噴水

本文為小說,14000字,長文預警。

萊陽宋玉叔先生為部曹時,所僦第,甚荒落。一夜,二婢奉太夫人宿廳上,聞院內撲撲有聲,如縫工之噴水者。太夫人促婢起,穴窗窺視 ,見一老嫗,短身駝背,白髮如帚,冠一髻,長二尺許,周院環走,疏急作鶴步,行且噴,水出不窮。婢愕返白。太夫人亦驚起,兩婢扶窗下聚觀之。嫗忽逼窗,直噴櫺內;窗紙破裂,三人俱仆,而家人不之知也。東曦既上,家人畢集,叩門不應,方駭。撬扉入,見一主二婢,駢死一室。一婢鬲下猶溫。扶灌之,移時而醒,乃述所見。先生至,哀憤欲死。細窮沒處,掘深三尺余,漸露白髮;又掘之,得一屍,如所見狀,面肥腫如生。令擊之,骨肉皆爛,皮內盡清水。

《聊齋志異》手稿本卷一

頭好疼,腦袋裡好像有一千個鎚子在四處敲打,我揉著頭張開眼睛,天花板上的吊燈跟昨晚一樣散發著白色光芒。天早已亮了,但因為沒有拉開窗帘,所以呆在這屋子裡我仍有一種身處夜晚的感覺。

楊仍睡倒在沙發上,鼾聲如雷,襯衫的扣子扣錯了一個,手裡拿著個喝光的酒瓶,看這樣子,我真的沒法把他與民俗學副教授的身份聯繫起來。

楊是我的中學同窗,素有才智,幾經攻讀,各種證書拿了足有一打。現在在大學歷史系任民俗學教師,去年剛剛升任了副教授。

頭疼稍好了些,我開始回憶昨夜我們到底是為了什麼喝成這樣。好像一直都是楊在述說他的不得志吧?據他說在他所在的系裡只看發表的論文與拿到的經費,至於教學質量與學生學業,統統都要靠邊。他當上副教授後由於民俗學屬於冷門專業,論文無法發表,經費也拿不幾個,在歷史系中受到四面排擠,十分苦惱。

我嘆了口氣,其實大學裡早就如此,只不過楊一直雄心壯志,眼高過頂,沒有看到而已。

我推了推楊,他的身體在沙發上滾了一下,手裡的酒瓶掉到了地上,但鼾聲仍然如故。我嘆了口氣,拉開窗帘,明亮的陽光照了進來,我聽見身後的沙發上傳來了楊的呻吟。

我突然感到很累,從窗戶里向外望去,小區的廣場上的一棵樹下圍著很多人,我有些好奇了,心想正好出去清醒一下,好打發宿醉的疲倦,於是沒有管蜷縮在沙發上的楊,便穿好衣服走了出去。

小區廣場上人聲鼎沸,不時有人離去,但四周的居民樓中有不時走出人來充實了那一堆圍觀的人。我看著離去的那些人臉上驚慌失措的臉色,好奇心愈來愈重了。

「妖怪啊!這是妖怪啊!」人群中間一個老太婆的聲音在尖聲叫嚷著。我看到一個婦女正捂著小孩的眼睛急急忙忙地向樓里奔去,不詳的預感一下子升了起來。

人群比剛才稀疏了不少,不,不是人群稀疏了,而是這些看客們都比剛才躲得更遠了。他們仍然形成一個人圈,但卻只是遠遠地圍著那棵樹不敢靠近。我又向樹的方向前進了幾步,背上有些涼,一陣陣刺痛的感覺從毛孔深處刺向我的神經。

樹枝間有一個好似人形的東西掛在那裡,又好像是一個掛著的袋子。在陽光的照射下,我有些看不真切,於是我又向前走了兩步,幾乎來到了那東西的下方。

我一陣暈眩,一陣極度的噁心感襲了上來。

那不是什麼東西,而是一張幾乎完好無損的人皮。被繩索牢牢地系住脖子掛在那裡。人皮里灌了不少水,水從人皮上的各個孔洞里一滴一滴地流到地上,上半身的人皮已經癟了,而雙腿的皮還脹鼓鼓的,所以好像一個奇怪的裝的半滿的袋子掛在那裡。從人皮里流出的水在地面上積成了一灘。

那個已經癟掉了的腦袋以一種奇怪的角度掛在繩索上,沒有內容的嘴半張著,好像是在笑。我突然發覺自己的腳踩到了地上的水痕,不由得狂叫起來往後跳去。

遠處傳來了警笛的聲音。

「那是『噴水』啊!」楊拿著喝掉一半的啤酒說。電視里正在放著離奇殺人案的報道。

「噴水?那是什麼東西?」

「你看過《聊齋志異》沒有?沒看過吧。」楊將啤酒罐放在面前的茶几上,打了個酒嗝,「從頭開始看,翻不上幾頁就會看到那個故事的。說起來倒是個頗為嚇人的故事。」

「那和這有什麼關係?」我不以為然地說。

「關係可大了。」他走向牆角,那裡堆著一大摞書籍,高得幾乎有些搖搖欲墜了。話說他從不會仔細收拾屋子的這個特長還真不是一般人能學會的。他面對著那摞書看了一會,便用令人嘆為觀止的手法從書堆的中間拽了一本書出來。那是一本《聊齋志異》。

《聊齋》我知道,電視劇也看過,不過書就沒看過了,因為我實在是不喜歡那些之乎者也的文言文。我拿起書看了看楊,他對我擺了擺手,便又拿起啤酒喝了起來。

我拿起書翻閱了幾頁,果然,很快就看到了《噴水》這個故事。一個鬼故事而已,我暗想。我遏制住了自己對文言文的厭惡,慢慢地看了起來。

說實在的,我並不認為一則故事能給我多大的震動,但隨著我閱讀的時間過去,我的心跳不自主地加快了速度。見鬼了,這也太像了吧?

