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博士的《龍頭鳳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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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家輝的《龍頭鳳尾》是他年過半百後，實現的一個半百前的願望：寫一部長篇小說。之前他在《鏘鏘三人行》有談到，50歲之前總是在想「我還有什麼新的事情可以做」；50歲之後的想法就變成了「我還有什麼想好的事情還沒做」。這本半百後的書，歷經2年多的坎坷，經歷了幾次中斷，又遭遇了幾次保存文稿的記憶棒的損壞。其成書歷程，亦如書中南爺的江湖經歷。每遇困境，罵上一句「是鳩但啦！」，然後默默繼續前行。無論時運多不濟，在閱盡辛歷之後，也會平靜很多。因為「跟你對賭的並非其他，而是命運，只是命運」。而「對抗命運的唯一方法是認命，一旦認了，死路變活路，可以在所有折磨里找到出口。」更何況，只要你對「逆運」的結果提前做好準備，即便是你這顆小鋼珠落到了那一格，也無非是來一遍事前預設好的多餘流程。

《龍頭鳳尾》寫的是江湖恩怨，說的是命運無常。只是「無常」太過抽象，不如「賭局」來得實在，也更讓人有興緻。馬博士自己本是賭局裡的常客，又是社會學的專家，命運與賭局在他筆下實在是妙趣橫生、鞭辟入裡。例如，開篇就來上了一段直抒胸臆的論述：

「亂世的意思應該是不管你如何應付，結局都亂，與其徒耗力氣，不如乾脆在混亂里順著自己的心意做事。像打麻雀，手風順時吃雙辣爆棚，手風差時，拿回十三隻亂七八糟的牌，十三不搭，唯一可做的是忍耐苦撐，守住老本，有賭未算輸，一天不離開賭桌便一天有希望。就算離開了，亦可以重新再來呀。牌在人在，人在，便永遠有機會食大和。」

《龍頭鳳尾》這個名字，乍一聽，可能有些摸不著頭腦，無非理解為江湖中的魚龍混雜，龍鳳成群。但它是形容gay的一種溫柔說法。女人的耳鬢廝磨叫作「豆腐黨」，男人與男人的事兒用「搞屎忽」太核突，一用龍頭鳳尾則貼切文雅得多：頭臉依舊是陽剛的，衣底下確是另一個世界，不可告人的世界。

秘密，從來都維繫著江湖，也是江湖的味道所在。所謂社會大學與正經八百的大學，其區別也就在此要緊一處。Academic的規則，你是看得見的，甚至是把「看得見」作為一個基本的要求。而江湖的規則，從來是看不見的。你能去哪裡，不能去哪裡，都隱秘在各路江湖人士的自家心裡。這一個個的秘密，正是一味味的江湖色，神秘而絢爛，魅惑而毒深。

南爺，陸南才，的故事，也是一個個秘密的展開。甚至其名字，也得從「改南為北」前的「陸北才」開始。陸北才的生活開始於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寶華縣的一座小鎮。有一漂亮的妻，阿娟。生活平淡而饒有興緻，每天靠做木工去享受下刀時的專註，用幹活的木頭去說出內心的想法。波動始於他的妻子阿娟的一次床上的「懺悔」，或者說內心秘密的出籠。阿娟把自己小時候和阿爹的故事放了出來，給了陸北才。從此之後，生命似乎再也不收羈絆，每夜饑渴得無以復加。一開始還好，可時間長了，陸北才實在吃不消。再後來，因為一根木頭棍的事情，毅然決定出走參軍。因為，陸北才也有自己的秘密，然而，他卻沒有機會將自己的秘密和盤托出。「秘密會傷人，唯一方法是把秘密關鎖到籠子里，它將倒過來對你溫馴搖尾、微笑。」他不想成為別人秘密的發泄工具，不想被他人用完即走，不想被他人的秘密傷害後再被遺棄。因此他決定：「刁那媽，老子要走！」

參軍的陸北才，有了一段平穩的時間。雖說是亂世戰火紛飛，但畢竟每日都有每日可以做的功課：打仗、打炮、打牌，周而復始堪比嚴肅的求學問道。可是世界自有它自己的邏輯，並不聽他的。陸北才又「意外窺探了別人的秘密。當別人的秘密變成自己的秘密，竟是雙倍的沉重。沉重得令陸北才幾乎喘不過氣。」被窺探秘密的人並不相信活人是守得住秘密的，於是陸北才被迫去鬼門關踏了一隻腳。

靠著未踏進去的另外一隻腳，陸北才輾轉逃到了香港。在這裡，他遇到了他的臣，張迪臣，一個英國鬼佬；也遇到了他的懂他的，可惜卻不是男人的女人，仙蒂。仙蒂雖是風月中人，卻是和陸北才一樣的「我們這類人」。她雖對男人研究得精深透徹，懂得「上床是一回事，上了一次又一次是另一回事」，更懂得「費神的是如何讓男人踏出門之後有興趣一而再地踏進門」，但她並不喜愛男人，她是另一類的人，更加喜愛香軟質感的人。陸北才的內心，終於有了一個可以懂他的「女人」去安放。當然，更好的是，他也找到了一個可以領受他的秘密的人，他的臣。

但命運終究是複雜玄秘，它不能讓陸北才就此停下腳步，還得讓他繼續顛沛流離，去做「改南為北」的南爺。一次意外後，陸北才被迫回了家，又去了廣州，進了廣州的老堂口「萬義堂」，混了幾年花船上的日子，又被提拔到「花檔」做了些賭桌的活計。「人在江湖，江與湖，都是水，也是浪，波浪把他推到哪裡便算哪裡。」這波浪，又將他第二次推到了香港，終於「改南為北」成了南爺，卻開始了一段更為複雜的和他的臣，他的手下兄弟的恩怨糾葛。在這裡，他又想明白了更多的事體：

「混堂口吃的是四方飯，我早明白了，來了什麼飯便吃什麼飯，站著是吃，趴著也是吃，最重要的是有飯吃，搶飯吃的是敵人，分飯吃的便是自己人。」

我不敢繼續摘錄論述後面的故事，怕弄壞了馬博士精巧的文筆構思。況且，像「有愛的人必須有用，有用的人才值得去愛，否則只是負擔」這樣的話，如果脫離了故事，那便沒有了滋味。各位若是有點興趣，不妨接了馬博士的這碟下午茶，在他的記憶電車上遊歷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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