特點呢?碰到收錢的時候,誰的錢都敢收。看一個人講不講規矩,看酒風就知道。到哪兒都喝酒,見誰都稱兄道弟的人,一定不講規矩。聲聞會避開三教九流,他希望滋擾越少越好。而菩薩不會,由於攝受度化眾生的需要,菩薩要常常到三惡道里去。雖然每個人都感得一具人身,但心在地獄餓鬼畜生道的也不少。菩薩去了三惡道,他還是菩薩,區別在哪兒呢?他持戒。他帶著人天福報的業,下到地獄道里來。雖然身在地獄,心是清凈的,戒是謹嚴的。
第三,菩薩對忍辱不出離。普通人,你批評他,他就惱,就要跳起來反駁。實在沒有反駁的理由,他就說,我比誰誰已經強多了!他對最微細的「辱」都不能忍受,從而無法發現過失,認識自己。菩薩不一樣。別人批評得有道理,菩薩生起猛利的慚愧心,懺悔清靜。別人批評得沒道理,乃至誹謗中傷,無中生有,菩薩作如是觀:這是業障,別人罵我,是幫我消業障。為什麼蘧伯玉天天觀察反省過失,還改不完呢?因為人人都是這樣。唯有好學的君子,精進的菩薩,才能看見自己的過失。越是愚痴的凡夫,越看不見,不僅看不見,還自以為是,覺得自己比這個也強,比那個也強。眼裡光盯著別人的毛病,別人說他一點毛病,他馬上就惱,到後來,他連一句毛病都聽不到,但凡能聽到的人他都絕交了,聽到的都是拍他馬屁的話,都是恭維他的。於是越發沾沾自喜。如果不能忍辱,是要壞事的,會以最快的速度墮向三惡道。多幾個人罵你,批評你,是好事,是把自己往善道里拽,至少讓自己墮落得慢一點。所以說,無論別人批評得對與不對,都是幫自己消業障。越能忍辱,心量就越廣,格局就越大。不能忍辱,對自己有益的東西,一分一毫也進不來。
忍辱的辱,意義很廣。侮辱是辱,讚美很多時候也是辱。綺語妄語的讚美,就是辱,而且比侮辱的辱還難忍。別人說,「我這麼些年閱人無數,沒見過像你這樣既有生意頭腦又踏實能幹的人,我有個好項目,別人擠破頭找我合作我都看不上,我看就你行。」 他一聽,心花怒放,大腿一拍:「啥也別說了,需要多少錢,我投!」 這種辱,比侮辱的辱還難忍。小風一吹,就飄起來了,說明分量太輕。忍惡語的辱容易,忍綺語的辱難。
忍辱不僅包括忍受有情眾生的辱,還包括忍受器世間的辱。冰天雪地里,要出門,打不著車,深一腳淺一腳,手凍僵了,腳濕透了。這種苦不能不吃。如能認為有這樣的際遇也不壞,正能磨礪堅忍的性格,悅然納受,也是忍辱。忍不了的人,必定會回頭給人講。生怕不講出來,苦就白吃了。
第四,菩薩對精進不出離。我們做墮落的事,不用歇,工作起來,頭也疼,腰也疼,一上麻將桌,頭也不疼了,腰也不疼了。出個新網遊,能玩三天三夜。輪到學習的時候,遷善改過的時候,得少為足,剛學一點,「今天的任務完成了,可以歇歇了。」 菩薩不是這樣的。菩薩的布施、持戒、忍辱、愛語、利行、同事,永遠都在做,永遠不覺得今天的任務夠了,不僅一天做不完,一月,一年,一輩子都做不完。這輩子做不完下輩子做,下輩子做不完下下輩子做。
第五,菩薩對禪定不出離。沒有定力,不可能精進。去布施,別人得了好處,不僅不念他的好,還諷刺挖苦,他就受不了:「下次再幫他我是龜孫王八蛋!」 沒有定力,碰到壞的東西,就容易沾染到身上。做了一點好事,身心俱疲,做了兩天好人,覺得太累太委屈。為什麼?因為沒有定力。菩薩有定力,就像身上有抗體的人,不懼怕和患者接觸。所以,才敢下三惡道,才敢講,「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上學時做分組作業,學習好的都找學習好的組合,最後剩下來沒人找的人湊成一組,這一組就沒什麼希望。如果負能量的人被所有正能量的人厭棄,最終的結果就是他們自己為伍,交叉感染。每個人都會覺得,自己比別人強,別人更差勁。孔子講,「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 有人不懂,就說,人人都和比自己強的人做朋友,比他強的人又不想跟他做朋友,誰還有朋友呢?這是什麼意思呢?第一,菩薩不介意下三惡道,不介意和負能量的人為伍,因為有自己不被感染的把握。第二,負能量再重的人,也有正能量,之所以說他負能量重,就在於他看不見別人的正能量。孔子講,不要覺得朋友不如你,三人行必有我師,你看不起的人身上,有比你強的地方。你看不起人家,不是人家水平差,恰恰是你水平差。如果三惡道沒有菩薩行,就真的是茫茫暗夜一絲亮光都看不到了。
