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世間》——雙結局故事

大江東去。

  浪奔或浪流,無聲也無息,如天地逆旅,如百代過客,日夜流逝。

  一個孤客正站在江邊的古閣樓台之上——他應該來自天涯,憑欄望月。

  明月悠悠,經年如舊。

  蒼勁的古閣樓台,高哉危哉,俯視著萬古流波,已不知有多少年月。

  高懸的明月,剛好點在亭台之巔,照耀著今夜的大江。

  江流混沌,奔行不息,捲走了多少紅塵雪浪人情世事?浩淼無邊的洋面,白茫寥曠,直延伸到夜幕的盡頭。

  夜色中,一彎小舟順流而下,舟子中有老翁半卧,手把酣壺,懷抱三弦,對月高詠:

  ……

  應念嶺表經年,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短髮蕭騷襟袖冷,

  穩泛滄溟空闊。

  盡挹西江,細斟北斗,

  萬象為賓客。

  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輕舟漸漸遠去,帶走了忘形的醉翁,蕭索的弦音,古拙的歌聲,卻帶不走此間寥落的風月與無邊的惆悵。

  高樓上的孤客悵然一聲嘆息,轉身,消失於欄杆前。

  樓空,人杳。

  月色彷彿也感思到人間的愁懷,無聲地隱沒在一片飄過的流雲中。

  月匿,霧起。一片妖異的迷霧隨風而散,遮蔽了大江兩岸……

  霧失樓台。

  1。

  殘陽落山背,暮色已闌珊。悠然南山,只剩剪影一片。

  東籬下的雛菊,在微風中輕輕顫動,染著幾撇剩餘的昏黃。有幾朵已經半開,浮散出淡淡的暗香。

  離鄉經年,笑痴幾乎找不著河岸邊叔父的住處了。

  還好,叔叔剛好就在屋外,一見面,彼此愣了數秒,才相認出來。年輕的顏面沾了許多風塵,年老的雙鬢也多了不少白髮。

  親人久未相見,寒暄一番後自然要做幾個小菜,小酌兩杯陳酒,道一下離開之後的遠近事宜。

  「秋紗?」叔嬸對望一眼,欲言又止,「聽說……早已嫁去遠地,沒有她的消息很久了,你還要找她么?」

  「真的?!」笑痴手中酒杯凝住半空……一時語塞:「哦。」

  回到故鄉,已有數天,笑痴又看到了諸多的舊人舊物,想起了種種的前塵舊事。七年前,他遠走他鄉,曾誓言不會再回到這個地方,但這些年少時的誓言又有多少可以成真?往事或輕或重,總是縈繞不散,人生的羈絆如蠶絲萬縷,掙不脫也斬不斷……今日,他特來探訪一下叔父嬸嬸。

  此外,他還想問一問,七年前因為那些人世間常見的庸俗原由,和自己不得不分離的那位女孩子究竟怎麼樣了。——她就住在叔父家的後山不遠處,本來還想探訪完叔父,順道往後山一趟……聽叔叔這麼說,似乎也不必再去。

  他一杯飲盡,沉默不語。

  這時,忽然有人在門外喊了一聲。

  叔父起身出去,不多久,竟然帶了個人進來。——原來是個和尚,路過化緣來了。

  嬸嬸便起身走進廚房,再做兩個素菜。

  那是個中年和尚,一臉倦容。

  「大師,我看你雙眼通紅,難道昨晚沒有睡好?」叔叔問到。

  「唉,被您老人家言中了。呵呵……」和尚笑道,又指了指屋後的山脊,「我是個行僧,從山那邊過來,昨晚在山頂休息,一夜沒睡好。」

  「秋風將至,這時節晚上也有點冷了。」叔父應酬一句。

  「呵呵,冷倒還未冷,只是遇上了些怪事。」

  「哦,怪事?」

  「昨晚我翻上山頂,已是半夜。身體累得很,便乾脆在山頂隨便睡了過去。但奇怪的是,如此疲累之下,竟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和尚嘆息著搖搖頭,「唉,後來月色亮起來了,我仔細觀察下四周,才發現周遭月白林森,一片孤墳萬仞山,原來是個亂葬崗。」

