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先生在整形醫院

1月21日，美國新任總統唐納德?特朗普在華盛頓宣布就職，而在一萬兩千多公里外，中國岳陽，已經有人搶先成為了國產特朗普。ONE實驗室跟隨他去了趟整形醫院，經歷了一場熱鬧的旅行。

山寨「特朗普」吟誦《滿江紅》，學英語，在為整形醫院站台時打起了拳，震懾了一把「美國佬」，引起陣陣尖叫，又在會晤「奧巴馬」時，頻頻談起政治，令對方尷尬不已。其實他是一位文化人，甚至擁有一座私人博物館。接受吧，世界變了，已經沒有什麼是荒唐的了。

文|荊欣雨

事實核查|劉洋

I love this country

李良偉今年64歲，從岳陽企事業文聯主席的位置上退休三年，頭髮從來都是烏黑濃密，梳得整整齊齊，風吹不亂。2016年12月2日，在他第一次變身為唐納德?特朗普的那天上午，髮型師毫不猶豫地將沾滿粉底的吹風機開到最大功率，試圖將他腦袋右側頑固的頭髮吹向左邊，打造與新一屆美國總統一樣的偏分。在一陣轟鳴聲中，鬢角還未來得及染的白髮猝不及防地露了出來。

在每次化妝前，他都要嚴肅地強調，「我一根頭髮值一萬塊錢」，然後便雙手交叉坐在椅子上，任由化妝師用髮廊幾十塊錢的白色噴霧、漂發劑、染髮膏，甚至痱子粉把他的頭髮弄白。除此之外，他還需要塗上最白色號的粉底液，加以高光、陰影的輔助讓五官更立體，以及漂白眉毛――總往白色上使勁兒，好像沒人注意到唐納德?特朗普先生並不是白色的，而是橘色的。

為了拍攝「特朗普」第一次定妝照，在綠色的幕布背景前，他身著黑西裝、白襯衣、紅領帶，對著鏡頭做起了他的，也是特朗普的招牌動作：右手四指握住，食指伸出，像是在發出某種指令，或是指責。

他還學著特朗普抿起了嘴，嘴角向下，作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大家歡呼，像，真像，真的是總統。化妝師發朋友圈，她成功地把一個中國人變成了「外國人」，儘管她還沒有搞清特朗普到底是哪三個字。更沒有人在意，真正的特朗普身高接近一米九，比李良偉高了至少15厘米。

從去年九月份開始，鄒當榮就在尋覓特朗普特型演員了。捧紅了奧巴馬特型演員肖基國之後，他就專務此道，如今公司旗下還有一個不太令人滿意的「普京」和四五個「金正恩」。11月，他找到了一位廣州的音樂教授，但合作還未開始便已夭折，因為他嫌棄那位音樂教授「太有架子，不夠癲狂」。偶然的一次飯局上，李良偉侃侃而談的神態與他腦海中的特朗普重合在了一起。

二十幾年前，李良偉是《洞庭湖》雜誌社的社長，鄒當榮是他手下的小編輯，兩個人一起跑業務，給雜誌社拉贊助，有感情。現在，鄒當榮是導演、經紀人，他跟李良偉提議做特朗普特型演員，李良偉覺得「好玩」，況且，晚輩的影視公司剛剛起步，應該給予支持，便答應了――這是李良偉對於自己的動機的解釋。像很多這個年紀的人一樣，他迴避自己享受某件事。

「特朗普」出現在岳陽的第一天，鄒當榮帶他到熟人的餐廳吃飯。老闆們笑著出來迎接「總統」，安排酒席。人們愛跟他合影，有時還要排隊。吃飯時，大家因與「總統」同席而感到榮幸。傍晚時分，「總統」妝花了，白髮打了結，但還是給紅燈籠蝦城拍了條小視頻：「紅燈籠蝦城，我說好，就是好！」

