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確幸
讀本科時,我適應不良,日子過得不如意。不過,從緊迫的時間被佔滿的高中轉換為有相當自由的大學生活,還是有好處:我有很多時間空間來讀雜書。那時候,讀書也是我探索世界、理解自身的方式。忘了在什麼時候,我好像在哪裡看到了有人推薦黑塞的書,於是我就去看了。看了一本之後,感覺黑塞很對我的胃口。接著我就買了黑塞幾乎全部的小說,看,並且相當推崇。
黑塞的一生其實是適應不良的一生。他不幸生活在一個非常糟糕的年代。陰影籠罩下的歐洲,民族主義甚囂塵上,民粹盛行,人被民族國別的大旗蠱惑,憎恨他國他人,人與人、國與國之間相對如寇讎。這種社會氛圍最終導致了一戰爆發,生靈塗炭。黑塞是飽學之士,心靈敏感聰慧,他能感到這氛圍的危險,還曾化名在媒體上發文章呼籲。但是他的努力和憂心忡忡都無濟於事。歐洲陷入了第一次世界大戰。
更糟糕的是,一戰之後,歐洲人並無反思。黑塞能感到,一戰之後,瀰漫在歐洲各國之間的依然是敵視彼此、民族主義、軍國主義、鼓吹戰爭的危險氛圍。黑塞感覺到,下一次世界大戰就在不遠處。黑塞的感覺是對的,歐洲人完全沒有吸取一戰的教訓,一戰沒過幾十年,就又打起了更慘烈的第二次世界大戰。
從兩次世界大戰的間隙起,黑塞感到更深的破滅,覺得未來沒有希望。他的微小努力也無濟於事。於是他選擇逃避。記得黑塞叢書的編輯評價說,黑塞的一生是越來越深地逃避到東方神秘主義幻夢中的一生。黑塞越來越深地逃避當時令他絕望的社會現實,寄託於寫小說,在小說里構建另一個敏感、豐富的世界,也控訴著現實社會的殘酷。
那個時候,因為有互聯網,我接受了政治啟蒙,看到了以前看不到的社會黑暗面。以前我根本不知道有那些事,黑暗和邪惡超出一個少年的想像。恰好我也是個心靈敏感的人,在現實的生活中也不甚如意,自覺尋不見出路,也感受到了和黑塞的苦悶絕望類似的情緒。很自然地,黑塞構建的世界很吸引我,為我提供了寄託和撫慰。
那時我沉迷於黑塞。
那個時候我有個男朋友,是個非常積極成功的入世主義者。他眼見我對黑塞的沉迷,忍不住批評了我,逃避生活,沉迷幻夢,從真實生活中退縮。
他批評的正是我的痛處,說得很有道理。入世當然很重要,成功當然很重要,雖然我一邊在逃避,另一邊我也知道,自己其實是有強烈功名心的人。我的逃避有相當大一部分是出自生活不如意,過得失敗。這和黑塞的情況不一樣,黑塞處於那樣的社會條件之中,就他的一生來說,生活中先是一戰,然後是全社會的好戰氛圍,接著又是二戰,一個人的一生都耗在了那樣的社會裡,真是沒什麼出路的。可我是能有出路的,卻一味沉迷逃避。
人首先要認識到問題,然後才能改進。認識到自己的逃避,是走出逃避的第一步。從遙遠的個人史中我開始轉過身來,誠實面對自己心中的孱弱自我,面對自己因為孱弱而逃避現實的動機。
求進步,修正弱點,向前進。
但是幾年過去了,世道變了。世道在壞下去。前些年感覺起來還是有盼頭的,這些年卻越來越糟,令人覺得越來越不妙。中美兩極都在向後轉。國內形勢如何,自有感受。就連燈塔美國竟然都有一半選民,在大是大非和個人利益之間,選擇個人利益。手握選票,卻只計較自己的小算盤,不從公共利益的角度思考。人性竟如此,令人震驚,令人悲嘆。
並且,互聯網上海量的實時信息放大了信息給人的影響。人不止是生活在自己的小小生活之中,也是生活在海量互聯網新聞、觀點、爭吵的影響之下。這個年代,就算不像黑塞那樣敏感聰慧能預知歷史走向,處於互聯網帶來的信息的衝擊之下的普通人,也感得到,社會中令人憂心忡忡的趨勢。
聽聞川普當選,許多美國年輕人深受打擊。聽聞川普當選,我想到了黑塞生活於他那個時代的感受。
幾年前,我可以放下黑塞往前走,我可以批判自己對黑塞的沉迷,因為我所處的形勢並沒有像黑塞那樣壞得不可救藥,並不是短時間內見不到改良的希望。那時候的沉迷,源自我個人的軟弱。但如今,但如今。但如今,生活在二十一世紀前期這個令人憂慮的歷史風口上的當代人,有沒有底氣依然懷抱「事情就會變好的」的希望?我們生於這個年代,活於這個年代,這個年代在歷史書上是輕飄飄的幾頁紙,對我們則是幾乎全部的人生,到底在我們的人生歷程之中,世界會走到何處去?