「怎麼搞的,真邪門!」我對著楊叫了起來。他只是微微一笑,「相像而已。」

我不信。

那天後來的時間裡屋子裡的氣氛怎麼也熱不起來,那個吊在樹枝上的人皮口袋不時闖入我的腦子。而楊一直在一罐接一罐地喝他的啤酒,幾乎不說一句話。這讓我覺得後背上越來越涼,於是我沒到平時告別的時間便起身告辭,而楊也意外地沒有送我。

這就是個噩夢,過幾天就會過去的。我這樣想。

但事情並不像我想的那樣。隔了幾天的晚上,我照常打開電視,打算用無聊的節目慰藉一下我同樣無聊的心靈,卻在屏幕上看到了楊。

真的是他!

「我覺得兇手是個殘忍至極的人,這從這起案子的手法中就能看得出來。」我不知叫什麼名字的節目嘉賓說著毫無營養的廢話。那個我認識已久但同樣不知名字的主持人不停地點著頭表示同意。

「我不這樣想!」楊舉起手臂揮舞了兩下,伸出的手指指點著虛空。主持人和嘉賓的眼神都轉向了楊的方向。

屏幕下方出現了一行字幕:「XX大學歷史系民俗學教授 楊XX」,字幕里略掉了一個「副」字,不過我想楊大概不會介意這樣的錯誤。我走向冰箱,從裡面拿出一聽果汁,我和楊不同,在腦子清醒的時候我是從來不喝酒的。

「這是一起有預謀的謀殺案。兇手一定是個有文化的人,絕不是他……」楊的話稍微停頓了一下,手指現在毫不客氣地指著另一個嘉賓,「……所說的什麼殘忍至極。我甚至覺得,兇手對古文化有一定的造詣和研究。」

全場嘩然。另一個嘉賓的表情好像是正在四十度的屋子裡吃麻辣火鍋一般。主持人擺出一副職業化的詢問表情看著楊。

楊的臉上都是得意之色,連在電視前面的我都看得出來。

「大家有沒有看過《聊齋》?」楊不知從什麼地方拿出了一本書,正是我那天看過的那本《聊齋志異》。他翻開書,表情嚴肅地讀起了《噴水》那則故事。全場靜得連一根針落地的聲音都能聽見。

等到楊讀完故事,下面的掌聲真是可以用「掌聲雷動」這個詞來形容。嘉賓和主持人一副佩服的表情。楊將那本書高高舉起,大喊道,「以前有沒有人看過這個故事?」

全場搖頭。

這我不意外。在現在這個時代,看文言文的人簡直是鳳毛麟角。要是有誰立馬站起來說他看過這個故事,那我可真是要對他刮目相看了。畢竟這不是什麼四書五經之類的儒家經典,就算是家長讓小孩學習古文,也不會學到這個上頭。

我感覺電視里的那些現場觀眾都對楊居然會看過這個故事,而且又能把這個故事和案情結合到一起來談佩服的五體投地,我有些不屑,至於嗎,不就是一個鬼故事嗎。不過我也不好多說什麼,我的確沒看過那個故事。

好在我並不羨慕楊在電視上面露臉,我對自己說。然後我端起果汁,狠狠地喝了一大口。

不知道為什麼,那天那個節目我沒有看完,雖然節目裡面有楊。

據說警察請楊去協助調查了,但他沒有告訴我。我是從其他人嘴裡知道這個消息的。於是我決定去找他,不為別的,如果他能把我這目擊者一起拉上,讓我也能出出風頭,那可是挺爽。

我來到楊的家的時候按了好幾次門鈴他才出來應門,這可不像平時的他。他這人雖然在生活中有些不拘小節,但畢竟有著大學教師的身份,禮節之類的東西他還是一向很重視的。所以我不但沒有因為他的遲遲不來開門而生氣,反而有些好奇起來,這小子到底躲在屋裡在幹些什麼呢?

屋子裡比我上次來更亂了,亂七八糟的書散了一地,在地板中間扔著幾個方便食品的口袋,電腦桌上放著幾瓶飲料,空氣中出奇的沒有平時的酒味。

楊的頭髮很亂,鬍子也沒刮,但眼睛卻散發著興奮的光彩,他坐到電腦桌前,也沒有客套一下,就敲開了電腦桌面上的一個文檔,對我招了招手,「你來看看這個!」

我答應了一聲,但我的視線沒有立刻望向電腦屏幕,而是被楊的表情吸引住了,浮現在他臉上的是一種很難形容的表情,希望,自得,期盼,驕傲……彷彿都完美地融合在他的這副表情裡面。我清了清嗓子,開始看他打開的那個文檔。

那是一篇奇怪的文章。文章的題目叫做《論「噴水」一文的文化內涵》。我有些納悶,一篇鬼故事能有什麼深奧的內涵?還值得楊這麼費事,好吧,我就好好看看。

文章寫得很是晦澀難懂,摻雜了很多的古文典故,我只能看懂個大概,楊可能看出了我的為難,在旁邊說道,「要不要來給你講解一下?」

「講解一下?」這小子怎麼把課堂上那一套拿到我這兒來了,算了,先聽聽他怎麼說吧。於是我點了點頭。

「以前的人都把這則故事看做是單純的惡鬼殺人故事,但通過這次的事,讓我認真地讀了好幾遍這則故事,結果從中發現了很多前人沒有發現的東西。」楊的眼閃閃發光。

說實在的,這故事我現在也算看了,但要說裡面有什麼大道理,我還真是沒看出來。我點了點頭,且聽聽他到底要說些什麼。

「我覺得,這故事是作者對外來入侵者的一種反抗,就是對滿清政權的一種反抗,文中的宋家住進荒落的宅院,其實是意味著清軍對中原的入侵……」

楊興緻勃勃地講個不停,我默然地看著楊的嘴唇開開合合,突然,我發現不知什麼時候,楊所講的東西已經變成了浸豬籠和扒人皮,鬼故事裡的老太皮內無肉無骨儘是清水,這一點被楊解讀成了這老太生前被剝皮而且被浸了豬籠,所以才會以這種形象出現。

