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毀三觀,莎士比亞比馬丁殘忍多了

夏天給《國家人文歷史》的稿子。

追著《權力的遊戲》看的諸位,多是邊看邊撇嘴:殺千刀的老馬丁!讀他的書,每次愛上一個角色了,又被他弄死了!

看原著《冰與火之歌》的諸位立即隨聲附和:對對!這老頭,專門愛虐觀眾!好人得不了好報,反派反而猖狂。真是沒天理,三觀不對!

——可是,讓您就此棄劇棄書?

嗯,好像捨不得。許多人會嘴硬:倒要看看老頭最後,會不會把所有人坑死!

但更多的人,還繼續跟這部書,其實還是因為:雖然死的人多,還不那麼大團圓,但是,好看!

大團圓是這個時代人民的習慣性需求。一個惡人,如果做了壞事,結局最好是死掉。如此約定俗成。所以敘事作品裡,一個惡人,如果殺了一個重要的好角色,大家就達成共識:「啊這樣就無法洗白了!」

劉德華在《無間道》里說,「我想做個好人」,但做過壞人,做過十惡不赦的惡事,在劇情里就洗不白了。反過來,那個正面角色的「好人」,大家都期待其得到好結果。

但以前不是這樣的。

論殺主角+不讓你大團圓,史上最棒的,大概是莎士比亞。

莎士比亞是一切,但首先不是個道德家。他的劇本並不那麼懲惡揚善,普世教化。

更有甚者,莎士比亞筆下,某些邪惡人物的言論,還會讓有道德潔癖者不愉快。

他也不負責提供大團圓。約翰遜博士認為,《李爾王》里,善良的寇狄莉亞之死,令人無法接受。以前的劇團甚至集體抵制這個官方結局:18世紀以後,許多演出團隊會擅自改動莎士比亞的劇本,會安排寇狄莉亞和埃德加結婚,終成眷屬——逼著劇團自己改結局出同人,這個作者也真是夠了。

但莎士比亞的原著,依然存在,名垂青史:他不負責大團圓,而且殺起人來心狠手黑。哈姆雷特死了。李爾王倒下了。麥克白和奧賽羅都死了。布魯圖斯被安東尼搞定,而安東尼和克里奧帕特拉又被屋大維幹掉。

莎士比亞並不給出因果報應、善人得好報的結果。

托爾斯泰先生早年驚嘆於莎士比亞的藝術,但年近八十,在他逝世前三年,托爾斯泰對莎士比亞甚為不滿,如是說:

「莎士比亞的作品主題,充斥著最低劣最鄙俗的生活信念……視富貴的外在顯耀為榮耀,蔑視勞工大眾……拋棄宗教,也拋棄了人道努力……他的戲劇迎合上層階級非宗教不道德的心智……莎士比亞的作品只是為了取悅討好觀眾,不可能表現生活的教誨……」

不道德;低劣鄙俗;蔑視勞工大眾;拋棄宗教;非人道主義……許多罪狀。顯然,莎士比亞不是一個好道德老師。

早年寫出恢弘史詩如《戰爭與和平》的托爾斯泰,推崇莎士比亞;晚年寫出《復活》這類道德覺醒巨著的托爾斯泰,厭棄莎士比亞。聽來義正詞嚴。

但托爾斯泰就此對了嗎?也未必。

法國人有個詞,叫做romantisme noir,黑色浪漫主義,很是推尊莎士比亞。浪漫主義,為什麼還要黑色呢?因為如上所述,莎士比亞並不負責寫高貴典雅的戲劇。他的作品具有傳奇色彩,但,黑暗。

許多人認為莎士比亞早期作品《泰特斯-安特洛尼克斯》中,莊嚴的解說詞損毀了作品的自然程度,但這部劇中,拉維尼婭被強姦後割去舌頭和雙手,祈倫與蒂米斯被殺死後煮成肉餅,被自己的母親吃了,艾倫被活埋到胸口餓死——口味重吧?

在《馴悍記》這出著名的喜劇中,有不少段子被考證出富含色情意味——口味重吧?

