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盡頭的酒店 第4話:假行僧

16

我花了好長時間才認出他。

面前這人大約三十歲年紀,精瘦,皮膚黝黑,胳臂上的青筋時隱時現。他穿了一件皺巴巴的汗衫,一條洗得發白的工裝短褲,配上滿是塵土的運動鞋與褐色長襪,簡直令人忍不住發笑。還有那貼滿時代符號的帆布背包,滿不情願地跨在肩上,我打賭已經用過十年了。

他剛要打招呼,看見我,瞬間愣住了。

「你、你是尹陸吧?」他顯得很激動,「不認得我了?」

我一臉茫然,想不清楚這人究竟是誰。

「你忘記咱們在博卡拉的時候了?」

原來是他。想想也真是好笑,上回見到他,還是五年前。

這人是我同系的學長。當年在大學裡的傳奇人物,沒畢業就離開了學校。他獨自一人,四處闖蕩,攢夠了路費就立刻出發,既不停留,也無人相伴。就連學校的肄業通知單也沒能將他召回北京。當初在學校,我只聞其名,從未與他正面接觸過。直到畢業兩年,我前往尼泊爾,在博卡拉見到了他。

那正是我意氣風發的年紀,看見博卡拉的湖光山色,喜馬拉雅山群峰如刃,橫貫天際,就興奮得不能自已,跟隨一幫歐美老嬉皮揮霍度日,歡天喜地。直到快離開時,才碰巧遇到他。那天晚上,我們一伙人遠足歸來,月照銀山,夜色撩人,老城郊區靜悄悄的,神廟與石碓也陷入沉睡。路到半途,聽見遠處傳來奇怪的樂器聲,好奇心起,就往聲音的方向走去。一座供奉婆羅門神明的小廟亮著微光,廟裡的八臂神明樣貌醜惡,寶相莊嚴。幾個僧侶模樣的人聚在小廟門前,撥弄樂器,迎聲起舞,還有四個東亞人坐在一旁,閉目冥想,對我們這伙闖入者不聞不問。

眾人隨地坐下,圍成一圈,講起五湖四海的趣事,頓時有種世界民族大團結的錯覺。有人在身背後問我:「你是不是在北京念書?」突如其來的中文著實嚇了我一跳。我回頭看他,沒頭沒腦地說了句,我還以為你們是日本人或者韓國人。

他哈哈大笑,伸了個懶腰,像是剛剛返回這個世界。

「這三位是日本人。」他說。

他接著問我在哪所大學、什麼學院、哪一屆畢業,然後哈哈一笑,報出自己的名字。我沒立刻表現出驚訝的態度,反而恍惚一陣,才想起來他就是那位傳奇人物。

「你來這裡多長時間了?」我問他。

「兩個星期。我哪兒也不去,每天就待在這裡。」

「待在這裡做什麼?」

「通過冥想,接觸主宰,感受造物。」他故意作出一種冷靜的姿態,仍然掩飾不住眼神因興奮激動發出的亮光。我上下打量他一番,心裡有點厭惡。

「盤腿坐好,像我一樣。」他似乎看出我的不屑,沖我笑笑,湊過來拍拍我的後背,用拇指順著我的脊樑向下捋了兩遍。

「深呼吸,放鬆下來,感受自己體內的能量。」

夜色闌珊,曠野的風陣陣襲來,一刻也不停歇。

17

離開博卡拉的前一天,我又去了那座小廟。他果然在那裡。看到我來,他顯得很高興,讓我就地坐下,二話不說,開始冥想。這簡直成了一種交流的方式。睜開眼睛,我問他離家有多久了,想沒想過回去生活,安定下來。

他說,我從二十一歲起,開始斷斷續續地遊盪,直到現在已經是第五年了,剛開始在國內,後來逐漸到國外,我不懂你說的安定下來是什麼意思,我現在就很安定,你指的是結婚,然後養個孩子嗎?我倒是結過婚,有過孩子,可惜孩子不是我的。