中國大大小小的幾百個城市每天要舉行上千場商業演出，在組織者預算有限的情況下，「國際政治領袖」特型演員在抓人眼球方面有著絕對的優勢。「美國總統」曾一舉打敗「劉德華」和「成龍」，成為雲南巨人房地產開發公司心中「巨人」形象的最佳人選。他們請到了肖基國，當時他的出場費是3萬元，不超過10分鐘。現在，他的出場費是5萬元左右，出場時長不變。

不少人告訴李良偉，特朗普是個壞人。他不信，去翻新聞報道，發現特朗普60多歲時還在做生意，而且做得還不錯，那他人品一定不賴。現在他71歲，要當美國總統，為民眾造福，這是「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說明他有理想、有抱負。李良偉有了結論：特朗普可愛，了不起，很好，背後是一個勵志故事。

與李良偉的第一次見面是在他的私人博物園裡。2005年，在岳陽文聯機關大院的一棟家屬樓的七層，他建立了一個400多平方米的博物館，名字好像屬於一個更理想的自己――「良緯博物園」。

他愛帶人參觀，不厭其煩地向來訪者介紹莫言的題詞，「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在湖南方言里，「諾」字被拉了很長的音。400多平方米的房間里，整齊地陳列著數以千計的字畫、書籍、照片、玉石、陶瓷、洞庭湖農耕文明的農具、岳陽乃至湖南大大小小作家的出版物、來訪者的題詞、奇形怪狀的木製品、兒時的玩具小人、雜誌社的退稿信、稿酬單、榮譽證書、土改時期的地契……

從中可以窺見他的人生軌跡：生於上世紀50年代的知識分子家庭，土改時被「分了田地」，做過知青，仕途在最初被「家庭成分」所阻撓，但依然崇拜毛主席，因為他「帶領人民大眾一同掙扎」。與文字打了幾十年交道，奮鬥到文聯主席的位置，雖然已經退休，人們還是樂於叫他一聲「李主席」。

歲月讓他成了一個文化保守主義者。臨近聖誕節時，看到街上的聖誕裝扮，李良偉特別痛心，不懂人們為什麼不多紀念一下偉大領袖的誕辰，而是去過什麼洋節。

李良偉對於人們合影的要求，從不拒絕，大家叫他「總統」，他欣然接受。他覺得好玩。只有一個小細節泄露了他心裡隱隱的不安――他會主動提起自己是黨員，熱愛祖國，這與「美國總統」的新身份看起來矛盾，然後再補充說，但他不這麼認為。他喜歡特朗普，成為特朗普，不僅是對這位美國新總統表示支持，也是敦促他建立友好的中美關係，以實現兩國互相支持、共同發展的美好願景。

這正所謂「世上決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他援引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的句子說。

鄒當榮在國產「特朗普」誕生的一個小時內打了兩通電話，對方分別是佛山的瓷磚老闆和深圳的亞太整形醫院的老闆。「我現在的特朗普出來了，你給他搞點簽售活動。他現在很火的，媒體關注度也很高。才藝嘛，唱點洞庭民歌什麼的。湖南人嘛，模仿毛主席也可以。拍拍照片，無非就是去搞個噱頭嘛。」

與亞太的合作很快就敲定在一周以後。鄒當榮沒提要給整形醫院做宣傳，只是告訴李良偉，去深圳舉辦一個「特朗普」見面會，到時會有很多媒體來，李良偉欣然同意。

鄒當榮安排了公司的大學生編導來教李良偉學英文。過去，肖基國每次出場會先說一句「Hello，everybody」，配以奧巴馬最經典的揮手，然後是隨意發音的「自創」英文，再視情況唱一首歌。事實上，觀眾聽不聽得懂不重要，會講英文的總統只是歡呼的催化劑，遠不如一個會唱粵語歌的「美國總統」富有衝擊力。

李良偉學習的內容是特朗普勝選演講的最後一段。他喜歡這段，特朗普表達了自己的家國情懷：我愛這個國家，我愛我的人民。授課方式與學校里的英文課堂大相徑庭，卻似乎最適合這位沒學過英文的老人：將演講內容放大行距列印出來，在每個單詞下面標註相近發音的漢字。