這些東西簡直可以說是一派胡言,完全就是把互不相干的東西生生捏在一起嘛!我想。看來這些年楊在大學裡還真學了不少本事。

楊還在不停地講下去,我看著發光的電腦顯示屏,不知道楊是不是真的要發表這篇文章,他真的不怕鬧笑話嗎?

我最後還是沒有和楊說起帶我一起去警局作證的事,這件事已經變得有點莫名其妙了,我想我還是不要去插一腳的好。當我離開楊家的時候,天上風輕雲淡,讓我覺得心裡一陣暢快。

楊的大名開始見諸報端了。借這件萬眾矚目的怪異殺人案的東風,楊的名氣扶搖直上。他的論文早已發表,電視節目上也經常見到他的臉在嘉賓群中晃來晃去。據他自己說,警察局那邊也經常有案子要他去協助分析,我這裡他早已不來做客了,他也不讓我去他家找他,說是怕遇上突擊採訪,儼然一副明星派頭。

我知道我混得不如他好,朋友只是舊書店老闆這種事也許的確會在記者面前掉了他的架子,但這樣做我真的是無法接受,不過老人早就說過,人心隔肚皮,算了算了。

那件案子的罪犯始終沒有找到,我和楊之間的來往也基本斷了,除了有時打上個把電話之外都沒有走動過。就這樣,大半年時間一晃眼過去了。

電視上早已經不再看到楊了,不,不光是電視,我在任何地方都早已經不再看到或聽到楊的名字了。就算楊任職的大學裡,半年前高高掛出在教師榮耀榜里的照片現在也已經撤了回去。

不過這些都跟我無關了。對我來說,楊現在只是一個主動離開我生活的昔日朋友而已。

有一天,我有事去楊居住的小區附近,在那裡又一次看到了楊。

雖然只是半年不見,但楊的樣子明顯變了。他身上的衣服看得出已經很久沒洗,臉瘦了一大圈,鬍子也沒刮,端著一碗牛肉麵坐在麵店門口的座位上正在吃著。我感到十分奇怪,雖然半年前他的做法讓我十分不快,但畢竟朋友一場,於是我還是走了過去,坐到了楊面前的座位上。

一場唏噓。

原來楊當時被人捧得以為自己真的是一代大師,太過盛氣凌人,得罪了很多人。獵奇案件給他帶來的人氣只是曇花一現,兩個月不到,楊就被各個電視節目和雜誌社掃地出門,就連警察那面也給了他一個意想不到的答覆,「您的名氣很響,所以我們找您來分析案件,只是想讓媒體看到我們正在努力破案的宣傳而已。現在您的名氣已經過去了,嗯……說起來您的案件分析倒也沒那麼正確……」

回歸原點的楊在大學終日受人譏笑,就連學生們也都知道他為了出名寫了一大堆不知所云的論文,看他的眼神裡面早已談不上什麼尊敬二字了。

學校不再派重要的課題給他,晉陞教授也就成了泡影,聽起來楊的生活真的是一塌糊塗,就連我都覺得有些惋惜起來。

桌子上不知不覺間多出了好幾個空酒瓶,可能是因為我們太久沒聊過的緣故,那天我們著實喝了不少酒。弄得我第二天直到中午才從床上爬起來。

後來我們到底還聊過些什麼呢?我怎樣也想不起來。算了,應該也不會說什麼大不了的話題,我想。

一個月後的某一天,我突然接到了楊的電話。

他在電話里說他已經恢復了狀態,邀請我過去慶祝一下,這是個好理由,我沒法拒絕。

在說好的日子我去了楊的家,我本以為會有很多人來一起慶祝,但我想錯了,他的家裡只有他一個人,桌子上擺了些熟食小菜,還有幾瓶酒。寒暄一番之後,我和楊坐到了已經擺好菜肴的桌子旁邊,楊順手倒了一杯酒給我。

我環顧著楊的屋子,這裡並沒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亂七八糟的書仍舊堆得到處都是,屋子裡散發著衣物許久沒洗的味道,我皺了皺眉頭,「你不是說你已經恢復狀態了嗎?」

楊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後沖著我伸了伸手,示意要一起幹上一杯,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已經一仰脖子,把一杯酒一口喝乾了。我沒辦法,只好抓起酒杯象徵性的抿了一小口,我的酒量不比楊小,但我總覺得楊邀請我這件事有些古怪,所以並沒多喝。

「你這傢伙。」楊看著我的酒杯不高興地說。「真不拿我當朋友。」

朋友?到底是誰先不拿誰當朋友的啊?我暗想。

「你那天說的話很對。」楊點著頭說。

我真的想不起來我說過些什麼了,屋子裡的氣氛有些不尋常,一陣緊張感從我的腹部竄了起來。

「你說得對,我不應該追求一時的名利,以至於打擾了我自己的生活。」楊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我感到輕鬆下來了,原來我只不過是說了這種無關緊要的話啊。我放心了。