「你結過婚?」我有點難以想像。

「哈哈,是啊,我和前妻幾乎是閃婚,當時最瞧不起那些愛情長跑的,我們認識兩個月就領證結婚了。」他的口氣倒很隨意,「後來我不斷出門,撇下她一人,行蹤不定,終於激怒了她。她想盡辦法不讓我走,甚至趁我睡著,把我鎖在家裡,現金、鑰匙、銀行卡統統帶在身上,還把我剛辦下來的護照給撕了。」

「太瘋狂了。」

「現在想想,也不能怪她,換成任何一個女人,都無法忍受吧。後來她告訴我,自己懷孕了,以自殺來威脅我。如果我再離開北京,她就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了斷。」

「這是報著必死的決心吶。」

他苦笑兩聲,拍拍我的肩膀,說:「兄弟你還年輕,不懂女人吶。她們為什麼要拿你的錯誤去懲罰自己?一個每天出門都要化妝、站在鏡子前挑選衣服、抱怨自己腹部贅肉的人,你相信她會自殺?愛自己還愛不過來呢!」

「那麼懷孕也是假的咯?」

「當時我以為是。」他輕嘆了一聲,「我堅決不信她懷孕了。因為家裡沒有任何在醫院檢查的單據,她在我面前也沒有任何反應。鬧僵的時候,她連出門都不告訴我去哪裡,我怎麼能知道是真是假?」

「所以你還是逃出來了?」

「不錯。我無法忍受那種生活,有點難以理解吧?」他抬起頭仰望天空,繼續說:「家裡老人信佛,總去自由市場一籠一籠買麻雀放生。我小時候不懂事,喜歡養點小動物,就央求家裡老人,不要都放生掉,留下十幾隻養起來。老人疼孩子,不忍心拒絕,就留下十來只關在籠子里,扔在陽台養起來。結果呢,我眼睜睜看著那些麻雀,不停地往籠子上撞,撞得頭破血流,羽毛劃破掉得滿地都是,渾身血污,直到死掉為止。它們個頭雖然小,性子卻剛烈得很。從那以後,我也再也不養寵物了。受不了。」

「就這樣走掉,沒有逃避責任的愧疚感嗎?」我遲疑片刻,補充說:「我不是在評判,只是覺得這兩件事,概念有點不一樣。」

他哈哈一笑:「沒關係,這算什麼,想想當時有多少人罵我。不光是她,還有我的朋友,家裡人,都覺得我是個無恥混蛋。但是呢,責任這東西,得活著才能給予吧,總感覺那樣子我活不下去。要說愧疚,那是當然的。整整一趟下來,我都心不在焉,在外面飄了不到一年就回去了。結果到家的時候,孩子已經出世了。」

「孩子不是你的?」

「她那時候很冷靜,告訴我說孩子本來就不是我的,與我無關。我聽了這話,火冒三丈,又覺得自己沒什麼資格指責她,滿腔的悲憤、懊惱,像是有人往我腦子裡打了一針,有東西躥進淚腺,又酸又辣,眼淚頃刻就流出來了。她就那麼冷冷地看著我,一句話不說,眼神都是漠然。後來我一氣之下就走了,下定決心再也不回去。」

「她在報復你。」

「沒錯。她很久以前就計劃好了。」他搖搖頭,長吁了一口氣:「不過我已經不在乎了。這五年在路上,我經歷過不少人,也遇到過不少人,大家或多或少都有點麻煩事,別那麼糾結。與造物相比,人類簡直太渺小了。」

他又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那些怪事,滿嘴都是神秘主義的論調。我聽到半截,感覺心煩意亂,就謊稱有事,與他告別。