在16世紀末,莎士比亞的技藝爐火純青,但並沒有令他對筆下的人物更溫和。哈姆雷特是個自言自語的傢伙,奧賽羅的嫉妒心強,麥克白完全是個自取其禍的反派野心家。

如果17世紀初的英國設置一個審核機關,以正能量為審核標準,莎士比亞的作品一定會被禁演。居委會老大媽會堵著他家門口罵;中學老師會逼著孩子們寫作文:

「論莎士比亞的三觀如何不正確」。

在當時的歐洲大陸,貴族們愛的,是法國式的戲劇。絕對沒有兇殺、強暴、嚎叫,沒有突如其來的事故和浩瀚汪洋的詩意。結構勻整,劇情端正,對白工整,音韻鏗鏘,所有的人物都來自宮廷,或慷慨激昂,或莊嚴高尚。彬彬有禮,自我剋制,無懈可擊,真是上流社會的君子。

而莎士比亞,全然不同。同時代歐洲大陸的紳士,會覺得他的劇作過火:暗殺、毒害、挑撥、刑虐、陰謀、鬼魂——這些幽暗離奇的元素,他的劇一個不少。他的文體與他的劇情一樣,簡直過分。巴赫金曾經挑剔,認為莎士比亞文體過於華麗輝煌,以至於他的悲劇都不那麼端莊嚴肅了;他對田野和風景抒情得太熱鬧了。

這就是莎士比亞,有時滑稽荒唐到猥瑣,有時詩情畫意到飄逸——可是沒人能否認的是,他的劇有一種雄渾之極、純粹之極的力量。那麼黑暗,那麼輝煌,那麼慘烈,那麼走極端,但是那麼好看。

在最原初的文學源流,即不朽的《伊利亞特》里,我們也能找到這種純粹感。希臘英雄們都不是什麼謙謙君子:阿喀琉斯為了女奴問題和阿伽門農吵架;希臘諸王彼此爭功;阿喀琉斯殺死赫克托耳後糟踐他的屍體;憤怒與悲苦都形於顏色,大笑大怒,都如雷霆咆哮,又如群星爛漫,無遮無攔。

諸神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偏袒,存私,欺軟怕硬。實際上,古希臘各種神話里的諸神都是人格化了的神,命運本身從來就不那麼公平。

托爾斯泰鍾愛這種純粹。他形容這就像陽光下的流水,摻雜著沙子,但清澈見底。

之後,文學被賦予了越來越多的東西。結構、規矩、套路、情懷,教化的義務。而威廉-莎士比亞,在這一切負擔到來之前,還是在編他的黑故事。

莎士比亞的劇中人物,不像史詩英雄那麼直白到單細胞,但也不像後世的小說人物那麼,負載著一大堆東西。麥克白有他的野心和私慾;伊阿古有他的陰謀詭計;李爾王寵愛女兒到偏執的地步;哈姆雷特則沉湎於自己的思緒。

他筆下的人有靈魂,有慾望,一種可以被抒情到賦予詩意的慾望。

最重要的一點:莎士比亞寫的,都是人,有優點,但缺點更明顯的人。

與許多大師一樣,莎士比亞擅長寫壞人。他擅長描寫邪惡的心機,也願意給這些人以舞台。

伊阿古在奧賽羅里經典的自言自語,提前揭示了一切陰謀,觀眾會覺得這傢伙彷彿毒蛇,卻又無法抗拒他的魅力;麥克白和他的夫人密謀暗殺國王時,彷彿驚悚片,你明知道他們兩個人被野心沖昏了頭腦,卻會情不自禁地希望他們成功。

在著名的《裘力斯-凱撒》之中,安東尼是個梟雄人物,遠不像布魯圖斯那麼品德高尚,可是莎士比亞給了安東尼一段傳世的念白:以「各位朋友,各位羅馬人,各位同胞,請你們聽我說……」開始,那狡猾又優雅,複雜又多變的煽動,緩慢地煽動了民眾,逆轉了局勢。那是戲劇史上的不朽念白之一——卻屬於一個並非傳統意義上「好人」的角色。

沒有大團圓。沒有真善美。沒有政治正確的一切。但莎士比亞的劇,為什麼那麼好看呢?