第六,菩薩對般若不出離。對般若不出離,和前面五種都不一樣。般若,是性空慧,作用是破除一切執著,掃蕩一切成見。你建立起來的根深蒂固的認知,都是有毛病的。為什麼蘧伯玉改過改了四十九年還沒改好?雖然和別人相比,已經非常好了,但遷善改過是沒有止境的。我們固守成見,因此變得頑固、傲慢、自以為是。這樣修行,就修出毛病了,修成了增上慢。這種成見,就包括前面談到的五種不出離。由於不出離般若,菩薩將出離布施、出離持戒、出離忍辱、出離精進、出離禪定,以及,出離般若。
第一,由於不出離般若,菩薩將出離布施。出離布施,並不是不再行布施,而是「不住色布施」、「不住聲布施」、「不住香布施」、「不住味布施」、「不住觸布施」、「不住法布施」。儘管菩薩每天做的一切都不離布施,但菩薩對布施並沒有興趣,也沒有打算布施,更沒有認為自己在布施。菩薩只認為自己在老老實實生活,認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曾逾出本分。菩薩做的事情,都是生而為人應當做的事情。說白了,做菩薩的事就是做人事。一個人只要一輩子做人事,就是大菩薩。但很多人不做人事,不僅不做人事,還覺得自己做的都是人事,為了避免衝突,只好把人事叫做「菩薩做的事」,他才好接受。孟子說,「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 這「幾希」的一點, 誰能一生都不逾出,誰能「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儒家就說他是君子,佛家就說他是菩薩。然而,在菩薩看來,只是做人事而已。生而為人不容易。生前不做人事,死後想做都做不了了。做了件人事,偏偏想:我做了件好事,我布施了,我有功德,下輩子要享福,那就完了。
第二,由於不出離般若,菩薩將出離持戒。聲聞修行者,恪守戒律清規,但隨著時代、機宜的不同,也不能不有所改變。孔子說,「可與立,未可與權。」 能立,是道德;能權,是智慧。佛教戒律講,殺人是第一重罪。但如果碰到人想謀財害命,除了殺掉他,沒有別的辦法可以阻止,怎麼辦?菩薩也會殺掉他。既然殺人是第一重罪,那麼,我來犯這個重罪,我來承擔後果;不要你來犯,不要你來承擔。殺人不是頭點地那麼簡單,殺人會帶來無盡的痛苦和罪業,要殺人的人,並不清楚殺人的真正後果。但菩薩清楚,所以菩薩要去阻止他,殺他不僅是為了拯救他想謀害的人,也是為了拯救他。菩薩殺人,從事相上看,破壞了律儀,然而這正是饒益有情的需要。
第三,由於不出離般若,菩薩將出離忍辱。用歡喜的態度對待忍辱,也是不徹底的。《老子》講:「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 《老子》說的「大患」,就接近佛教的「辱」。衰是辱,利也是辱。毀是辱,譽也是辱。譏是辱,稱也是辱。苦是辱,樂也是辱。八風吹來,無不是辱。碰到人罵你:「哎呀,真高興,又替我消業障了!」 這難道不是精神勝利法嗎?你真心希望別人罵你嗎?真有業障被別人消了嗎?如果有這樣的見地,那麼,這種見地產生的業障,要比別人消掉的還多。因為苦苦、行苦、壞苦,一切都是辱。忍辱的精義,不是被動地忍受,而是如實地相信,相信世間原本不存在「辱」。被當作「辱」的東西,只是錯覺,是因為心量窄、氣度小產生的錯覺。一切需要面對的事情,既不必為它惆悵,也不必為它歡喜,並沒有「忍辱」可言。