「名利這東西,像我這種沒有社會基礎的人想要擁有,還真是得先打好基礎才行。」楊接著說道。他的視線慢慢地轉向我這邊,「你說得對,我太過於急於求成了。」

我放下了筷子,楊的表情變得讓我有些怕。

「你其實也是想嘲笑我的吧?怎樣,對落魄的我教育一番的感覺很爽是不是?」楊的眼狠狠地瞪著我,但他沒說錯,我那天可能是覺得很爽,不然我一定喝不下那麼多的酒。我清了清嗓子,想說些什麼。但馬上就被楊打斷了。

「你是在嫉妒我!」楊大聲叫喊著,對我那天的話做了一個結論。其實他說錯了,我也許是有一些幸災樂禍的成分在裡面,但如果他不是我朋友,我是不會和他說什麼的。

「哪有的事?你先坐下,有話好好說!」我舉起手臂扶住楊的肩膀。

楊突然笑了起來。

我一愣。

「不過我還真得謝謝你。」楊的態度又是一變。

我去你的!想把人嚇死嗎?我吐了一口長氣,說起來我和楊打架總是他贏,我可不想特地跑過來挨他的拳頭。

「你讓我還是認真做我的研究,我也認真地想過你的話了,所以我最近都在十分認真地做我的研究,直到今天。」楊的態度好像真的安靜下來了。

「我就知道,以你的本事……」剛說到這裡,我的話卻又被楊打斷了。

「我好好地研究了一下這次的事,為什麼那麼多人會突然對我感興趣呢?」楊的聲音越來越慢,我猶豫地望著桌上的菜,不知道我是不是該趕緊吃上幾口好快快走人。

「最後我終於明白了,他們感興趣的不是我,而是殺人案本身。」

這道理你居然到現在才懂?你的智商哪裡去了?

「我研究了古今中外的案例,最後發現,越是殘忍的案子,被關注率也就越高。」楊頓了一下,「而越是受關注的案子,藉此出名也就越容易。」

「什麼?出……出名?」我嚇了一跳。

「是啊。如果這次的案件一直沒有降溫的話,那我想必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那倒是,不過罪犯後來也沒有抓到不是。我想那傢伙應該不會再作案了吧。嚇死人了!」

「他可以不做案,不過這並不代表他就從此消失了。」楊的眼裡有什麼東西閃了一下。

我站起身來,因為動作太大,撞得桌子一陣晃動,酒杯里灑出的酒濺了一身。「你什麼意思?!」

「你要是肯痛快地把那杯酒喝了多好……」楊不知從什麼地方拿出了一根棍子。「像你這麼了解我的人,不先把你處置好了的話,我的風險可就太大了!」

我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那根棍子就夾著風聲向我的頭上砸了過來……

我知道楊在郊區有間屋子,那是他爺爺留給他的。不過楊說那屋子是平房,又老又舊,所以楊沒有帶我去過那裡。

不過我現在就在那間屋子裡。不過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怎麼來的,因為我當時昏過去了。

頭上的傷口仍舊疼的要命,不過傷的不重,血已經止住了,就是腦袋裡會間歇性的一陣陣頭暈,大概是有些腦震蕩了吧。

屋子裡沒有人,楊早上還在這裡,不過剛剛好像是接到一個電話,所以出去了,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會回來。我說「好像是」,是因為我只是隱隱約約聽到了電話響和楊的答話聲,並沒有真的看到他講電話。這屋子雖然是平房,但面積絕對不小,一個大屋被隔成了八間屋子,左四右四,中間是一條走廊。最前面的兩間屋子有整整一面牆的窗子,其它幾間屋子有沒有窗子我就不知道了,不過我現在正被關在其中的這間屋子裡並沒有窗子。

我身下坐著一把椅子,椅子是那種老式的木椅子,座板很硬,靠背的位置也不好,坐起來很不舒服,我的腰和背都酸疼的要命,很是難受。

但是我沒法離開這把椅子。我的手和腳都被電線綁在了椅子上,肩膀和大腿上也綁著一圈一圈的繩子,椅子倒是沒有固定在地面上,這是我唯一的希望,屋子的門半開著,也許我還是可以逃出去的。

楊為什麼抓我?我不知道。不過我明白,楊的腦袋肯定是出了點問題。既然這樣,呆在這裡肯定是不會有什麼好事的。我要逃跑。

我試著活動了幾下雙手,一陣麻酥酥的刺痛感從指尖傳了過來,還好,總算手指還有知覺。我正在暗自慶幸,排山倒海般的劇痛就從手臂被綁的地方傳進了我的神經中樞,手臂上的電線綁得太緊了,我剛才活動手臂的動作刺激了已經麻木的肌肉和神經,我咬緊牙關,將即將脫口而出的喊叫憋了回去。

屋子裡一片寂靜,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忍住叫喊,也許是不想浪費寶貴的體力吧?我能看見空氣中飄著無數的塵粒,我低下頭,幾滴因為剛才的疼痛而滲出的汗水落到了地上。

腿的情況比手臂好上一點,至少是沒那麼疼,我活動著腳指,想要把身體和椅子一起撐起來。楊把我的兩條腿分別綁在了椅子的前面兩條腿上,幾乎一點活動的可能都沒有。

我用右腳掌努力地將椅子和身體撐起來一點,然後我用力地將身體向相反的方向晃動,椅子晃了一下,但並未挪動位置。我試了幾次,結果都是一樣,椅子加上身體的重量太沉了,靠半個腳掌想要移動位置實在很難。

但我不能放棄。

又做了幾次嘗試,我的身體晃動的幅度大了些,和身體被綁在一起的上臂處突然一熱,然後鈍重的疼痛感便殺了過來,我的動作太大了,勒住我身體的細電線磨破了皮膚,狠狠地在我的胳膊上勒出了一道傷口。

汗水從我的臉上噼里啪啦地落到地上,已經遠不是一滴兩滴了,我的活動激活了我身體各處被壓抑已久的痛覺,酸麻,脹痛,刺疼……所有這些感覺在一瞬間湧進我的大腦,而我能做的卻只有出汗這一件事。我開始恨起楊來了。

手臂上的傷口滲出血來了,血弄濕了電線,讓它們變得更滑,我扭頭看著左上臂上面的傷口,然後又使勁晃動了一下椅子,我眼看著那根電線把已經被割開的傷口割得更深,隨著強烈的痛感,我一咬牙,兩隻腳掌用力地踩著地面,發泄著我無處可去的痛苦。

椅子動了!