  「哦!山上的確有個亂葬崗,由來已久了。」叔父也指著後山道。

  「呵呵,一定是那裡幽怨之氣太重,害得我睡不著了。和尚我雖不怕鬼,無奈境界還沒修到,心內也有些忐忑,當下便起身下山了。」

  叔父忍不住仰頭失笑,又問:「那後來呢?」

  「我下到山腳,看見一條小河,便沿著河岸走了一程,後來在河邊看到了一個小土丘,覺得累了,便枕著土丘睡了下去。」和尚說到此處,停頓了下來,看了看笑痴和叔父,欲言又止。

  「然後……」叔父好奇地問。

  「後來……我在半夢半醒間,竟然聽到了土丘中傳來了女人的哭泣聲,此外還夾著些叫喊,似乎在喚著某個名字……」

  「啊……有這種事?大師是不是墮入夢幻,起了些幻覺?」叔父有些驚懼。

  「或許是吧,我也不確切。」和尚笑笑。「不過在這種驚奇之下,我才發覺自己睡在了一座雜草叢生的孤墳上面。——月光離奇,山鬼夜哭,也不知是什麼預兆。」

  和尚沉吟了半晌,又緩緩道:「然後我在孤墳旁不遠的水邊又看見了一株古怪的水仙,姿態出奇的沉靜,花色也異常蒼白,不似是人間應有的顏色;她獨自開在水邊,凄清寂寞得很,照常理水仙不應開在這個季節……」

  「哦!……」

  「看到這些異相,我自然再睡不著了,就向前再走了一段,找了個地方打坐直到天明。」

  「來!且不管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先吃飯。」此時嬸嬸端了兩盤素菜從廚房出來,叔父忙招呼和尚吃飯。

  和尚也餓了,不多話,埋頭吃飯。而笑痴心中黯然,一杯接著一杯,還在想著剛才的事,也不太理會和尚說了什麼。

  和尚吃個半飽,才抬頭道:「抱歉抱歉,自己餓了只顧著吃,還沒問兩位施主的名號呢。」

  叔父呵呵一笑,報上姓名。

  「那這位年輕的施主……」和尚對著笑痴說。

  「他是我叔父,我叫風笑痴,離鄉七年,剛從外地回來。」

  「笑痴?你叫笑痴?!」不料和尚語聲一頓,定睛望著笑痴幾秒,很快便低首一句「阿彌陀佛」,然後再不說話,只垂頭吃飯。

  叔父待和尚吃完,便邀他住下,好好休息一夜再走。

  笑痴鬱郁不歡,乾脆告辭,臨行前借了叔父門外那條小舟,準備獨自在河上盪一盪,任悠悠江風吹解下百結愁腸。

  笑痴出門解下小舟的繩索,正欲動身,僧人卻也忽然出門,叫了他一聲。

  「風施主……你看那河水,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緣生緣滅,世間常事,執著不得。」

  「大師……你的意思是?」笑痴不解。

  「阿彌陀佛。」和尚朝他揮揮手,轉身走回屋內。

  「大師,我還想著你剛才說的異事呢。你說那孤墳內傳來了女人的哭聲,還叫著一個名字……你記得叫的是什麼名字么?」叔父念著和尚剛才的怪談。

  和尚看看叔父,一付不知該講不該講的樣子。

  「她啊……叫的就是……笑痴二字。」

  叔父剎時失色,但隔了半晌,長嘆一聲:「原來如此!」彷彿已經明白了些什麼。

  2。

  笑痴一個人劃著小舟,從上游順流而下,不久,便從山間的支流划進了浩蕩的大江。

  月亮也漸漸升起了。

  今晚江面無人,潮水平靜,只有寂靜的天地,和其中飄蕩著的一些無羈的清風朗月。

  笑痴張開襟懷猛吸一口清澈的空氣,默然享受著這美景,原有的三分醉意又重了兩分。他心緒似乎漸復平靜,但那惆悵卻變得更綿長了,就如烈酒經過陳年的醞釀埋藏,似淡卻更濃——有時舊情不就像那陳酒么?