正是令人昏昏欲睡的下午時光，一老一少陷進沙發中，機械地重複著紙上的英文單詞。and是「岸的」，we』re是「喂啊」，again是「額干」，movement是「木屋門特」，hopefully是「厚朴佛力（快）」，關於括弧里的快字，大學生反覆強調，一定要快，不能是「厚朴、佛力」。注音時要謹慎。比如，I不能注音成「愛」，因為在岳陽話中，「愛」的發音是nai，因此要注音成「艾」。

特朗普的那句「I love this country. Thank you」，李良偉的版本是：「岸的／艾／拉烏／蒂斯／康吹／三克油！（升調）」聽得次數多了，會覺得這些完全不著調的漢字組合像亂碼一樣令人費解，究竟是漢語、岳陽方言，還是英文？

課間休息時，李良偉站了起來，點了根煙，他憋壞了。尼古丁讓他放鬆，這時你會清晰地意識到他緊擁著自己的精神支柱，家國情懷深入靈魂，以及他已是一位面對年輕人時不免絮絮而談的老人。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年輕人刻苦讀書的重要性，自己是如何「三更燈火五更雞」，緊接著話題一轉，情緒高昂地背誦起極其喜愛的宋詞，岳飛的《滿江紅》。在他吟誦「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的時候，手裡的半根煙悄悄地燃盡了。

不確定的世界

如今每個人都想好好利用一下唐納德?特朗普先生，他的渾濁的橘色調，他的小短手，他的嗓音，他的浮誇，他的民粹主義，他的性感女兒，他黃油般的交易能力以及他尖刺般的政見，他在twitter上的嗶嗶――此時，距離特朗普用贏得美國總統大選震驚世界只有23天，精英階層已經動起來了：在北京，國際關係學者們忙著預測未來中美關係的走向；在上海，金融市場交易員們緊盯屏幕上的k線，美元、美股、美債，特朗普帶來的短期衝擊與長期趨勢之中藏有戰勝交易對手的良機；很快，在紐約，阿里巴巴主席馬雲就與特朗普進行了一場「Great Meeting」。

老百姓階級也不甘人後。在新媒體平台上，勇猛的寫手們製造了無數關於特朗普的垃圾信息。在浙江義烏，橡膠面具工廠的老闆早已預測了特朗普將是最後的贏家，並主動加大特朗普的面具生產；在雲南布朗，茶商推出了新的文案，「特朗普――特製·布朗·普洱」；在湖南嶽陽，經紀人鄒當榮剛剛發了一條朋友圈，正式宣布自己打造了國產「特朗普」，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捧紅他。

李良偉學英語的間隙，鄒當榮在隔壁房間里安排著各項行前的工作。他與整形醫院之間的關係水乳交融，他手下除了有一批政治領袖特型演員，還有不止一個「小范冰冰」，「小張馨予」，「小劉德華」。

早些年，鄒當榮從岳陽小報《洞庭之聲》的實習生，做到《知音勵志》的副主編，用了18年時間。

2001年，他以李湘為原型寫了本小說《星光大道》，講的是一個女主持人如何迷倒高官和富商，最後一舉成名的故事。他在書出版前放風給媒體，說自己在影射湖南衛視的某主持人，炒作了一把。2006年的時候，他把這本書的版權以10萬塊錢的價格賣給宋祖德，要拍電影，請李湘來出演。李湘拒絕後，他又挖掘了當時17歲的女孩李姚遙，說服她整容成李湘，來出演這部電影。

2014年，他正式成為了一名「十八線」經紀人和導演。以前他寫小說和詩歌，還出版過幾本書，覺得鄒當榮這個名字難寫難記，不適合搞寫作，而現在他的口號是「要想紅，找當榮」，紅和榮字，押韻得剛剛好。