椅子真的動了!

我幾乎要歡呼起來了,不過我很快注意到了一個事實,椅子是動了,不過卻是往後動,離門的方向反而是遠了一點。

不過這不要緊,動了就好。我儘力地用雙腳拚命地把身體和椅子向後挪著,大概一次只有幾公分的距離,不過總比不能動好太多了。我讓左腳的力量稍大一點,這樣椅子就會向稍右的方向移動,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挪到了牆角。

我幾乎要笑出來了。

我已經想好了主意,借著牆角把椅子轉過來,再挪到門口,這個小屋的門沒關,雖然我不指望大屋的門也會開著,但我也許能弄到些工具什麼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不過五分鐘的工夫,我就明白我想錯了,電影裡面那些特工的身手果然只有在電影里才能出現。我的雙腿只有兩隻腳腕以下的地方可以自由活動,我用足了力氣,用大腳趾頂著地面,用肩膀支著另一面的牆壁,椅子一點點的轉動著,我咬著牙堅持著……

突然我耳邊傳來一聲很大的響聲!等我回過味來,我才發現自己的視線正以極近的距離看著地面,原來是我一不小心用力過度,竟然弄翻了椅子。

我瞪著地面獃獃地過了不知多長時間,也許有好幾分鐘吧。一隻潮蟲從牆角爬了過來,鑽進了我身體和地面之間的黑暗縫隙之中。我的鼻子突然一酸哭了起來。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而哭,我的腦子裡一片茫然,但眼淚就是怎麼也停不下來。

一隻腳出現在我的視野里,是楊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了。他彎下腰,想要把我和椅子扶起來。

「你為什麼要抓我!」我突然沖著楊喊道。

楊將椅子重重的正了過來,我的傷口一陣劇痛,他微笑著看著我的眼睛,「我當然要抓你,因為我現在要做的事情正是你幫我想出來的。」

屋子裡又多了一個人,不過那個人不和我關在一起,他在我隔壁的屋子裡。我不知道那個人長什麼樣子,我只知道他是個男人。因為我聽見了他的聲音。

不過那只是支支吾吾的聲音,根本聽不出來說的是什麼東西,我想一定是那人的嘴裡塞了些什麼東西吧。

是楊把他抓進來的,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抓住這個人的,明明他的身體一點也不強壯。

楊喂我吃東西喝水時我曾問過他,他到底要幹什麼?可他沒回答我,只是一個勁地笑。

不多時候,我看見他拿著一把鐵鍬和一根撬棒走進了隔壁的屋子,然後隔壁的屋子裡便傳出了幹活的聲音。

我看了看腳下的地面,因為是老房子,地面上鋪著的不是水泥地面,而是排列整齊的紅磚地。楊拿撬棒大概是想把磚頭撬起來吧。

那個被抓的人近乎窒息的「嗚嗚」聲時有時無,伴著楊幹活的聲音傳進我的耳朵。

楊差不多幹了大半天的活。下午當滿身是土的他離開的時候,灌了我一大杯水,也沒管我到底真喝下去了沒有,結果我被嗆得夠嗆,大半的水都灑在了地上,我的衣服也濕透了。

楊離開之後,屋子裡又恢復了安靜。

「喂,你能聽見嗎?」我大聲說著。

隔壁屋子裡傳來了男人發出的嗚嚕嗚嚕的聲音,看來那個男人的嘴仍然被塞著。

「你為什麼會被抓啊?」我再次大聲說。

但沒有答案,只是同樣單調的唔唔聲。

我其實想問的只有一個問題,就是「你覺得我們還能不能出去?」但我卻不敢問出口,我生怕得到的回答不是我想聽到的。雖然那男人甚至根本無法回答我的話。

突然隔壁傳來了激烈的皮鞋踏地的聲音,看來那傢伙的腿並沒有完全被綁住。

我身上的電線也少了一些,這是楊看到我身上的傷口後做的。但手腕腳腕還是被緊緊地綁著。

那皮鞋踏地的聲音弄得我很煩,我喊了一聲,「別跺腳了!」但跺腳的聲音卻更加激烈了。

「你想幹什麼?」我想了想,這樣問道。

踏地聲停止了,但接著又異常堅定地重重踏了幾下地面。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要是在以前,我怎麼也不會理解這跺腳聲的含義的,他是在呼喚我。

我身上的電線少了不少,雖然手腕腳腕還仍然被綁著,但是我的腰已經能動了。我以兩腳作支點,以腰部的力量晃動著椅子,伴隨著吱嘎作響的聲音,我的身體開始慢慢地移動起來了。隔壁的跺腳聲隨著我的移動有節奏的踏動著,似乎是在鼓勵我。

夜幕早已降臨了,楊應該是不會回來的,我雖然已經汗流浹背,但仍拚命晃動著身體。椅子前進的很慢,我有幾次差點晃倒了椅子,所以也曾停下來休息過幾次。不過隔壁的跺腳聲一直都沒有停過。