  船行不多時,前方半明半暗處傳來了朗朗高吟聲,詠者乘著一葉輕舟逆流而上。舟楫漸漸駛近,原來是一老翁,胸前掛著一把三弦,一個酒壺,斜卧船中,一手划槳,一手偶爾撥弦,偶爾又喝兩口酒,和著弦音槳聲。

  ……

  駕一葉之扁舟,舉匏尊以相屬。

  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

  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

  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

  他高聲念著《前赤壁賦》,緩緩經過笑痴的舟邊。兩舟擦肩而過,笑痴向他點頭示意,老翁開懷而笑,突然從手邊拿出一個酒杯,斟了一杯酒,伸手遞過笑痴的舟來。

  「天地悠悠,你我有緣相遇,請。」

  笑痴忙接過這杯酒,昂首飲盡。待把酒杯還給老翁時,船下的流水早已將輕舟兩葉推開了距離……流逝啊流逝,為什麼不慢一點……

  「老人家,你的酒杯!」笑痴喊道。

  「我這裡還有一個哩!哈哈。」只見老翁又在手邊變出一個酒杯,自斟,自醉,自笑。

  「謝謝您的美酒!」笑痴忙向他致謝,並高聲問他尊姓大名。

  「潯陽江頭一醉翁!哪有什麼名字。」

  醉翁逍遙大笑,漸遠漸逝,在月下的江面。

  笑痴看著船舷下的流水,靜思了片刻,把空空的酒杯放下平靜的水面。浮著的空杯輕輕搖擺,像個不倒翁,它慢慢後退,不消一會,便被夜色灌滿……掩蓋。

  笑痴舉頭前望,一道黑影已屹然橫亘在眼前!

  潯陽古閣,雄視千古。

  今人附庸風雅,在古閣前還修了一道石橋,在橋頭刻著「二十四橋」的字跡。不過橋雖是新橋,卻也有了些舊事:

  「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葯,年年知為誰生。——我今晚特意買了一株小紅葯過來,等下種在橋邊,以後它就會年年為我們盛開了!我是不是很聰明?嘻嘻。」

  「秋紗,你好笨!現在哪裡是種芍藥的季節啊!一定種不活。」

  「你!過來……」

  於是笑痴的耳朵又被狠狠的咬了一口。

  笑痴走上橋頭,不禁摸摸自己的耳朵,好像還在疼的樣子,然後忍不住又笑了。

  橋的另一端,還真種了幾叢紅葯,萎靡不振。

  穿過二十四橋,笑痴輕輕踏上高樓。

  登高望遠,月照蒼穹,卻只有他一人。——那個美麗可愛的女孩子究竟到哪裡去了?