捧紅國際領袖人物特型演員存在一定的政治風險。去年南海爭端激烈之時，肖基國的「奧巴馬」就被活動方放了鴿子，對方擔心民眾愛國主義情緒激化威脅到他的人身安全。肖基國覺得這都是不必要的擔心，「我們是娛樂人物，這只是娛樂，與政治毫無關係。」

鄒當榮也絲毫不擔心特朗普在政治上玩火的行為。在特朗普與蔡英文通話的當天，他笑著說：「特朗普要是對蔡英文說，『妹妹，別鬧了，你還是帶著台灣回到祖國的懷抱吧』，我覺得就挺好的。」

鄒當榮的確沒必要注意政治，他早已未雨綢繆，兩手準備。如果特朗普友好，他就讓李良偉模仿好的部分；如果特朗普醜陋，他就把李良偉打造成一個小丑，讓大家嘲笑他。「你看歌廳里就有人模仿日本首相，大家都把他當成一個丑鬼來譏諷。」

鄒當榮說自己的「low」是故意的，他只是在適應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從土耳其到匈牙利，各種版本的特朗普紛紛勝出。世界正在變得像個鏡宮，中國要實現民族的偉大復興，英國脫歐要「拿回控制權」，特朗普則要「讓美國再次偉大」。中國反腐敗，特朗普也要「抽干華盛頓腐敗的沼澤」。在這個月，中國企業在抱怨高稅費，而美國也有一萬頁的稅典這個「恥辱」――這個世界「平」了，更多的人開始認為自己是受害者，也有更多的人相信自己應該成功。

抵達整形醫院

12月8日的早上，李良偉在家裡算了一卦，凶，他穿上了紅襪子辟邪，左手戴上串佛珠，右手一個巨大的銀色戒指，準備用來還擊圖謀不軌的人。在岳陽東火車站，鄒當榮在機器上幫他取了去深圳的高鐵票。李良偉還見到了兩個年輕的同行者，很是高興，他喜歡年輕人。男孩叫餘威，19歲，是年輕版「特朗普」，表演系大一學生，塌鼻子小眼睛，沉迷手游，去深圳主要是為了免費整容。女孩叫程楊，24歲，是葯業公司會計兼職主持人，活潑好動，剛擺脫了不放心跟到火車站來的母親，興奮地拿出一大袋子吃的分給大家。她還沒正式入行跟著鄒當榮做藝人，也對全職藝人的生活抱有擔憂：如果沒了穩定的工作，那她的五險一金怎麼辦呢？

抵達深圳時是下午，氣溫宜人。李良偉表達了感想，街上的年輕人生活節奏很快，在絞盡腦汁地思考如何創造新的勞動果實，不像一些城市的街頭，人們總在拉幫結派，聚眾打牌賭博。深圳是從一個小漁村裡發展起來的，沒有歷史包袱，這倒跟特朗普的家鄉很像。在他的印象里，美國是民主國家，國家強盛，社會自由，重視人才。

亞太整形美容機構在深圳福田區大中華喜來登酒店的九層，這裡是中心城區，摩天大樓林立。醫院面積不大，裝修是「歐式」的貴族風格，顏色以柔和的金色為主。一進門就能看到YATAI五個金色的字母被印在實木紅的牆上，牆的反面呈書本狀展開，上面同樣用燙金的字體印了一首歌：

Song of YATAI

I ensure myself, （我讓自己確信）

I am benefiting those who love beautiful things, （我在造福那些熱愛美麗事物的人）

Being well prepared eads me to the door to success, （成功的大門開給那些有準備的人）

Knowledge is power （知識就是力量）

that pushes me forward to shelter others from the coming rain and wind （讓我在即將到來的風雨中給他人以庇護）

......

