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的魂魄- 3:「玉帛為禮」- 絲綢起源中的啟示
「犧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禹合諸侯於塗山,執玉帛者萬國」(《春秋左傳》)。玉與帛如影隨形,在中國先民的種種敬神和盟誓活動中它們的角色往往是重合的。它們被看重的邏輯更有著緊密的關聯。到底是怎麼關聯的呢?您看下去就明白了。
關於帛為什麼被用來敬神,鄧淑萍的解釋還是「富有精氣」,頗有玄幻色彩。中國絲綢博物館館長趙豐給出了一個更具說服力的解釋[1]。我在這裡就用自己的話闡述一下趙先生對絲綢起源的見解。
野蠶是一種有趣的昆蟲。這種蠕蠕而動的爬蟲會吐絲為繭,把自己包裹起來,旬月之後完全變形,生出翅膀成為飛蛾升空而去(但馴化後的家蠶蛾失去了飛行能力)。這個奇妙的過程一定給古人造成深刻的印象。出於中國先民獨特而強烈的「天崇拜」傳統,「羽化」、「登遐」在中國文化里一直是修鍊成神的不二門徑。古人自然就會有一個聯想:如果用蠶絲織物把人包裹起來,一定會對羽化飛升大有助益(這種同類模仿的思路在原始思維中也是常見的。據說美軍裁撤一座太平洋小島上的軍事基地之後,當地土著人經常舉行儀式,舉著木質的飛機模型跑來跑去,模仿美軍運輸機的起降。希望能以此召喚到「神」的歸來)。
於是渴望「羽化飛升」的中國先民們自然就有了從蠶繭中抽絲然後紡織成帛的思路。這在當時也肯定是一個大膽甚至偏執的想法。 但正應了那句話:只有偏執狂才能成功。一個具有歷史意義的偉大發明——養蠶繅絲,由此問世了。傳統上人們把這個功勞給了黃帝的妃子嫘祖,《史記-五帝本紀》也說黃帝「淳化鳥獸蟲蛾」。但從野蠶的馴化到繅絲工藝的成熟,在當時的社會發展水平之下都不可能是一個人甚至一代人能夠完成的,一定是凝聚了許多人長時間的努力才最終得以成功。因為獸皮和葛、麻織物的存在,絲綢的產生並非出於實際生活需要。絲綢的奢侈程度在石器時代更是鶴立雞群的另類。這是一個遠超出當時的生活需求和生產力水平的發明。如果不是由於敬神和成神的目的,很難想像有什麼理由能驅動古人長期做這麼一件「離奇荒誕」的生計之外的事情。
揭開了帛與生俱來的這層原始宗教含義,就不難理解帛的所有早期功能。特別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帛在所有的這些功能上都與玉高度重合。讓我們一個一個地來檢視帛的用途和它與玉的這種神秘聯繫。
1. 帛衣最初的用途之一是斂屍。這無疑是出自蠶繭的靈感。《禮記-禮運》:
「治其麻絲,以為布帛。以養生送死,以事鬼神上帝。皆從其朔」。
趙豐先生認為其含義是:麻布以養生,用於生人之服飾;絲帛以「送死」,用於死人的屍服,是最初的普遍做法。筆者認為這種解法是可以說得通的。絲綢的稀有性決定它在早期優先用於宗教目的。
《禮記-喪大記》對斂屍制度有具體的規定:
「君錦衾,大夫縞衾,士緇衾」。
錦、縞、緇是三種不同等級的蠶絲織物。對「衾」的裡面死者穿的衣服《禮記-喪大記》特別提到:
「絺、綌、紵不入」
「絺、綌」是細葛布和粗葛布,「紵」是苧麻布。即葛、麻織物不能用作死者的衣服,必須用帛衣。這與古墓葬出土的實物完全相符。用趙豐先生的話講,帛衣「是讓靈魂升天的必須工具,就像是今天登月升空的神舟」。但隨著絲綢生產的發展,帛衣也逐漸成為老年人偏愛的衣物。《孟子-梁惠王上》:「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古人五十歲已經屬於高壽了。人老而衣帛,類似於蠶老而結繭,也是一種對升天的祈願和祝福。
玉衣也是用來斂屍的。比如漢代的「金縷玉衣」。在玉衣裡面,又都襯有一層帛衣。當然使用玉衣是較晚出現的做法,而且都是地位很高的人才能享有。但用玉斂屍的歷史卻很悠久。貝加爾湖地區新石器時代文化和中國遼西紅山文化墓葬中都有用玉璧置於死者頭部的做法,被認為是引導死者的靈魂升天的用意。兩者的年代都在距今5000年以上。中原距今3000年左右的周代墓葬也有過幾乎一模一樣的做法。
2. 帛衣的第二個用途是祭服。在祖先崇拜的觀念里,死去的祖先的靈魂都已經成為神明。與他們溝通需要藉助某種利於天地交通的道具,帛衣於是成為祭祀服裝的不二選擇。《禮記-月令》:
「蠶事既登,分繭稱絲效功,以共郊廟之服,無有敢惰。」
《禮記-祭統》:
「王后蠶於北郊,以共純服。。。夫人蠶於北郊,以共冕服。王后夫人非莫蠶也,身致其誠信,誠信之謂盡,盡之謂敬,敬盡然後可以事神明,此祭之道也。」
王后和諸侯夫人親自參與蠶事的地點都在北郊,也是我們以前提到過的上古「以北為內」的觀念的一個體現。
玉器也是古人祭天祭祖的必備道具,尤其是玉圭和玉璧。禮(禮)的古字「豊」從兩玉,從豆。其甲骨文字形是兩塊玉放在一種高腳器皿「豆」上,表示對神的禮敬。《說文解字》:
「靈,靈巫也。以玉事神。」
《詩經-大雅》:「圭璧既卒,寧莫我聽」。埋怨玉圭玉璧已經用盡,老天爺還是不聽人們的祈求。孔子說:「禮乎禮乎,玉帛云乎哉」,明確指出玉和帛在禮神功能上的一致性和「唯二性」。
3. 帛在祭祀和盟誓中作為升天「信使」和載具。古人相信帛可以以某種神秘的形式升天,把書寫在帛上的文字或者圖畫傳達給上天。長沙子彈庫帛書和馬王堆帛畫的功能都是引導死者升天和敬事鬼神。帛書也用於書寫國家之間的盟書,寫完以後埋在地下或者焚燒,以達到上達天聽的目的。《春秋左傳-哀公七年》:「禹合諸侯於塗山,執玉帛者萬國」,玉和帛都是會盟的信物,其用意都是以「上達天聽」來造成盟約的約束力。殷商時期的青銅禮器經常有用絲織品包裹入葬的痕迹,與帛衣裹屍一樣,也是祈願器物隨主人升天的用意。
玉也有「寄天信使」的角色。中國古代的盟誓,封禪等活動中,人們通常把要對上蒼說的話,刻寫在「玉簡」、「玉冊」上,鄭重其事地埋入地下(或者封入石?)。比如秦惠文王禱病玉版、侯馬東周盟誓玉書、唐玄宗封禪玉冊、宋真宗封禪玉冊等等。相信玉會以某種神秘的方式歸天,把人們的祈望傳達給上天。皇帝寫給上天的這類「書信」,其材質無一例外是玉。
綜上所述,帛和玉在通神的功能上完全是重合的。帛的升天神性有蠶蛾一生的故事做根據,玉的相同神性的根據何在呢?很顯然,玉也必有一段神話,只不過已經失載,今人無從得知。
我們再來看看另外一個線索。出土的先秦古玉器中的昆蟲形象,以玉蠶和玉蟬為最多。前者是我們意料之中的,無須贅述。後者則具更大的啟示意味。蟬也是中國先民的一種崇拜物。商周青銅器上往往雕有蟬紋。儘管有人曾提出異議說它沒有翅膀似乎不能確定為蟬,但近來新出土的青銅器上的蟬紋也帶有翅膀,說明這種昆蟲是蟬無疑。商代和周代的墓葬中也盛行陪葬玉蟬,殷墟婦好墓就出土了很多件。
商代青銅器上的繁體(左1-3)和簡體(右1-7)蟬紋, 采自[2]
西周青銅器蟬紋,采自[2]
商代玉蟬,采自[2]
古人為什麼會崇拜這種不起眼的昆蟲呢?夏鼐先生和劉敦願先生都給出了讓人信服的解釋 [2]。它還是與中國先民對「羽化飛升」的嚮往有關。蟬的一生比蠶更加「勵志」。它的幼蟲長期蟄伏於地下,歷三、五年(甚至可長達十年)之後破土而出、蛻殼、羽化、爬上高樹、餐風飲露、自由飛翔。人們用玉蟬隨葬,就是祈望像蟬一樣,入土之後能夠「復活」、再生、變形、飛升天界。
請注意古人的盟誓玉書、禱天玉冊、祭天玉璧都是要埋入地下的(玉璧有時是沉河)。然後祈望它們通達上天。古人相信地下之玉可以以某種神秘的方式升天,與帛的神性一樣。某種程度上玉與蟬的神性更加接近,玉本身就來自於地下岩層。它與蟬一樣,都深深蟄伏於地下,但神機內蘊,以待天時。
我們講帛(蠶)和蟬的故事,是為了拋磚引「玉」。帛的歷史大約只有五千餘年,而玉崇拜在中國境內的實據就有近萬年的歷史了。蟬與玉相比就更是一個小角色,依筆者看,它的被看重正是因為其一生行跡與玉的某種神話有相似之處。玉崇拜有一個更久遠深厚的背景,根植於一個宏大的、已經失載的上古神話傳統。如果不將其復原,則龍玉文化之源這一中國文化的根本問題將永遠無解。
[1] 趙豐, 《絲綢起源的文化契機——中國絲綢在古代文化中的地位》,中國文化中心講座系列,2012年。
[2] 劉敦願, 《神聖的昆蟲——蟬紋研究》,載於《美術考古與古代文明》,人民美術出版社,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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