  笑痴在欄杆前沉思默想,想起從前的種種,似也呆立成了一根柱子。

  ——那晚的天空,星光熠熠,大河兩岸,燈光點點,繁星與萬家燈火交織在一起,也分不清哪裡是人間,哪裡是天堂。

  他把秋紗拉到柱子後的陰影中……大著膽親了她一下。

  秋紗紅著臉,卻倔強地說:「你敢偷偷親我,就要對我一輩子!」

  笑痴嘻嘻笑道:「好!你肯一輩子讓我親的話!」

  「哼,下次先把你的鬍子拔光……扎得我好痛。」秋紗氣惱的說。

  ……

  笑痴回身,找到那根滄桑的舊柱,趁著月光,撫摸上面斑駁的舊痕,不禁痴了。

  但忽然,他又想起了什麼,而這個意念彷彿觸動了一個機關——一道白光掃過他的手背,直射到柱後黯淡的白牆上,比月光更亮。

  笑痴一驚,往後退了一步。

  一道白光,第二道白光,第三道……也不知從哪裡射過來,越來越多地打在那白牆上,在牆上顫動,飛掠,彼此吞噬,最後了無痕迹地凝結在一起,匯成一片電影般的光之幕。

  當那片白光停止下來不再動蕩,很快,光幕上便出現了看似極遙遠,卻又非常清晰的影像。

  笑痴忍不住低喊一聲,驚恐地又退了幾步。那影像是如此熟悉……失落已久,卻永生難忘,就如在他的腦子裡直接掏出來投射在牆上一樣。

  影片中雪絮紛飛,關河冷落,銀漢與星雲都凍結在一起,有一男一女兩個人,雙手相執,淚眼相看,像在互訴衷腸,又好似在彼此對泣,依依不捨與哀戚之氣,瀰漫整個銀幕。

  也不知兩人在說著什麼,那光幕根本無聲,只有綽綽閃動的影像,但每一字每一句,都在笑痴耳中清晰讀出,釘子一般令他刺痛,絕望。

  「我……一定會回來,娶你為妻。秋紗……等我。」

  「你走了就不要回來!那時……我一定不在了。」

  笑痴愕然地看著白牆,那回憶的倒影,往事之灰燼,最後一幕如火焰般點燃,卻冷若冰霜,凜冽刺骨;雙足在顫抖,卻又定立難行,無可逃避。情之一字,簡單卻浩瀚如漩渦,心靈在其中掙扎沉浮,好像孑然遺世的孤兒。

  直至一聲高吟,打破了長夜的寧靜,笑痴彷彿解脫般復返樓欄前,向下望去。原來又是那老翁,他去而復返,依然對月而歌,這一次是《念奴嬌》:

  ……

  玉鑒瓊田三萬頃,

  著我扁舟一葉。

  素月分輝,明河共影,

  表裡俱澄澈。

  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

  老翁很快便盪遠,笑痴長嘆一聲:

  「可笑啊可笑!我一個壯年人,襟懷還不如一個老翁——風笑痴,算了,算了!走吧,走吧!」

  再回頭看那白牆,無聲也無影,只有淡白的月光抹在上面……笑痴當下大步走下高樓,再不願眷戀這些往事,決心天明便離開故鄉。

  月色悄然黯淡下來,染上了一層霧。

  走過石橋,笑痴返回扁舟,手還在解舟繩,卻聽到了一陣家鄉特有的葉笛聲,吹著一首怨曲。

  笑痴家鄉有種遍地可見的葉子,可以捲成一個小小的笛子,吹奏出頗美的音調,不少鄉人都喜歡以此為樂……記得那時,他和秋紗就常常合奏鄉間的俚曲。

  但真正勾動笑痴心弦的是,傳來的那曲子竟是他和秋紗最喜歡的一首!

  他情不自禁地轉身,快步朝笛聲走去。

  細細的葉笛聲當然不會傳得很遠,趁著霧中的迷月,正走到二十四橋旁邊的村口,笑痴就在一棵梅樹下看到了一個抱膝坐著的背影,柔柔的黑髮披到了腰間,正靜靜吹著笛子。

  「秋紗!……」笑痴心潮激蕩,腦中不斷地跳出那名字。

  他強壓著心跳,一步一步,無聲地緩緩走近那人,想叫喚她的名字卻又不敢相認。

  當他走到她身後丈餘外,更要喊出她的名字時,月光變得亮了一點,笑痴才隱隱看清,原來在樹下吹笛子的,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女孩子而已,纖細的身軀,如蓋的長髮……但那稚嫩的笛聲,情真意切,渾然天成,吹著以前他和秋紗最喜歡,亦常常一起吹奏的故鄉的怨曲,卻是那樣裊裊如訴,動人心竅,撩起了無盡的憂愁。