負責接待的主要是黃總和牟總，黃總是深圳分部的負責人，大概40歲的年紀，頭髮及腰，愛穿藕粉色的大衣和五厘米以上的高跟鞋，說話非常溫柔。牟總是整個亞太的老闆，打扮像個港男。跟特朗普特型演員合作這件事，他覺得非常國際范，符合亞太高端定製的定位和中美合作的性質。

在辦公室里，黃總遞上一份授權書讓李良偉簽字，上面寫著亞太享有李良偉這些天的照片和視頻的使用權。李良偉終於意識到不對了，這不是鄒當榮之前所說的見面會，而極有可能是一次商業代言。

他陷在沙發里，沉默著，心中有萬千頭緒。 「授權」兩個字太刺眼了，他忽略不掉，更何況，他的氣質跟「整形」兩個字不搭，他沒整過形，也不可能整形。他也不喜歡把錢放在檯面上說，紙上還寫著「亞太承擔李良偉的往返車票和在深圳期間的開銷」，他張口說，「我可是非常有法律意識的一個人，千萬不要想欺騙我，授權書是個什麼樣子嘛。還有，往返車票，你願意給我報銷，那是你們願意，主動的，你們不願意，我沒有求著你們報銷。不需要寫在合同里。」

黃總坐在他對面，哭笑不得。鄒當榮按照李良偉的指示手寫了一份新的協議――「協議」暗示著一種雙向的關係，而「授權」是單向的。

李良偉堅持要鄒當榮寫，亞太不得將他的形象用於非法犯罪活動，不得有毀壞他形象的行為，不得把圖片借給他人使用。黃總更無奈了，她說：「李老師，我們花了錢拍了照片，為什麼要給別人使用呢？」

風波平息了。然而，這天晚上，李良偉躺在賓館的床上，一夜未睡。他翻來覆去，覺得自己像楊白勞，簽了賣身契。他覺得自己像猴子，被耍了。他想一走了之，可也覺得不行。他給自己的律師朋友打了幾個電話，詢問特朗普到底會不會來找他的麻煩，對方告訴他，你沒有使用特朗普的肖像，你是你，他是他，只不過扮演他，沒有問題。他這才放心，把心一橫，決定忘了退出這件事。

關於這一夜，他對鄒當榮隻字未提。

次日早上，餘威的鼻子兩側各注射了一隻玻尿酸，他本來想放入假體，但鄒當榮和醫生都告訴他，假體是透明的，以後拍戲時打光會暴露。他躺在手術台上，針管推到鼻子里一厘米左右的地方時，感覺到一陣刺痛，他嚇壞了，以為要把鼻子穿透了，臉頰兩側和手心立刻都是汗。

手術快結束時，一個小護士驚慌失措地跑進來，對在一旁拍照的鄒當榮說：「怎麼辦，我忘了拍他打針之前的照片了。這針已經打了，鼻子已經挺了，您能幫我拿美圖秀秀再p一個塌鼻子出來嗎？「

威震美帝國主義

10號早上10點10分，活動如期舉行。白色背景的展板出現在醫院後門外「高大上」的場地上，上面是一張「特朗普」揮手的照片，旁邊寫著：「特朗普」的中國夢――美國總統特型演員YATAI亞太整形抗衰。

鄒當榮決定自己做主持，他輕車熟路，台詞都不用準備。他經常帶著他的演員去整容，也鼓勵他們整容，因為十八線演藝圈就是這麼殘酷，真實的丑和虛偽的美，你必須選一樣。隆胸也是一樣的道理，車展選模特，C杯向前走一步，直接入選，A杯直接沒戲，你不去隆怎麼辦？

程楊第一個出場，穿著淘寶買的湖藍色長裙，唱了田馥甄的《小幸運》。第二個是醫院的護士代表，演唱曲目是《餓狼傳說》。緊接著，年輕的「特朗普」餘威出場了。

七八十名觀眾呼聲漸高。他們大都是亞太各部門的工作人員和他們的朋友。女性居多，穿著光鮮，妝容精緻，在活動期間不厭其煩地拍照。她們拍藍天，拍綠樹，拍展板，拍安保，拍豪車，拍應援牌（「YATAI心有美愛世界」），拍外國人，拍「總統」。