再想一想,我們年輕一代真幸運,出生於罕見的和平之中!二戰之後世界消停了,和平發展了好幾十年,期間僅有局部戰爭,沒有世界大戰。我們享受了好幾十年的和平繁榮。可這是反常的,人類歷史充斥著戰爭,世界眼瞅著變了,向壞的方向變去。接下來會有什麼?會向哪裡去?
現在我特別理解,特別理解為什麼台灣年輕人追捧一個概念:「小確幸」。大陸這邊批判這種觀點,覺得沒出息,沒追求,只知道關注自己生活中的小幸福,不關心家國大事。以前我也有同感,作為一個有追求有理想的青年,我也曾覺得看不上這種小確幸。可是現在,我能體會了。台灣是亞細亞的孤兒,整個台灣形勢如何,會向哪裡去,不由台灣年輕人控制。他們失去了對社會走向的控制,成了風中飄蕩的亞細亞孤兒,生活被許多勢力的角力所影響。就算不說這些大形勢,島內經濟滯漲,物價高企,向前望去也沒有什麼合理的盼望。只剩下了小確幸,追逐生活中小小的幸福。如果沒有小確幸,如何撐得下去?如何活得下去?
如果身處黑塞的年代,是否能追逐的僅有東方幻夢?還能追逐什麼?如果身處當今的世界,是否能追逐的僅有小確幸?還能追逐什麼?兩千的平均工資,兩萬的平均房價,十三億人彼此競爭,每一份工作每一個生態位都擠滿了競爭的人。還能追逐什麼?還有何處可容身?
理智想想,從黑塞找到東方神秘主義的幻夢逃避於之得到啟發,今人的生活也許沒有黑塞那麼絕望。現在,相比上個世紀,世界變大了。上個世紀,黑塞除非去新大陸,不然無處可去。那時他幻夢中的東方,真實形貌比他想像得不堪得多。他困居歐洲。而今,雖然中美形勢都很喜人,但好在,世界不止有這兩極。還有許多別的地方,還有許多別的地方,還有許多別的地方,也許能求得一生的平靜安寧。
但是,這其實也是在尋求另一種小確幸。世界大勢如滔滔洪水不可阻擋地湧來,一個勢單力薄的小生命,能做到自保已不容易。能尋找到小確幸,能尋找到小確幸,就是一生之幸。
找不見一生平靜安寧的未來預期,看不到這樣的保障,在動蕩的憂慮的生活中,那就只能尋求小確幸。這些小確幸給人力量,給人安慰,令人能繼續支撐下去。尋找一些小確幸,比如家人的陪伴,比如一粥一飯的清爽口感,比如去城市公園看見一隻鳴唱的鳥,或遠處一輪夕陽。比如說,養個動物。許多研究都表明養寵物對人的身心健康有很強的正面作用。我也覺得,儘管外間紛擾,互聯網上戾氣橫飛,儘管我充滿對未來的憂慮,但和我的貓咪一起玩,還是能給我安慰,讓我快樂。
在不確定性中支撐,在變壞的憂慮中支撐,堅持支撐下去。雖然歷史的一頁相比一個人而言可能就是一生,但活得夠長,也許就能看見另一頁。如果看不見另一頁就放棄了希望,那麼一生都將籠罩在絕望之中。就算一生直到盡頭都走不出歷史的一頁,這生活中收穫的小確幸也能安慰我們一生的旅程。塵世艱難,更需要我們彼此安慰理解。塵世艱難,需要這些小確幸如黑夜中的一盞檯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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