18

這一別就是五年。

我繞過酒店前台,沖他笑,走過去握了握手,問他:「什麼時候回來的?」

「一周前吧,意外收到了這個。」他將手裡的邀請函遞給我。

「我還以為你再也不回來了。」

「說來不好意思,我之前還回來過一趟,不為別的,就想看看他們母子倆。」

「放心不下?」

「還是明天再說吧,先讓我睡一覺,我已經兩天沒合眼了。」

「最後一個問題,我登記完就可以安排房間了。時間旅行想去什麼時候?」

他疲憊的臉上露出一絲欣慰,渾濁的眼神終於有了微光。

「想回到我孩子出生那天。」

我聽完一愣,忍不住好奇,問他:「那孩子是你的?」

「老弟,等我睡醒了,再告訴你吧。」

第二天上班時,別的客人告訴我,他房間里有音樂響動。聲音並不大,也不算吵,只是有點奇怪。我走到他門前,聽見那聲音迷幻妖嬈,鼓點飄忽不定,頗有異域情調。我本來打算敲門,後來轉念一想,還是算了,我可不願意再聽他講那些牛鬼蛇神的東西。

過了不知多久,音樂聲停了。他走到酒店大堂,朝我要了一杯啤酒。

「我剛才在冥想。」他抿了一口酒,眼神閃出漆黑的亮光,「自由意志是萬物的本源,主宰與造物都不可干涉。凡是造成自由意志泯滅的事情,都是錯的。」

「夠了,打住。」我直接打斷他,「這五年你全用來琢磨這些了?」

「嘿嘿,我去過很多地方,這是我總結出來的,超越一切宗教和倫理。」他對我的不屑一顧毫不介意,反而顯得很得意。

我為自己接了一杯啤酒,並不接話。

「我明天早上啟程,可以嗎?」

「你隨時都能出發,只要你準備好了。」

他長出了一口氣:「我無數次夢見那場面,如今終於能親眼得見了。」說罷扭過頭看我,「我確信,那孩子是我的,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你見過孩子了?」

「見過。就在前不久。」他猛扎了一口酒,臉上的表情混沌而麻木。

「離開博卡拉後,我又去了幾個地方,大概半年以後,回到北京。那時離我第一次遊盪已經六年了。說來也怪,我沒有接受過任何媒體的採訪,沒在網上傳過任何文章或照片,更沒有為出書投稿的想法,但是,在路上遇到的朋友,好多人都說我已經成名了,至少在圈子裡小有名氣。回到北京大概一周後,開始有媒體找上門來。」

「那不是很好嗎?混出名堂了。」

「好什麼好?媒體人都是要下地獄的。你沒看過伍迪·艾倫的一部電影嗎?地獄的第七層到了,這層關押的是媒體人。噢抱歉,這層已經滿員了。」

他學得惟妙惟肖,逗得我哈哈大笑。

「很有意思對不對?地獄裡放著搖擺爵士樂,活脫一個大派對。他爸爸是猶太人,本來受到永恆的苦難,被寬恕後不想上天堂,只想去中國餐館。想想看,如果在中國,地獄的最底層會關著什麼人呢?」

「戰爭狂和民族主義者?」我試著回答。

「碰瓷的和道德綁架者,也許還有逃票的。」

我倆笑得不亦樂乎,碰了一杯。

「那趟回來,我只想去看看她。結果發現,她身邊已經有人了。那人是個券商,西裝筆挺的,看上去比我強多了。我像個跟蹤狂一樣,尾隨他倆整整三天。她變得小鳥依人,注視他的時候,眼神里盈滿了笑。那種感覺,我與她結婚後就再沒見過。我真心覺得,那人比我更能給母子倆帶來幸福生活。我就不要打擾了吧。」

「還是沒有見著孩子?」

「那次沒見著。各種人陸續找上門來,要把我包裝成他們想要的模樣。我不太喜歡上網,就去了趟書店,發現那段時間,凈是這樣被包裝過的人,跟明星也沒什麼兩樣。書商也變成了人販子。」

「都是混江湖的,總得有飯吃。」

「你倒是看得開。」他睨了我一眼,「只要不來打擾我,隨便他們吧。」

「我在北京待著難受,於是趕緊上路。好像有一隻手在後面推著我,一停下來,就要使勁渾身力氣對付它。算下來,我已經在外面漂了將近十年了。你知道嗎,我三十歲生日,是在火車上過的,那趟車空空蕩蕩,整座車廂也沒幾個人。我沖了一桶泡麵,望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曠野,特別想大聲為自己唱生日歌,還幻想有個陌生人走過來,微笑著祝我生日快樂。」