餘威背誦了他事先準備的英文，跳了段蒙古舞，鄒當榮問觀眾：「餘威帥不帥啊？」

觀眾：「帥！」

鄒當榮：「他為什麼會變得這麼帥？」

觀眾：「因為來了亞太。」

鄒當榮順勢把以黃總為首的亞太諮詢團隊請了上來，黃總表示，亞太就是要打造與眾不同的總統氣質。鄒當榮收尾說：「好，正是因為有了亞太，我們的餘威，以後才可能超越黃曉明，成為偶像派的小生，成為美國總統，在美國有一席之地，出演好萊塢的大片。」

掌聲。

餘威對活動不感興趣，只覺得鼻子還在漲，他返回室內，準備用手機打發時間。

醫院的後門在緩緩打開，李良偉出場了：他的西裝是新的，牟總出錢。他告訴牟總，活動要想辦得成功，服裝很重要，因此最好能買身新的。鄒當榮覺得這不可能，但李良偉成功了。在他身後兩側，九名黑衣人分散開來，其中八名是他的保鏢，寓意「八大金剛」。他特意囑咐過他們，不要離他太近，會襯得他太矮。保鏢也是他的主意，打造偉人必須要有氣勢，最好再有兩名美國人，來保護「總統」。

他完全進入角色了。在中美保鏢的簇擁和觀眾如潮水般的歡呼尖叫聲中，他顯得特別威嚴。

那句「岸的／艾／拉烏／蒂斯／康吹／三克油」終於用上了。李良偉左側身後的金髮俄羅斯小伙Pasha卻懵了，這是英文嗎？剛知道李良偉在扮演特朗普時，他和旁邊的Michael徹底驚呆了，Michael連說了三遍「Oh My God」。他們被朋友介紹過來站台，每小時拿1000塊錢，因此十分耐心地接受在場幾乎所有女性的合影要求。那些女性有的故作矜持，身體向右轉45度角，對著鏡頭淡淡地微笑；有的人大膽些，用兩隻胳膊挽起外國人，並暗示同伴快照。

現在，他們在極力憋住笑。Pasha沒想到的是，李良偉在模仿完毛主席講話後，開始把矛頭指向自己。在唱《洞庭漁歌》時，李良偉轉過身去，對著他開始唱。打李家拳時，李良偉還是對著他比劃，銀色戒指危險地划出閃光。看上去，一切都顛倒了，「美國總統」正在展示一種生動的反美主義姿態，「美帝國主義都是紙老虎」，他們必須得到警告：「調皮就打你」。

才藝展示完畢，鄒當榮再次請上了美女諮詢師團隊。如果仔細觀察，幾乎所有諮詢師的臉上都有整形過的痕迹。

程楊對於深圳的一切都感到新鮮，羨慕台上的人，覺得這些有著「夏曼」之類名字的姑娘漂亮，每個人都是高鼻樑雙眼皮，飽滿的嘴唇，精緻的髮型，穿著光鮮亮麗，隨時可以來一針玻尿酸，可時間長了，她又覺得看著她們太累，「你知道她們好看，但你也知道，她們的好看是靠什麼堆起來的。」

現在，李良偉站在一群被他稱為「違背了自然規律」的人旁邊，聽她們講述亞太如何實現「總統」的面部年輕化，凸顯他的氣質，點燃他的青春活力。他沒什麼表情，沒有澄清事實，也沒有表示贊同，只是聽著。

最後是贈書環節，李良偉從岳陽背來的20本自著《洞庭情懷》的扉頁上都蓋了藍色的良緯博物園印章，鄒當榮提高了嗓門，問大家：「想要嗎？」

「想！」

「讓我聽聽哪邊的歡呼聲高！」

人群發出持續的尖叫。鄒當榮拿著書朝著人群的一個方向走去，人群向前湧來，開始爭搶。在秩序失控的前一刻，幾位假安保人員突然進入到了自己的角色當中去，他們迅速圍攏成一個半圓試圖隔絕開人群，「不許拍照！」其中一位男子大聲喊道。

