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愛花和惜草
我住在一個尼姑庵里,這不合規矩,因為我身上比尼姑們多了個部件。但是大凡規矩,都有可以通融的地方。這個地方就是我還小。老尼姑們認為我處在這樣一個年紀,即便是裸體,對我來說,也是不淫的。有了這樣一個理由,她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看著我在庵里撒歡。因為我長久地住在庵里,這個理由也有長久存在的理由。所以即便我很大了,可以輕鬆地越過庵里的外牆,個頭賽過了庵里任何一個尼姑,胳膊比她們的小腿還粗,她們依舊認為,我還小。我的師傅們都是頂頂方正的女人,對她們來說,男人不可以住在尼姑庵里,這是個事實;只要我還小,就不算是男人,這也是個事實。還有個事實是她們已經離不開我了,這從她們的目光里可以清晰地看到。所以她們堅定地認為,我還小,否則她們就一定要把我趕出去。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也這樣認為。
聽庵里的師傅們說,這庵本來是個和尚廟。打仗的時候,很多人帶著老婆趕來做和尚。他們覺得,只要做了和尚,就不會被抓壯丁。但事實剛好相反,軍隊來的時候鎮上的男人都跑光了,就剩下大把精壯的和尚。老總一聲令下,就把和尚抓了個乾乾淨淨。
和尚的老婆們守著空廟等了許久,都沒有等來自己的男人,一時間都心如死灰,出家做了尼姑,把和尚廟改成了尼姑庵。我呆在這個庵里,一開始不用做什麼。後來她們就叫我幹些雜活,尼姑們覺得我雖然還小,但還是要幹些事情,比如打打水,天熱的時候幫她們扇扇子,喂喂庵後面的鴨子。
往尼姑庵東面走幾米路,就是家賭坊,我沒事幹就往那邊跑。我們這裡有這樣的習慣,如果小孩站在你後面,你贏了錢就得分那小孩一點,當然如果你輸了,你也可以打那小孩一頓。我在那裡信譽良好,因為有些小孩眼見那人要輸就會跑掉,而我不一樣,我家就在尼姑庵里,跑進了庵里還是要被抓出來,所以我一次也沒跑過,而且挨打的時候特別乖巧。
我就是在這裡碰到萬鐵鼓,他贏錢的時候給得比別人多,打的時候比別人輕。一來二去,我對他產生一種樸素的信任。那時候萬鐵鼓在碼頭當搬工,收入可觀,賭起來又輸少贏多,也不抽大煙,沒討老婆,不大吃大喝,卻整天穿得破破爛爛,吃起飯來也很節省。我不知道他的那些錢去哪裡了。我問他,他說他在攢老婆本。我說你起碼得先把自己打扮得好一點,才有好姑娘看上你。他問:你小小年紀怎麼知道這些。我說:尼姑們就是這麼教的。
這以後,萬鐵鼓去看愛花的時候都穿得很整齊。我們庵對面就是碼頭,中間是一條大道。愛花每個禮拜三來看惜草,就要從這裡走過。愛花來的時候,萬鐵鼓就筆直地站在一棵大柳樹旁,用耳朵仔細地聽愛花的小皮鞋踏在青石板上的聲音,然後時不時地瞟上一眼。萬鐵鼓說,如果有一萬個姑娘,兩萬隻腳踩著皮鞋走過,他也能一下子分辨出哪雙是愛花的。