  笑痴又強忍著呼吸,無聲無息地退後,隱沒於一片離女孩不遠的陰影中。

  黑暗裡他背手默立,靜靜聽她吹奏,任無邊的空虛肆虐自己的心房,彷彿又失去了秋紗一次……不知不覺,淚已滿襟。

3。

  江風緩緩,四處飄蕩。

  舟中人微醺的酒意也早已被吹散,但有時愈清醒,卻愈令人難以忍耐。笑痴麻木地劃著孤舟,心如山空。若不是叔父的船,他早就棄舟而去。

  不久,重回山間的支流,叔父的家也越來越近了。

  而長夜漸深,也不知這一趟令時間過了多久,叔父家的燈火已經熄滅。

  笑痴把小舟駛回到原來的位置,本應把舟繩系好,趁夜回家,但他眼睛忍不住望向後山,卻枯坐舟中久久未動。

  那白牆上栩栩如生的幻象,小女孩幽寂的笛聲,如刀刻一般,在腦海揮之不去,彷彿在提醒他一段塵緣尚未了卻……只是那老翁,只是那老翁,又不時跳出來,大笑他痴,大笑他傻,大笑他兒女情長看不穿。

  「風施主……你看那河水,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緣生緣滅,世間常事,執著不得。」——笑痴忽然想起黃昏時那和尚的話。難道那和尚也早就看出了自己的心結?只是自己從未對他提及,和尚又是如何得知?越想便越奇怪……

  笑痴心內意念紛擾,天人交戰,竟徘徊難決,在原處停留了數刻鐘之久。

  終於……他……繼續劃舟向前,順著蜿蜒河水,柔柔盪向後山。——或許人已經不在了,但若不見一見舊居舊物,只怕到死也不會甘心吧。

  前面便是那個古渡口。

  已隔七年未見了。

  這裡離秋紗的家已不遠,以前他常把秋紗送到這裡為止,當然也常常攜手前行,一起沿著荒徑往樹林深處漫步,徘徉,甚至登上山頂,坐在亂葬崗邊,快樂地觀賞星空,望月懷遠。

  駛至古渡口,他系好小舟,緩步上岸。

  所有的事物幾乎都是熟悉的,除了一座孤墳,修在渡口前邊不遠的岸邊。

  那個土包子幾乎絆了他一個踉蹌,也不知是那戶人家,竟將墳頭奇怪地修在這裡,山上不是有個亂葬崗么?

  墳頭旁邊的水邊,還長著株怪異的水仙,那和尚似乎還提過——它孤苦伶仃的開著,有種說不出的幽冷意味。

  低迷的夜色里,他看了看,不過也看不清墳前的木牌上寫著誰的名字。墳頭應該也修了不少年月,雜草叢生,孤清得很。

  「唉……」笑痴輕嘆一聲,便繼續往前走。

  走不多遠,也不知是哪裡,身後好像傳來了纖細的隱隱哭泣聲,笑痴有些吃驚,回頭看了看,但也看不見什麼東西,是不是夜靜山空,有些蟋蟀飛蟲之類的叫聲?當下也不在意,繼續往前走去。

  月與霧。

  今晚的月光,時明時暗,此刻又化成了一種迷霧般的淡白色,也不知是月色淺了,還是霧靄濃了。現實世界變得若有若無,笑痴如在夢幻中行走,追尋。

  記得以前總是一刻鐘便可以從古渡口走到半山坡上的秋紗家,現在恍恍惚惚行了半個時辰,卻愈走愈模糊,有時隱約看到半山上有些許房屋的輪廓,辛苦爬上去卻又空空如也,圍繞他的只有潮濕的霧氣。