大家都笑了。

活動結束後又是無窮無盡的照相。

Michael和Pasha今天的任務結束了，醫院的人會微信轉賬給他們。一切已經突破了Michael的極限，他說了好多遍「this is too much」，中間還夾雜著F開頭的髒話。Pasha 被李良偉對著打拳，他倒沒感覺被冒犯，畢竟對方是老人。 「這一切太荒誕了。當然了，這是中國，是深圳，一切都有可能發生，我只不過親眼見識到了而已。」他說。

會晤「奧巴馬」

在美國總統就任儀式舉辦前一個月，在廣州東莞的一間賓館房間里，中國的「奧巴馬」和「特朗普」第一次會面了。

深圳的活動結束後，李良偉去廣州探親，有視頻記者提出想拍攝他跟肖基國碰面的場景，他覺得好玩，就跟著記者來到了東莞。在賓館樓下，他跟肖基國同時認出了彼此。這次會面持續了十分鐘，李良偉好幾次提起政治話題，肖基國感到尷尬和不安，他不停地打斷對方，「別說這些了。」聊著聊著，李良偉說：「我是老黨員了。」肖基國尷尬地「嗯」了一聲，阻止了記者，「別拍了。」

31歲的肖基國一直認為自己只是在演戲，純娛樂，與政治無關。他出身低微，做過服務員、塑膠花工廠計數員和保安、群眾演員，因為一個扮演奧巴馬的視頻而受到最初的關注。那是2008年，他花200塊錢買了一套西服，拍了視頻上傳到土豆網，說了一句英文，「hello everybody!」

2005年，鄒當榮找到肖基國，開始聯繫整形醫院包裝他。鄒當榮花了3天時間，給廣州的韓妃整形機構拍攝了廣告片和一部《「奧巴馬」相親記》，讓肖基國成為了醫院的代言人，他的照片很快就出現在了廣州的大街小巷。9月份，路透社報道了他，然後CNN、時代周刊也報道了他。演出接踵而來。

他跟鄒當榮沒有簽訂長期的合同關係，鄒當榮經常失落地說起這件事情。在深圳的最後一天，門戶網站上出現了印媒關於中國的奧巴馬特型演員年收入過百萬的報道，鄒當榮笑笑說，「真好，我為他高興，雖然他賺這100多萬跟我沒啥關係。」

在肖基國的手機上，我看到鄒當榮給他發來的信息：以後別跟媒體說你賺那麼多錢，稅務局該找上你了。

肖基國火了之後，念及鄒當榮的恩情，只要是他牽線的活動都一口應承下來。「等我的出場費已經達到三五萬的時候，鄒當榮還一直只給我3000。我提了一次之後，他才開始每次給我發10000塊錢的紅包。」 鄒當榮牽線的幾次與整容醫院的合作也讓他難堪，「你去上百度上搜搜，《「奧巴馬」相親記》，後面自動出來一個詞，爛片。」

新時代到來

回到岳陽後，鄒當榮開始炒作程楊。程楊在秒拍上唱著《小幸運》的視頻在一天內點擊量就達到了20萬，點擊者大部分來自岳陽。鄒當榮覺得這是因為他知道怎麼講述MV背後的故事，要點有二：第一是「湖南衛視捧不紅的超女，我們岳陽自己人捧紅」，目的在於帶動岳陽人的家鄉情感；第二是「90後小會計」，目的是讓觀者覺得這就是我們身邊普通的一個人。

緊接著，他利用自己的資源找當地媒體進行報道，包括《岳陽日報》、《洞庭之聲》，在網路上把報道推上了新浪頭條。報道的內容是他自己寫的，他最擅長寫「知音體」文章，要點有二，一要抓人眼球，二要震撼心靈。