愛花來看惜草的時候,我就站在庵里最高的房間里往下看。我端來坐凳,踩在腳下,趴在窗口,透過一棵銀杏稀疏的葉子,就能看見街上的樣子。我眼力奇好無比,甚至能看清萬鐵鼓頭上的頭髮。愛花沒來的時候,他就靠著那根大柳樹調整身姿,隔一段時間就撈點河水往頭上塗,仔細地把每根頭髮往後面梳。有時候他向我大喊:小孩,這個樣子怎麼樣,好不好啊。我大聲回答:我看不清,不過應該還可以。然後他就咧開嘴笑起來,他嘴唇乾枯,衣服上經常帶著稻草,這一笑,就顯得更好笑了。不過這些準備都沒什麼用,只要愛花的腳步聲一響起來,萬鐵鼓就變得全身僵直,立在大柳樹旁邊,頭髮變得凌亂無比,一根根往上翹,滿臉都是汗水。我看得清他的表情,萬鐵鼓茫然四處張望,看天看地,看柳樹,看自己的鞋子,偶爾很快很快地瞟一眼愛花。不過愛花一眼都沒看過他。
愛花剪短髮,那些烏亮的頭髮像是緞子一樣地垂著,她「蹬蹬」地踩著小皮鞋走在青石板上的時候那些頭髮也一顫一顫的,有時候風把她的頭髮吹起來,就會露出一對很白的小耳朵。有一次,愛花和惜草講話的時候歪了歪腦袋,那對耳朵又露出來,我上去摸了摸,涼涼的,而且很軟。愛花把頭轉過來,沖我一笑,我轉身跑掉了,惜草在身後說:他還小。
愛花走路的時候目視前方,不偏不倚,焦點從來沒放到過萬鐵鼓身上。我想,愛花每禮拜都來看惜草,萬鐵鼓每禮拜都來看愛花,她不可能一點都沒注意到萬鐵鼓,她不去看萬鐵鼓,恰恰證明她已經知道萬鐵鼓這個人。但是如果愛花注意到了萬鐵鼓,她為什麼不朝惜花或者我問問那個怪人是誰,為什麼每次都站在那裡。如果是我的話,發現這樣一個怪人,我就一定要打聽清楚,否則我就睡不好覺。
我給萬鐵鼓說:反正愛花每次都不看你,你乾脆破罐子破摔,只要愛花來了,你就死死地盯著她,反正不看白不看,她不看你,就不知道你在看她。
萬鐵鼓說:不行,一禮拜能看上一眼就夠了,太多了我怕睡不著,閉上眼睛就都是她了。
我說:你是不是想討愛花做老婆?
萬鐵鼓說:這哪能啊,我就想看看。你這小孩怎麼懂這麼多。
我說:尼姑教的,聽得多了就懂了。你真的不想討愛花?
萬鐵鼓低著頭說:其實還是想的。
我說:那你得找找出路,你一個搬箱子的,怎麼可能討愛花這麼漂亮的老婆。
萬鐵鼓說:其實我的理想是當一個畫家,現在多多少少已經畫得不錯了。
我說:你畫給我看看。
萬鐵鼓聽了,折來一條柳枝,在沙地上畫起來。勾出輪廓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是在畫愛花,不多久,沙地上就多了張愛花的臉,我盯著看了一會兒,突然一滴水掉到上面。
我說:天下雨了,不對,萬鐵鼓,你怎麼哭了。
(二)
我住在一個尼姑庵里,裡面所有的尼姑都覺得我還小。一到夏天,尼姑們熱得不行,她們三三兩兩地待在房間里不肯出去,看我沒事的時候就叫我進去扇扇子。那時候她們都脫去厚重的僧袍,光著大腿,露出高聳的胸,只穿一件胸衣,或者躺在床上用白布遮著。如果我扇得用力點,就會把白布扇走,露出尼姑們雪白的乳房,然後她們很自然的彎下身子,撿起來繼續蓋上。她們堅定地認為我還小,即使是裸體,對我來說也是不淫的。但事實是,我已經很大了,足以分清男人和女人的差別。所以跟尼姑們待在一起對我來說是件很難受的事情。只有一個人是例外,那就是惜草。
惜草雖然覺得我很小,但是從來不在我面前袒露身子。她一天到晚穿著僧服,待在自己的房間里念經。即便天氣很熱了,她最多把我叫進房間里,把頭髮披下來,讓我使勁扇她的頭髮,在我扇扇子的時候她就翻動她那些茂密的黑髮。