跑一句題。

金庸先生在《鹿鼎記》的後記里,提過一句哈姆雷特。

有些讀者不滿《鹿鼎記》,為了主角韋小寶的品德,與一般的價值觀念太過違反。武俠小說的讀者習慣於將自己代入書中的英雄,然而韋小寶是不能代入的。在這方面,剝奪了某些讀者的若干樂趣,我感到抱歉。

但小說的主角不一定是「好人」。小說的主要任務之一是創造人物;好人、壞人、有缺點的好人、有優點的壞人等等,都可以寫。在康熙時代的中國,有韋小寶那樣的人物並不是不可能的事。作者寫一個人物,用意並不一定是肯定這樣的典型。哈姆萊特優柔寡斷,羅亭能說不能行,《紅字》中的牧師與人通姦,安娜卡列尼娜背叛丈夫,作者只是描寫有那樣的人物,並不是鼓勵讀者模仿他們的行為。

金庸先生這裡,與諸位大師們,獲得了一個連接點。也間接地,點到了莎士比亞不朽的地方:

主角不一定是好人。作者的義務,在於創造人物。

這一點上,莎士比亞很殘忍,但著實寫得古今無雙。

中文讀者自然明白,施耐庵寫《水滸傳》,裡頭凈是些殺人放火、搶村掠鎮、開黑店賣人肉包子的傢伙,著實是道德不正確。妙在施耐庵從來不說這批人是道德模範,卻道他們是一百零八魔星。於是,就可以這樣了:

「你們都說我這路的不是好人,好好,你們說得對!我就先承認自己不是好人,然後來講述我的故事!」

您當然可以說,水泊梁山沒一個大好人:魯智深喝完酒打和尚,武松為報仇殺了親嫂子,林沖忍耐良久最後草料場辣手殺人,楊志不堪騷擾一刀殺了牛二。這些沒一個是濫好人,但至少不是庸人,忍不住那口鳥氣。你確實可以罵道:這些人物,重男輕女,殺人不眨眼,都是混蛋;跟他們生活在一起,簡直是作孽啊!但沒法掩蓋的是,《水滸傳》確實殺伐決斷、詭譎雄奇,莽莽蒼蒼有股子走馬揚鞭輕生死重大義的氣概——作為旁觀者,很容易看得不高興,但是也過癮。

這裡涉及到一個秘密,即:

偉大作品,包括文本、畫作和音樂,有一部分是歌頌理想純潔之美的,我們喜聞樂見;但也有一部分,不是奔著真善美、政治正確、道德高尚去的。

最好的故事,都需要些負面元素。

如上所述,《伊利亞特》里,阿喀琉斯暴躁殘忍、奧德修斯狡猾奸詐,都不是好人。真正的偉大作品,都需要一點邪惡在裡面:世界和平當然是大家的理想,但在虛構的文藝作品裡,情色、殺戮、陰謀、粗獷、驕橫,才能編製出華麗的故事。明朝時候那些艷情小說,開始也要先說「我們這是勸人向善啊,如果不向善,我講個反面教材故事給你們聽……」掛個道德評判的羊頭,賣著膏腴糜爛的狗肉,「這事太腐朽了,太荒淫了!好,我來跟你說說他們是怎麼荒淫的……」

莎士比亞在這一點上,並不造作。他只負責寫出好看之極的故事,寫出那些有血有肉、歷歷如生,感染力十足,讓人愛之恨之的人物,以及那些劇情,而並不負責教化。

莎士比亞從來不試圖跳到台前,講述他的價值觀。似乎他劇中的「好人」和「壞人」都自有一套邏輯,以至於我們對莎士比亞實際的內心一無所知。

但這不是遮掩,而是一種自由。

某種程度上,莎士比亞脫離了教條主義,脫離了簡單化的自由。他不抨擊不道德,他不宣揚道德。他只是描寫人的性格,以及性格可以製造的悲劇。他不受任何意識形態的拘束,他不討論神學與道德,他就是寫人物。

《特洛伊勒斯與克雷雪達》中瑟西提斯彷彿在瘋言瘋語地說出真理,《李爾王》中的艾德蒙甚至有一種現實主義的虛無感,但我們也無法確認那是莎士比亞想表達的。他只是陳述故事,製造那些讓我們無法忘懷的人物與劇情。

他是自然的導演,恢弘如自然本身。他不負責懲惡揚善,只是讓劇中各色人等受苦或喜樂,自言自語著尋找自我。在他之前,沒有任何一個寫作者如此允許人物尋找自己的內心,但他讓人物尋覓完內心後,並不因為同情他們就給出大團圓——該死的人,還是會死。死得那麼乾脆突然。

是的,他就是這麼個無限自由的創造者。

他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呢?