  周遭的景物一細看,和記憶中的模樣都在似是而非之間。——似是而非的路,似是而非的半山坡,似是而非的人家……或許時間過去太久,記憶本身已化作一團迷霧。

  就在笑痴以為秋紗的家像世外桃源一般消失,再找不回時,那熟悉的舊地又出現了。半山坡上,秋紗家的兩間老房子在夜色中呈現出來,但絲毫不見燈火。

  他悄悄攝近上去,走到大門前,一摸,才發現上了一把大鐵鎖。鐵鎖上銹深如霉,久未打開,屋中人也極可能人去樓空了多年。

  笑痴沿著舊居走了一圈,蛛網繚繞,荒蕪已久,嗅不到丁點人跡人氣,更加確定最愛的人早已遠嫁他方,從今再也見不著了。

  他轉回屋前,一屁股坐在大門前的一塊方石上,半晌沒動,失落之極。

  笑痴往回走的時候,仍然難禁失落,只是,又有些鬆弛下來的感觸。事情需要一個了結,不論好壞,終局總是讓人解脫。

  很快又見到了那古渡口,再次經過那伶仃的荒墳,只是一切都引不起笑痴的注意,回到舟中,解下繩索,他準備踏上歸路。

  回到渡口時月華大亮,彷彿它也洞悉了笑痴的解脫一般,掃盡迷霧,廣照萬象,人間重新回到皓白皎潔之中。

  對著此等朗月,放下心結的笑痴心情一轉,竟然對自己笑了笑——笑自己太痴,太呆,名字起得真是沒有錯,流光如逝水,過去的事又怎能一一追回?

  坐回舟中,他忽然想起前面還有個美麗的地方,這條河的源頭,一個蘆葦湖。那湖離這裡已不遠了,趁著今晚的明月,它一定是儀態萬方,美麗無雙。今夜之後,往事埋藏,這個地方必定是永遠不會再返,那何不最後游一程?

  笑痴劃舟前行。

4。

  「多少年後,我或許會變成那個逍遙無羈的醉翁吧……」笑痴悠遊愜意地吹著清風,洗著明月,沒有酒,卻有些醉了。

  河邊的白葦漸多,湖泊已將近。

  不多時,兩岸青山陡然分開,後退飛逝,化為遠山上的一抹淡淡輪廓;月色如畫卷般豁然展開,變得廣大無垠,底下彷彿多了一面銀鏡在反射它的光華。——舟子如天外飛仙,柔柔盪入鏡中,月下邀游。

  獨處天地間,看到此等勝景,笑痴也不禁漸漸入到一種物我兩忘之境;抑或他也倦了,待駛入湖面更深處,便慵懶的停下舟槳,對月卧下,任孤舟隨風飄蕩。

  閉上眼睛,神思飛逸,不論何種季節,從前在湖上經歷的那些美好時刻在腦海中紛沓而醒……春天的寒煙,炎夏的密雨,秋季蕭瑟的白葦與隆冬的飛雪,那景,那情,那人……

  伴著漣漪般一圈圈泛來的睡意,笑痴竟夢見自己身處一片梅園之中。

  ——隆冬時節,風雪漫天,但園中迎風傲雪的寒梅卻偏要挺起胸膛,盛開得更加爛漫脫俗。

  他佇立在園中的一株梅樹之下,一隻手扶著樹榦,靜靜地看著眼前如煙的飛雪。待到煙消雪散,一個美麗的女孩子便慢慢在身前浮現出來,一身雪白,黑髮及腰,坐在一架瑤琴前,正盈盈淺笑,望著自己。

  自己便忍不住伸手在橫過頭頂的梅枝上摘了一朵紅梅,行前一步,斜插在她的發上。

  「秋紗,你今晚好美。」

  殘雪中一下子便響起了銀鈴般的笑聲。

  「這便是要送我的定情禮物么,那還有什麼山盟海誓要對我說的?」

  自己點點頭,「有。」但呆了半晌,卻訕訕的笑著,傻傻說不出來。

  看到他這個樣子,那悅耳的笑聲更響了。——「算了!我不要什麼俗氣兮兮的山盟海誓,你和我合唱這首歌就好了。」說罷,「嚀」的一聲起弦,正是那首秋紗和自己都分外喜歡,時常對唱的《兩忘煙水裡》。

  男:女兒意,英雄痴,吐盡恩義情深幾許;

  女:塞外約,枕畔詩,心中也留多少醉?