惜草比我大幾歲,是個瞎子。她有個習慣,早上的時候要出去走一圈,我還小的時候愛花還在庵里,她就帶著惜草走,我會在後面拉住惜草的衣服跟著走。後來愛花上學去了,那時候我也大了些,愛花就叫我幫她照顧惜草,她教我怎麼給惜草盤頭髮,怎麼用一根簪子把所有的頭髮定住。由於我倆都是孤兒,所以很能聊得來。我起來很早,每次我去叫惜草,然後打來水幫她洗臉,幫她盤頭髮,接著拉著她在庵里轉一圈。早上的時候,整個庵安靜無比,香客大都要到下午才來,尼姑們都還睡著。我拉著惜草,她走起路來會輕輕地喘氣,我在前面聽得很清楚。
關於惜草和愛花,我還可以做這樣的介紹:她們是對姐妹,在我來之前,她們就被送進庵里了。尼姑們一致決定,雖然她倆被送進庵里了,但是不能剃頭髮,出不出家讓愛花和惜草大了之後自己決定。
惜草告訴我,有一天,她們突然就收到了一筆錢,放在一個信封里,上面只有六個字:給愛花和惜草。到後來,每個月都有這樣一筆錢,愛花就是用這筆錢去念書了。直到現在,她們還是沒搞懂那錢來自哪裡。惜草把那些信封都留下來了,有一次,我看到那些信封,從某個時間點起,那些信封上就畫上畫,是兩個小姑娘的樣子。我給惜草說,信封上面畫了畫。
惜草問:畫了些什麼呀?
我說:兩個人,像是你和愛花。
惜草聽了,摸了信封好久,說:我本來一點也不知道。
從那以後,惜草就更熱衷於做善事了。她主要的善事只有一項,就是陪萬鐵鼓聊天。每次禮拜三愛花來看過惜草之後,萬鐵鼓就來找惜草聊天,我被關在外面,好幾次想溜進去,都被萬鐵鼓趕出來了。對此我恨得咬牙切齒,原因是我喜歡上了惜草,看到她和萬鐵鼓單獨待在一起,心裡就很不自在。
我把這件事告訴萬鐵鼓,萬鐵鼓語重心長地摸摸我的頭,說:你這麼小,不應該懂這麼多事,放心,我只喜歡愛花。
我說:那你找惜草聊些什麼。
萬鐵鼓說:我告訴她,我學畫畫,總是定不下心,她就給我念經。上午愛花來的時候給她講學校里的事,下午她就告訴我這些事。
我說:她知道你喜歡愛花?
萬鐵鼓說:她不知道,她就想找個人來說這些事。
我說:那我要告訴她。
萬鐵鼓說:不行,這樣的話以後我就給你很少的錢,還很重很重地打你,而且不給你東西吃。
我說:你真不喜歡惜草?
萬鐵鼓搖搖頭,說:我只喜歡愛花。
(三)
關於我喜歡上惜草,是這樣的:一天早上,我拉著惜草走路,那天我心不在焉,走得很快。惜草在後面叫道:停一下。我停下來,轉過身去,惜草靠上來扶住我的肩膀,細細地喘氣。我聞到一股香氣,然後我看向惜草,突然發現她的臉就在我的面前,朝我吹著氣,我倆已經一樣高了。
這之後我就開始留心惜草,一些感覺突然地出現。比如說,惜草的手又滑又軟,她的耳朵也像愛花一樣漂亮。她的頭髮放下來垂到屁股,又濃又密,我把這些頭髮小心地盤起來,然後捏一捏惜草的耳垂,有時候惜草會抓住我的手,過一會兒,我倆都不說話,然後她就放開。
這些話我都沒給萬鐵鼓說,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他都沒有出現。哪怕是愛花來了,那棵柳樹旁邊也是空空蕩蕩的。