大概有一個小時或者更多的時間吧,我終於晃到了隔壁屋子的門前。隔壁的門也沒有關上,楊走時關了所有的燈,所以我們被關著的屋子裡現在都沒有照明,走廊里其他的門都關著,走廊兩側通往屋外的兩扇門上方的氣窗里透進來極為微少的月光,借著月光,我向隔壁屋子裡看了進去。

什麼都看不清,只能看見地中間有一團黑影,那一定就是那個被綁的人。

我們幾乎一起哭了起來。

雖然只有微弱的月光,可我還是能看見,在那人身前的地面上,一大片磚頭都被撬了起來,被撬開磚頭的地面中央有一大片地方看起來黑乎乎的。

那是一個今天白天剛剛被楊挖出來的地洞……

我沒有辦法逃出去,走廊兩側通外面的門都上了鎖,我還想過砸破某個前屋的玻璃,但以我被綁在椅子上的情況又實在無法做到,最後只能作罷。

我只好晃回了我被關的那間屋子,好在地上都是磚頭鋪地,倒也不用擔心留下行動過的痕迹。

當然,這些情況我都會說給那個隔壁的男人知道。他的面前有一個大洞,所以就連想靠晃椅子來移動一下身體都做不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他那嗚嚕嗚嚕的聲音鼓勵我。

天亮時,我精疲力竭地儘力把椅子晃回了原位,當我將椅子晃回原位的時候,我已經是精疲力竭,什麼都顧不上多想就睡了過去。

我是被一陣響動驚醒的,我不知道我睡了多長時間,根據屋子裡的亮度,時間大概已經是中午時分了。

沒有人到我的屋子裡來,我只能聽到隔壁房子里發出的聲音。有那麼一陣,我覺得屋子裡很安靜,然後,我聽到了一聲輕輕地咳嗽聲。

我沒有做聲,仔細地聽著隔壁發出的聲音。一道強烈的光線照在屋子門外的走廊上,那聲咳嗽過後,隔壁又恢復了安靜。我屏住呼吸,將耳朵的潛能發揮到了最大,在一片寂靜中,我聽到了一個人的呼吸聲,那呼吸聲很是平靜。

我的雙手下意識地捏緊了椅子的扶手,我閉上眼睛,想要確認第二個人的呼吸聲,或者是其他什麼聲音,但我怎麼也聽不到,我能確認的,就只有一片死寂中一個人的呼吸聲。

那個被堵住嘴巴的人怎麼樣了?為什麼我聽不到他的任何聲音?要是幾天前,我可能會大聲喊叫,叫楊過來並提出我的問題,但現在我選擇了沉默。

因為我不敢。

我說不清我為什麼不敢,但我明白,楊已經下了某種決心,而我正是因為威脅到了他的這種決心而被抓到了這個地方,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不堵上我的嘴,難道是出於昔日朋友的情面嗎?不像。

隔壁開始有了動靜。一陣衣物摩擦聲響起,然後是搬動什麼東西的聲音,我聽到了什麼沉重的物體倒在了地面上,發出「嗵」的一聲。

倒在地面上的那東西絕不是硬邦邦的東西,相反,從聲音來判斷,那東西應該是有點軟的。

我知道,隔壁的屋子和我所在的這間屋子一樣,都沒有放置任何傢具,除了把我們綁在上面的椅子。

我的頭上開始冒汗了,我能感覺到汗珠滲出我的皮膚,然後匯聚成滴,我努力把頭向後仰,這樣滑落的汗珠就只會掉到我的身上,我是真的擔心汗珠掉到地面上會發出聲音。我憋住我的氣息,小口小口的呼吸著,如果我能停止我的心跳,那我一定會把它停下來,因為我的耳朵里現在都是自己心跳的聲音。

聲音聲音聲音聲音聲音聲音!

我絕對不能發出聲音聲音聲音聲音聲音!

我絕對不能把楊的注意力吸引到我的身上來!我確信,隔壁那個被堵住嘴巴的男人已經消失了。當然,消失的並不是他的肉體,他的肉體仍在隔壁的屋子裡,但他的靈魂已經消散了,在我睡著的時間裡,那個男人被楊殺死了。

我記起了驚醒我的那陣響動,那好像是什麼東西被扔在地面上的聲音。「咚」的一聲響,然後好像是幾聲沉重的腳步聲。那大概就是兇器被扔在地面的聲音吧?我相信一定是那樣的。

那個被堵住嘴巴的男人就這樣消失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雖然他拚命的跺腳讓我過去看他一眼,但因為光線的原因,實際上我根本就沒法看清他的臉。我只知道我看著他的時候他一直拚命地點著頭。

他一定是希望我記住他的臉。

那樣的話,如果我能逃出這個地方,至少還可以告訴大家,曾經有這麼一個長相的人在這個地方度過了生命中的最後一段時間。或者我還可以找到他的老婆和孩子,告訴她們,「你的丈夫並沒有失蹤,他死在了某地的某間屋子裡,請不要恨他,他至死都想讓我記住他的臉,我相信他一定是想讓我傳達他對你們的愛。」

不過這一切都不可能了。他已經變成了不知道什麼樣子的一具死屍,我就算現在見到他,也不可能分辨出來他生前的模樣,我只是在他臨死之前出現在他面前,看了他一陣而已。

我只能告訴自己,他死的時候一定是帶著希望的。因為他一定深信著我記住了他的臉。因為他是從黑暗的屋子裡望向有月光的走廊,他一定以為自己的臉是被光照亮了的,雖然那只是微弱的月光。