他不是個年少成名的天才。他第一部真正成功之作《愛的徒勞》寫於1594年,那時他三十歲了。一年前,比他年長半歲的克里斯托弗-馬洛被刺死:當時,馬洛的地位遠在莎士比亞之上。但數年之後,到17世紀到來前夜,莎士比亞已經成為了大師。

莎士比亞不是個原教旨主義教徒。雖然許多人試圖通過《威尼斯商人》,證明他是個虔誠基督徒,但你最多可以說:他似乎不喜歡猶太人,但並未體現出虔信的信仰來。

莎士比亞二十四歲那年,即1588年,英國做了件極偉大的事:英國海軍打敗了西班牙無敵艦隊,從此開始他們海洋帝國之路。

這就是當時大英帝國強盛的開始。他們信奉航海文明,他們推崇的是大膽的英雄。德雷克是當時英國的國家英雄,他代表著冒險家船長們應有的一切,也是16-17世紀的英國精神:

野心、哄騙、心計、辦法、威脅、利誘、勇敢、殘忍。

那時的英國,獨立於歐洲大陸之外;宗教上,羅馬教廷管不到他們;英國人正在被清教感染,厭棄繁文縟節的天主教;推崇現實主義的英雄;英國的哲學是經驗主義的,他們相信財富,相信證據,相信事實,而不相信理論的推演。

莎士比亞的父親是個手套商人,母親是個地主的女兒,他自己是個瓦里克郡人——多說一句,《查特萊夫人的情人》那個煤礦鎮拉格比,也在瓦里克郡。在那樣的英國,在那樣的家庭,莎士比亞顯然沒法成為一個道貌岸然的君子。當他身為演員兼編劇,開始變戲法時,他是個純粹的戲劇人——即,他不在意道德教化,他寫劇本就是為了劇本本身,為了人物、性格,為了演出效果。

這種無限寬廣的自由,這種不在意神,不在意書齋,而在意人,凡人,每個日常生活的人的精神,創造了一切。

黑格爾如是說:

「莎士比亞在他包容無限的世界大舞台上,越是把邪惡和荒謬推到極限,越能集中表現那些人的局限。他賦予人物以智慧和想像,使他們成了自由的自我藝術家。他能充分喚起我們對罪人、庸俗低能者和蠢人的興趣。」

莎士比亞對筆下的人物並不優待,卻給予了他們智慧、想像和慾望,然後讓他們的慾望將他們帶到命運的終途去。往壞了說,他對筆下的人物不免殘忍;但另一方面,他不讓筆下的人物成為提線木偶。他允許他們自由地得到自己的命運——無論那命運多麼悲苦,他都不會特意給他們大團圓。

於是乎,莎士比亞有他的語言成就,他不朽的詩歌,但莎士比亞真正的精髓,在於他的人物,那無數性格各異,無論正邪都魅力十足的人物。

他一定明白,道德是約束人與人之間關係的,相對保守的,推崇不互相傷害的。

藝術品(包括文學、音樂、繪畫及其他一切)則存在於人與人的關係之外,惡、侵略性、破壞性是其關鍵的一環。人在堅持自己慾望的時候,會痛楚,會喜樂,會被作者寫死,會被作者折磨得生不如死——而莎士比亞並不勉勵或勸導,只是就此創造不朽的人物與故事。


推薦閱讀:

見聞丨莎士比亞,絕句,與一些其他話語。
為什麼莎士比亞的文學地位這麼高?
莎士比亞的作品有哪些意義?
什麼樣的香水適合麥克白夫人?
枕著莎士比亞的著作睡覺會做什麼夢?

TAG:文学 | 威廉·莎士比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