我隱隱聽見他一聲嘆息。

「從那一天過後,事情就變味了。我好像從沒飛過出籠子,而是拚命撞開鐵索,衝進了另一座籠子。以前很享受的事,如今變成了折磨。然後,我夢見那孩子,夢見他跌跌撞撞朝我走過來,夢見他哭笑,夢見他一邊玩一邊把東西打翻。直到夢見有一天,他變成我,變成一個我在路上遇到的陌生人——我突然驚醒了。我知道,冥冥中有什麼東西將我推向歸途,於是我回來,想親眼看看那孩子。

我給她打電話。她約我在一家咖啡館見面,我找了好久才找到。北京變化太大了,我在路上的時候方向感一流,回到這裡卻分不清東南西北。她穿得很漂亮,像動物園裡的孔雀。兩人面對面坐下來的時候,我覺得跟陌生人也沒什麼區別。聊了幾句,我問她那個券商怎麼樣了。她說,早就把他踹了,那人控制欲太強,無論她做什麼都束手縛腳,還是自己帶著兒子舒服快活,更何況她現在富裕了,幹嘛非得有個男人不可。

我跟她沒什麼可聊的,就談起孩子。她挺自豪的,說孩子現在學習好,會彈鋼琴,運動天賦也不差,就是有時候愛亂跑,害得她提心弔膽。母子倆出去逛街,她看上條裙子,轉眼的工夫,孩子就跑到別處,自己玩去了,說過多少回也沒用。現在的孩子普遍靦腆認生,不敢跟陌生人說話,他完全相反,逮著誰都想湊上去跟人搭訕。

我聽完這話,渾身像雷劈了一樣,因為我小時候就是那樣,沒少挨大人的罵。於是我問她,孩子到底是不是我的?她滿臉嘲諷,說你現在倒關心起來了?可惜,我們娘倆已經不需要你了。

我後悔。如果當初沒賭氣,一走了之,可能也不會有這樣的結局。我跟她說,想見孩子一面。她看了我半天,說要去接孩子放學,我可以和她一起去,但只能站在遠處看,不能見面,更不能說話。等我親眼看見那孩子的時候,我確信無疑。他長得跟我小時候一模一樣。」

之後他沉寂許久,突然說:「我想現在出發,一刻也不想等了。」

19

他出發的時候,我看見門的另一邊,一道幾乎透明的綠光轉瞬即逝。

三十。突然想起,過不了兩年,我也要三十了。這數字就像個魔咒,不知道會不會像折磨他一樣折磨我。二十五歲以前的一腔熱血,換來的不過是一堆教訓。曾經若即若離的人,如今也都成家,消失在茫茫人海。現在的生活,有時讓我覺得安逸,有時卻惶恐不安。

想太多也沒用,大不了就像阿曼達一樣,住在酒店裡算了。

兩個星期過後,他回到酒店。我很詫異,還以為他會一直留在那裡。畢竟,只要他願意,就可以一直待在那裡,直到初入酒店那一天。

他向我們道謝,謝我們給他這樣一個機會,能讓他親眼看見孩子出世。抱孩子的瞬間,他欣喜若狂,渾身發顫,激動得淚流滿面。我問他為什麼不幹脆留在那裡?他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那樣活過三十,說不定會更難受。

他走後,阿曼達從內堂款步而出。我問她為什麼一直躲在裡面,她說自己最討厭那樣的男人。她說:「這人浪跡天涯,滿腦子都是虛無的東西,整天神神叨叨,沒有一點正事可做,假裝自己境界高超,無所不為。其實十年在路上,不過是逃了十年而已。」

真有這麼糟糕嗎?我問她。

那你覺得呢?阿曼達反問我。

我想,不過是個無家可歸的人罷了。

作者:豆瓣ID 離鹿

午夜寫作者。旅遊網站編輯。

昔日的搖滾樂手,以及半吊子攝影獅。

咖啡因重度依賴者,目前沒有戒煙的打算。

信奉自由意志,沒有偶像崇拜。

◎ 聲明:本篇故事發布已取得作者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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