隔壁又傳來了新的聲音,這次是幾聲玻璃和金屬互相碰撞的聲音,夾雜著一個人的大聲喘氣聲。我聽得出來,喘氣的人情緒相當的緊張。

有液體的聲音,但只是一小會就消失了,好像是注水聲。我的腦海里突然浮現出了那張被灌滿了水的人皮,雖然這幾天我已經是近乎不吃不喝的狀態,但仍舊有一股熱流隨著收緊的腹部從我的胃裡向喉嚨涌了上來。我急忙閉緊了嘴巴,努力將這股熱流咽了回去,我的嘴裡留下了火辣辣的燒灼感,這一定是因為長時間沒吃東西,胃酸的濃度太高的原因。

因為楊沒有過來,所以我想我應該是沒有發出聲音的,我差點就想喘一口長氣了,但緊張的情緒不允許我這樣做。不知道自己是否發出了聲音的壓力全都蓄積在體內,卻連一口大氣都不能出,我的神經幾乎要爆炸了。

好在楊終於還是沒有過來。

我開始出汗了,不是一般的汗,而是一種黏黏的東西,而且怎麼也停不下來,全身上下都覺得冰涼冰涼,好像被粘液包裹的感覺。

不能這樣,我已經好幾天沒怎麼吃喝東西了,再這樣出汗下去,我一定會死的!在這時候,我的腦子裡的想法竟然是這樣的事。

有那麼一段時間,我的思想溜了號,我想起來我小的時候聽過一個成語,「汗出如漿」,現在我終於明白了這個成語的意思。其實在我眼裡,那些汗並不是汗,而是我的生命力,它們收到了威脅的信號,所以爭先恐後地想要逃出我的身體,就是這樣。

鐵鏈互相碰撞的聲音。

我一驚。

「噗」的一聲,我從沒聽到過這種聲音,但我在很多小說里看過,也在很多電影里見過,刀子刺進人體的那個「噗」聲跟現在的這個聲音一模一樣。

鐵鏈聲不停地響著,楊在大聲喘著氣,好像正用著極大的力氣,他到底是在幹什麼?我想知道,又不想知道,但那一定不會是什麼好事。我的腦袋裡不停地盤旋著一個畫面,那個被堵住嘴的男人被連在鐵鏈上的不知什麼東西「噗」的一聲……

恐懼恐懼恐懼恐懼恐懼……

我的身體開始顫抖起來,一陣陣的冷從身體內部襲來,就好像是身上被什麼東西「噗!噗!噗!」地開了很多洞那樣冷,雞皮疙瘩起了滿身。

楊在大口大口地喘氣,然後是猛地「哎!」地一聲,鐵鏈嘩啦作響,什麼東西在地面上拖動的聲音,然後一切又恢復了平靜。

不管楊在做什麼事情,他現在做完了。

我揣測著楊在做的事情,只感到頭皮一陣陣地發麻。

他該不會……?

我不敢想下去了。

塑料布的聲音,繩子打結的摩擦聲,楊滿意的笑聲……所有這些聲音不停地在我的耳邊盤旋不去,好久好久。

那天楊很早就走了,他餵了我一點水和一個不大的麵包,然後就帶著滿意的神情離開了。他離開的時候帶著一個大包,而那個大包被裝的滿滿的。

我顧不得楊可能還會回來,聽到外面的大門被關上的聲音後,我就立刻開始挪起椅子來。

「你還好嗎?」我邊挪邊喊。

我知道我得不到回答,那個男人已經死了,但我仍在不停地喊著。

我絕對不能孤單一人呆在這裡。

我慢慢把椅子挪出了自己的房間,但我不敢再移動了。如果真的親眼看到死屍怎麼辦?那樣的話我怎麼可能還有勇氣在這間屋子裡面接著活下去?

但我還是慢慢開始晃動起身體,椅子一寸一寸地移近了隔壁的房門。

一陣血腥味撲鼻而來。

天還亮著,所以我能看清屋子裡的樣子。屋子中間的確挖了一個洞,那個洞很深,更像一口井,洞口周圍現在全都沾滿了血跡。一條鐵鏈隨便地扔在地上,我的目光順著鐵鏈向上遊走而去,一個寒光閃閃的鐵鉤映入了我的視線。鐵鉤很大,應該是肉店裡用來掛豬肉半子時用的那種鉤子。

我狠狠地咬著牙望向腳前的地面,黑色塑料布里包裹著的東西有著人體的輪廓。

血從塑料布的一角流了出來,不太多,只有細細的一縷。

我的呼吸突然不聽使喚般地急喘起來,我閉緊了眼睛,拚命地晃著身體,一口氣將椅子挪回了我的屋子後,我的呼吸才稍稍平緩了些。

大腦中猶如被塞進了冰塊一般,我徹底體會到了人類的惡念。

從塑料布一角下面露出來的,是一隻已經沒有了皮膚的腳,人類的腳。

楊抓進來的人越來越多了,我一直都被關在那間剝皮房間的隔壁,沒日沒夜地聽著隔壁房間那些凄慘無助的聲音。沒有一個人在看到那沾滿鮮血的深坑和血光四射的鐵鉤後還能保持鎮定。慘叫和詛咒無時無刻地陪伴著我。

楊的樣子漸漸變了,他的臉上多了一種熱切的神情,而我每次看到那種表情,都會不由自主地寒由心生起來。那分明就不是人類的表情。

楊開始把書稿帶進房間,走廊里堆滿了書和資料,當他不抓人來的時候,他便在前面有窗子的一間屋子裡寫稿子。我不知道他寫的是什麼東西,但應該不會是什麼好東西。聽著將要被殺的人們的聲音,聞著滿屋的血腥,這樣寫出來的稿子能是什麼好稿子?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對離開這間屋子失去了希望。楊並不想殺我,不過他也不想放我走。有那麼一次,他對我說了一句話,「偉大人物之所以偉大,是因為有眾多的旁觀者在看著他。」