一個月內，程楊的演出費從之前的兩三百漲到了五六百，商演從之前的一個月兩場增長為十幾場。最多的一天，她跑了四個場子，唱歌或做主持，這些活動大都通過微信轉賬，現在她的微信零錢有八千多塊，全是這個月的收入，這相當於她做會計三個月的收入。1月17號，她賺了1100塊錢，其中兼職收入1000塊錢，工作收入100塊錢。

程楊的母親後悔讓女兒去深圳了，她覺得抓不住女兒了。怕程楊辭職，她找了程楊的奶奶、姨媽和朋友天天打電話勸她，告訴她現有工作的好處：穩定。

程楊不願意跟他們多辯解，代溝太大了，她也不想惹上了年紀的父母生氣。但同時，她心意已決，不想讓自己的靈魂死掉，不想強迫自己。她開始嚴肅地考慮今年辭職了。再做會計下去，偶爾加班到凌晨一點，她整個世界都會變得黑暗。她知道父母攔不住她，只要靠著演藝事業她能自給自足。

新工作讓她感到精力十足，熬夜到再晚也開心。「反正人活著終點都是死亡，我現在要活得開心。等我賺了錢，我還要投資，買房子。」

她的微信名字也改成了「歌手主持人程楊」，老闆看見了她也不在意，反正她也不想幹了。

鄒當榮的生活重心依然是永動機式的向十八線演藝圈輸送明星。他去了武漢、上海、無錫、天津後又回到了岳陽，不斷有整形醫院想找他幫忙，他笑著說自己是「經紀人－整形公司」合作模式第一人。

他給李良偉和自己都做了新的ppt，接受各種媒體的採訪，每天在朋友圈分享關於自己的報道數次。去年11月份，《紐約時報》報道了他培養總統特型演員的事情，這讓他非常驕傲，把微信簡介改成了「《紐約時報》新聞人物。『奧巴馬』、『特朗普』經紀人」。

李良偉在深圳和廣州分別逗留了數天，拜訪了他的家人和一些老朋友。他再沒化過妝，頭髮也恢復了整齊烏黑的樣子，可「特朗普」總能成為他探親訪友的第一話題，他給對方展示手機里的照片和視頻，再配幾個動作現場解說，別人說：「像！」 他的嘴角露出一絲得意的神色。

離家期間，李良偉不斷接到電話，說市裡有領導要參觀他的博物園，給他贊助費，催他儘快回到岳陽。回到岳陽時，有6撥人打電話來，提出要去車站接「總統」。

美國時間1月20日，美國總統就職儀式舉辦，在直播頁面上，「Fuck Trump」和」Trump is God」的評論並存，支持者和反對者都在策劃遊行，特朗普先生舉起了他的右手，宣告權力被交接到了人民手中，「從今天開始，只有美國優先，美國優先 ……我們要讓美國再次偉大」。充滿不確定的新時代拉開了序幕。

李良偉沒看就職儀式，他忙著接待朋友到深夜。我將特朗普就職演講中要帶領人民讓國家再次強大的主旨告訴他，他表示喜歡特朗普的豪言壯語，並且估計特朗普會實現諾言，因為「他是生意人，講究誠信。美國人民選他，也是看到了他的優點。」 他唯一表示擔憂的是，就職時間是1月20日，120，不太吉利，現場應該準備了救護車。

22號，李良偉和鄒當榮將會在岳陽民間春晚上表演「特朗普」脫口秀。鄒當榮早就寫好了台詞，在結尾處，李良偉說：「我模仿的就不是美國總統特朗普，而是另一個皇帝。」「哪個皇帝？」「安徒生童話裡面，那個裸奔的皇帝。」

如今，良緯博物園又有了新藏品：亞太活動的那張巨大的背景展板，深圳一位幼兒園園長辦公室里的銀磚茶和東北野生菌，「總統包房」里喝完的茅台酒瓶，一個30厘米高的瓷器，廣州某位燈具廠老闆贈送的小禮品。李良偉一直希望亞太整形機構能為他頒發一張《國產特朗普第一人榮譽證書》，始終未能如願。

編輯／林珊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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