第四,由於不出離般若,菩薩將出離精進。天天嚷著「我要勇猛精進」,基本都是既不勇猛又不精進的人。真正精進的人,不覺得自己精進。沒有人說:我今天吃了三頓飯,好精進!難道人一天不該吃三頓飯嗎?狼不會說,「你看,我今天吃了不少肉,得吃點蔬菜調劑調劑,好讓飲食均衡。」 菩薩不會說,我日行一善,今天的任務完成了。「初以習成性,後以性成習」,最開始只是習慣,漸漸成了秉性,再靠秉性去做事,就談不上累了。有人講,「別看我在家懶,我在外面勤快呀!」——你見過在外面吃肉在家裡吃素的狼嗎?菩薩的精進,是出離了精進的精進,是自然而然、家常便飯的精進,因此叫精進波羅蜜。
第五,由於不出離般若,菩薩將出離禪定。如果不出離禪定,菩薩會怎樣呢?會變得像聲聞,更喜歡躲在深山老林,更喜歡關在房間里不出來,對俗世上的一切事務漠不關心。聲聞對打遊戲、喝酒、唱歌跳舞這些,沒有興趣。菩薩則可能有興趣。但菩薩並不是真的喜歡打遊戲,喜歡喝酒,喜歡唱歌跳舞。而是為了幫助沉迷在遊戲中的人,要跟他接觸,才對遊戲有興趣。但這種興趣,不是非打不可,一天不打就茶飯不思,而是可以隨時放下沒有戀著的。這就是菩薩的出離。菩薩未必遠離聲色犬馬的場所,當然,初發心菩薩會遠離,因為定力還不足。菩薩或由於往昔的業力,或由於攝受度化眾生的願力,而出現在一切場合。腰肢晃動搖滾震天的舞池裡,也可能有菩薩在。如果有人身處這樣的場合,念念不忘持戒清凈,不忘布施忍辱禪定精進,就是菩薩行。因此說,搬柴運水、行住坐卧都可以是禪定。雖然不是盤腿打坐的禪定,但是,儘管肉身在欲界,儘管有六識現起,心已經出離了。
出離禪定的菩薩,多有重回娑婆,莊嚴凈土的。娑婆世界本是穢土,因為菩薩的存在,也有乾淨的地方。如果菩薩不回娑婆世界,娑婆世界就連覺悟的因緣都沒有了。窮山溝里,如果所有走出去的人都永遠不再回來,山溝只會越來越窮。山溝里的人,永遠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怎樣。
《佛說阿彌陀經》里講,凈土的眾生,「常以清旦,各以衣祴盛眾妙華,供養他方十萬億佛。」 這就好比,窮山溝出去的人,在外面賺了錢,回老家建個小學,修條路,老家也會變得好一點。沒有賺大錢的人,在外面安了家,逢年過節還是會拎著大包小包回家鄉看看。經上說的「盛眾妙華」,與其比喻成錢,毋寧比喻成美好的品德和舉止,有人考了大學,回到山村,待人接物讓人如沐春風,人家就說,「大學真沒白上。」 如果一個人離開老家,在外面發財了,享福了,永遠不回來,親戚也不認,就跟老家沒有任何關係了。由於下化眾生的需要,菩薩是會出離禪定的。此外,禪定也有不同層次,在三禪中感到很快樂,不想出離,那就永遠無法進入四禪。
第六,由於不出離般若,菩薩也將出離般若。不能出離般若,就無法得到真正的般若。般若的得,是無所得。我們後學,談的這些是很笨拙、很膚淺的層次。如果得到般若,就不需要談這些了。可以不談一字佛法,不提半句修行,而做一個人格完善的人,並且給予周圍的人善的影響。愛談佛法講修行的俗家人,有兩種情況。一種是為了裝,為了顯得自己有品位有修行。另一種是笨拙的後進,學得死板,離開這些,就開不了口。所以,得到般若的菩薩,他會行方便道,與日用常行相融無礙。如水中煮鹽,但留味道,不著痕迹。如果鹽沒化開,就難免苦楚生澀。有人開口閉口就談空、談般若,覺得自己的世界是對的,別人的世界是錯的,看別人都不順眼,想影響別人,不僅沒能影響到,還被別人搞得很疲憊,生起一身煩惱。那就需要知道,不是別人的問題,是自己的問題。般若沒學好,學成了增上慢。《大智度論》說:「般若將入畢竟空,絕諸戲論。方便將出畢竟空,嚴土熟生。」 真正對自己對他人有益的,不是成天談空說妙,而是踏踏實實做些本分事。
在抑鬱症患者眼裡,出離了事相卻不能出離煩惱,世界是晦暗沉重的。在聲聞行者眼裡,俗世的紛擾和煩惱一併出離,世界是寂靜湛然的。在菩薩行者眼裡,出離心和菩提心水乳交融,世界是朗潤盎然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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