楊不是什麼偉大人物,但他也需要別人看著他。因為他所做的事情不能告訴任何人知道,所以他讓我活著,好為他的「成就」做個見證。

我有時會在楊喂我吃東西的短暫時間裡和他聊上幾句,我當然是恨他的,鑽心的恨,但是在密室里關了這麼久,就算是恨,也壓制不了我想要找個人說話的慾望,而我能找的人並不多。

所以我知道了一件事情:楊在這裡寫的那些稿子從來就沒有發表過。

「你的稿子和你的人一樣噁心。」我充滿鄙視的說。既然知道不會被殺,我的膽子也就自然而然地大了些。「你就躲在這裡寫你的白日夢吧!」

楊可能是受了刺激,竟然將他的稿子拿給我看,說老實話,楊的文章寫的不錯,他這次的論文寫的是關於人類死亡前的精神狀態的文章,一定是因為他本人每天都在觀察那些被害者的原因,他的文章寫的很好。

但他卻沒有將文章送去發表。

關於文章沒有發表的原因我沒有再問,能為寫文章而殺人的人絕對不是一個好辯友,我只能等待,等待那個答案的出現。

從那次以後,楊開始將越來越多的文章拿給我看,他呆在這間屋子的時間也越來越長。而且他自己有時也會成小時地讀著自己的文章,他經常拿著文稿在屋子裡來回地繞著圈,臉色十分難看,弄得我一陣陣地心驚。

「喂,醒醒,醒醒!」有人在用什麼東西打著我的左臉。

我慢慢地睜開眼睛,被監禁的生活讓人變得嗜睡,我現在已經不會再費心想要逃出去了,我開始想死。也許一個人看過了太多死亡之後自己也會想死吧?一定是這樣的。

正在打我的臉的人是楊,他的另一隻手裡拿著一疊報紙,臉上的表情很怪,有點失落,但更多的倒像是高興。

「那個犯人終於徹底復活了。」楊拍著報紙說。

我瞪起了眼睛,「你說的是那個犯人?」

「對,不過所謂復活的不是他,是我。」楊將報紙拿給我看。

報紙上的標題大的讓人張口結舌,巨大的黑體字印刷在報紙的頂端,《「皮囊客」的第十三個受害者!!》

是嗎?已經有十三個人死在這裡了啊。我看著報紙上的打著馬賽克的照片。

「你不再寫文章了嗎?」我突然開口問道。「照現在這個樣子,你的文章和訪談又會熱上一陣了吧。」

楊沒有正面回答,反而臉色暗了下來,「我已經不想做什麼訪談了。你應該知道這兩句詩吧?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就算你這輩子乾的再好,最後還不是一堆黃土。」

我一陣納悶,他說這些幹什麼?

「人生找到自己喜歡的事情可真難。」楊的表情似笑非笑。「你猜,我最喜歡什麼?」

我沒答話,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被楊身上那種不正常的氣氛壓制住,讓我無法做出回答。

「皮囊客,皮囊客……」楊突然又轉換了話題。

「你覺得這個名字怎麼樣?」楊的臉一下子湊近過來,幾乎要貼上了我的皮膚。「皮囊客!」

「從小家裡人就一定要我努力學習,說只要學習好長大了就能過上好日子。我一直都相信他們的話,小學,初中,高中,大學,儘管不喜歡,我也還是讀了研究生。一路走下來,到最後我才發現,原來最快樂的好日子是我還沒進學校的時候。」楊的神情有些傷感,「有用的要學,沒用的要考,一年下來,我經常是不知道自己一年來做了什麼。考核,評估,培訓,我的時間就這樣被消磨的乾乾淨淨!我想要死後留名,你記得我經常跟你說的,我不想白活的。」

我無法接起楊的話頭,一種不好的預感漸漸升起。

「我終於知道我該幹什麼了!」楊的眼睛一亮。「我這一陣一直在鬥爭,你知道我為什麼寫那些白痴文章嗎?我是為了不和現實世界離得太遠啊!可是沒有人真正關心過我,我已經不去上班了,但卻沒人來找我問我,我有時甚至會問自己,我真的活過嗎?」

楊大步走出去,回來的時候兩手抓滿了揉皺的紙頁,他將這些紙頁幾把撕做稀爛,隨手拋向一邊。「你知道現在有多少人在害怕我嗎?告訴你,全市的人不分大小,不分男女,都怕我怕的要死,他們每天都會真心地記住我的名字!皮囊客!這比發表那幾篇白痴文章強得多了!幾萬,幾十萬,幾百萬人,人人知道我,人人都在談論我,我現在開心的要死!你知道我……」

我的耳朵已經聽不見任何聲音,我悲傷地望著我面前的這個人,他曾經有一個名字,他曾經有一段生活,他曾經活在這世界,但現在他已經死了……

「皮囊客」的雙手伸向我的脖頸,我毫無感覺地感受著脖頸上的壓力。是的,楊已經死了,在「皮囊客」的生活中從來沒有過我這個人。

我想起了那個第一個被抓進這房間的男人,他臨死時被堵住了嘴,連最後的遺言都沒能留下。我努力咧開嘴角笑了笑,楊說的對,這世界上沒有誰是被別人真正關心的。我失蹤了這麼久,卻沒有任何人關注過我,我的手機一直放在我的衣袋裡,因為我的手被綁了起來,所以楊並沒有拿走它,而手機也從來就沒有響過。我突然覺得這世界的惡念正像聊齋故事中老嫗噴水一般向我襲來,好可怕的世界。

我的意識漸漸模糊,我的遺言被我扔到了意識的角落,我不需要遺言,因為根本沒有人會聽這個小小的我臨死前的囈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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