我從窗戶里看過去,有一次愛花「蹬蹬」地走過那棵柳樹,忽然停下來,退到那棵柳樹旁邊,茫然地轉了個圈,不知道望向了哪裡。這時候我突然意識到,愛花是知道萬鐵鼓的,萬鐵鼓在她生活里已經有了一個位置,但她並沒有意識到這樣一個位置,直到這個位置突然空出來了,她才覺得奇怪,那處落寞的空曠被她發現了,讓她覺得奇怪和悵然。
我看到愛花繞著大柳樹又走了一圈,走得又輕又慢,沒有發出蹬蹬的聲音,又低頭閉了會兒眼睛,然後離開了。
那時候愛花很忙,她在忙出國的事。這件事本來我不知道,是一次萬鐵鼓從惜草房間里走出來之後告訴我的,他笑著說:愛花要出國了,這件事真是讓我又高興又難受。
就是那以後,萬鐵鼓消失了,我聽賭坊里的人說,他北上投親戚去了。
愛花走之前最後一次來看惜草,我站在窗戶,還是沒看見他。愛花和惜草又收到很大一筆錢,所以愛花走的時候非常從容。她那蹬蹬的腳步聲變得邈遠之後,惜草突然抓住我的手,過了會兒,才說:我好久沒看見到那個人了,就是那個畫家,以前我姐走了,他就來找我要我念經給她聽。你認識他么。
我說:不認識,我還奇怪他每次和你說什麼呢。
惜草聽了,輕輕地撓了撓我手心,放開了。
愛花走了沒多久,我就在賭坊里看見了穿得破破爛爛的萬鐵鼓,那次他贏了一筆,拉著我說要去吃頓好的。路上,他把我拉到面前,比了比,說:你長得好快啊,跟我就差一個腦袋了。
我問他:你最近到哪裡去了?
他說:搞錢去了。
我問:錢呢?
萬鐵鼓指向天邊,拉長了調說:就在那裡。
(四)
萬鐵鼓給我講了他是怎麼喜歡上愛花的。他跟我一樣是個孤兒,不過我是被扔在庵里,他是被人扔在碼頭,養大在碼頭,等他有了力氣就開始幫人拎行李。有一次,他望見江上一隻船的船頭上站著兩個漂亮的小女孩,跟他年紀差不多大。兩個人打扮得一模一樣,梳一樣的辮子,穿一樣的鞋子和衣服,長得也差不多。那是萬鐵鼓長到那麼大見過的最奇妙的場景,他看著那艘船慢慢地過來,他就在心裡想:停下來,停下來。那隻船就停了,那兩個女孩走下船,帶著一個箱子,其中一個姑娘一隻手拎著箱子,一隻手牽著另一個姑娘。
萬鐵鼓跑上去奪過那隻箱子,說:讓我拎吧。那個女孩看了他一眼,說:拎得小心點,我們去那邊那個尼姑庵,你拎得動嗎?萬鐵鼓使勁地點頭。
那時候愛花就穿著一雙黑色的小皮鞋,走起路來已經會蹬蹬作響,萬鐵鼓抱著那個箱子,滿頭大汗地跟在後面,直愣愣地看著那個走在前面的小女孩,發現她走路的時候目視前方,不偏不倚。
到了庵門口,那個女孩轉過頭來,掏出錢,說:這個給你。
萬鐵鼓茫然地搖搖頭。那個女孩往前一步想把錢塞到萬鐵鼓的衣服里,萬鐵鼓一退。
女孩說:你不要,我可扔了。萬鐵鼓又搖搖頭,臉又黑又紅。
然後她就把錢扔到地上,拉著另外一個女孩走進庵里去了。
萬鐵鼓說,就是這樣,他喜歡上了愛花。那個時候他就決定,以後要攢很多很多的錢來娶愛花。
我問:那些錢呢?我怎麼看不出你攢了很多的樣子?
萬鐵鼓摸摸我的頭,笑了笑,沒說什麼,然後就去找惜草聊天去了。那天他們聊了很久,我在外面心神不安,守到天暗,萬鐵鼓方才出來。
我惡狠狠地問:你在裡面這麼久,究竟幹了什麼!
他說:就聊天,告訴她我準備北上投親戚去了,以後不來這裡了,順便感謝一番。
我說:放屁!別唬老子!
他忽然拉住我,把我攬在懷裡,摁了摁我的腦袋,輕輕地說:哪學來的髒話呢,尼姑可不教這些。
我說:就是尼姑教的。
他一笑,放開我,很認真地幫我整了整衣領,沒說什麼就走了。我忽然就泄了氣,看著他走遠,他走得特別慢,路過那棵大柳樹的時候忽然停了一下,似乎要走過去,然而沒有,他對那棵柳樹奇怪地伸了伸手,就快步離開了。
後來惜草說,她那時候特別希望萬鐵鼓能再留一段時間,因為她的眼睛馬上就要動手術了,醫院方面說有人願意捐器官,上次那筆錢愛花沒有全拿走,足夠手術的錢了。手術一好,她就可以看到萬鐵鼓了。她告訴萬鐵鼓,說她很想看看他長什麼樣子。但是萬鐵鼓說什麼也再不肯留下來了,他說北方已經說好了一門親事,他要趕過去成親,他說以後他會來看惜草的。
走之前,萬鐵鼓給我說:我真是又高興又難受啊。
說完這句話以後,萬鐵鼓就再也沒有出現,賭坊里的人也說沒見過他。他幹活的碼頭上人來人往,可就是沒他的影子了。
萬鐵鼓消失了,我漸漸地也不往賭坊跑了。因為賭坊里的人都說我已經大了,他們即使贏了錢,也不會在分給身後的我,輸了也不會來打我。除了庵里的尼姑們,他們都說,我長大了。有時候,我會跑到碼頭上,那些挑夫們來來往往,可就是沒有一個像萬鐵鼓一樣。我幻想小小的萬鐵鼓站在一個角落裡,遠處飄來一條小船,小小的愛花和惜草站在船頭,兩個人一模一樣,一樣地白,一樣地玲瓏。萬鐵鼓在自己的角落裡張大了嘴,傻乎乎地看著,有時候又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輕輕地念:停下來,停下來。就好像他長大以後站在那棵大柳旁,低著頭,聽愛花經過時的腳步聲,偶爾瞟上一眼。站在碼頭上,我看不見愛花,看不見惜草,也看不見萬鐵鼓。有時候我發獃的時候會有人拉住我,把他們的行李交到我手裡,我一邊發獃,想著萬鐵鼓和愛花的事情,一邊跟在他們身後,走到一個個陌生的地方,然後又回到碼頭。我問那些挑夫,萬鐵鼓去哪裡了,他們有說北上成親的,也有說瞎了淹死在河裡的。再到後來,我說起萬鐵鼓,他們露出疑惑的表情,說根本沒有沒有見過這個人,沒有聽過這個名字,只有惜草有時還會惆悵地望向北方。
後來一個冬天,夜裡下了場很大的雪,霧氣清冷。我一大早爬起來掃雪,庵外面傳來敲門聲。我打開門,一個瞎子戴著副黑色眼鏡,穿得很單薄。
我問:施主有什麼事情么?
瞎子問:你們這裡過年的對聯寫好了么?
我說:你能寫?
瞎子說:你要寫,我就能寫。
我說:今年的已經寫完了,你明年來吧。
瞎子說:我不收錢,怎麼樣,就當討個好彩頭。
我取來幾條紅紙,說:你隨便寫點吧。
那瞎子摸了摸紙,說:好紙。然後長滿老瘡的手從懷來掏出個小墨瓶和一支毛筆。
也許是天冷,也許是他的手凍得太厲害,他試了幾次沒擰開墨水蓋子。
我說:我幫你吧。
他搖搖頭,彎下腰使力,蓋子忽地被擰開,墨水賤了他一身,臉上也有些。他忙用跟墨水一樣黑的袖子胡亂擦了擦,說:地沒臟吧。
我說:沒事,你衣服怎麼辦。
他說:不打緊,不打緊。然後徐徐地寫了四個字:萬事如意。
我說:好兆頭。
那瞎子慘兮兮地一笑,說:髒了地,真是不好意思。說完收了筆就要離開。
待他走得遠了,我突然鬼使神差地大聲問道:萬鐵鼓到底喜不喜歡惜草。
那個瞎子好像沒聽見似的,慢慢地走了,第二年也沒有來。有時候我想,也許是凍死在北方某個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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