  男:磊落志,天地深,傾出摯誠不會悔;

  女:獻盡愛,竟是哀,風中化成唏噓句。

  男:笑莫笑,悲莫悲,(女:凝悲忍嘆,)此刻我乘風遠去。(無可奈。)

  男:往日意,今日痴,(女:從今痴淚,)

  合:它朝兩忘煙水裡。

  琴瑟和諧,一曲唱盡,飛雪卻又大了。雪中的他對她說:「秋紗,雖然你我都喜歡這首曲子,但希望彼此可以一生一世,不要兩忘煙水裡才好。」

  可惜秋紗卻沒有回答,她再度隱沒在落英般飄揚的漫天雪絮中——向前急忙邁出幾步,他伸手去摸索,但紛飛的大雪裡,卻一無所有——只剩下孤零零的梅樹與自己,在寒雪中屹立。

  最後,連夢中的自己都不見了。

  笑痴夢醒,發現有些淚水淌在眶里,便坐起來,用袖子擦去淚痕,定神看看四周。

  無人執掌的小舟,自由自在的飄蕩之下,原來已去到了鏡湖中央的那一小塊水渚上,阻停在岸邊。湖心島上的蘆葦,如往昔一樣,還是那樣茂密,只留幾條小徑和幾處空地供人出入。

  笑痴起身踏上久違的小島,沿著幽徑,慢慢向島中央踱去。

  走著走著,想到夢中情景,與那首《兩忘煙水裡》,仍不免傷感。雖說知道往事已矣舊夢難追,但有時情動心弦,卻不儘是理智所能執掌控制,說放便可以放下。

  行間,一陣野風吹了過來,人般高的白葦瑟瑟作響。只是,響聲中還夾雜著些似有似無的叫喚。「嗯?」笑痴疑惑著停下來,仔細傾聽,但又太小聲,聽不清什麼。向前走了些路,叫喚又來了,細弱似女人聲音,好像傳自島中央——還是聽不清叫喚什麼。

  「不是秋紗沒找到,卻碰上個女鬼吧?」笑痴自嘲一句,苦笑道。

  依舊向前走,走了一程沒多久,便已快到島中央。此時耳邊突然飄來了一句縹緲卻真切的……「笑痴」,霎那間把他嚇了一跳,停下來,也不知是真是幻。是叫自己的名字么?但要再細聽時卻沒有動靜了。

  這下他加快了步履,向中心疾進。

  小島中心的空地,就在前方。

  白葦凄凄,由濃密變稀疏,笑痴撥開最後一叢阻隔視線的葦草,立即便看見了不遠的中央空地上,一個隱約的白色女人身影,背對自己默默坐著。湖上吹來的野風,令她的長髮和衣袍似漪瀾般拂動,人在明月下亦變得縹緲無間。

  笑痴當下生生頓住腳步。——「女人,還是女鬼?!」

  只是還沒來得及思索,便聽到「嚀」的一聲,那白衣女人處有瑤琴響起,彈的正是那首魂牽夢縈的——《兩忘煙水裡》。

  笑痴立刻擦了擦眼睛,懷疑自己是不是仍在夢中……定是幻覺,怎麼會?怎麼會是她……只是一聽到這琴聲,他便自然地向她快步行去,不消一會,前奏將盡,他情不自禁地唱出了第一句:

  「女兒意,英雄痴,吐盡恩義情深幾許。」

  ——「塞外約,枕畔詩,心中也留多少醉?」

  而那回聲,彷彿是從過去時光飛返回來的一支箭……仍是那樣熟悉迷人,那樣琴瑟和諧,那樣……勾動他的心弦。

  「磊落志,天地深,傾出摯誠不會悔。」他接著唱下去。——時隔多年,那詞卻永遠不會忘記一樣。

  而當那回聲唱完「獻盡愛,竟是哀,風中化成唏噓句。」時,他已走到她的身後停下。

  他沒有再唱下去,但萬語千言,卻只能輕輕喚出一句:

  ——「秋紗。」

  ——「笑痴。」

  白衣女子收起琴聲,站起身回頭凝視著笑痴,緩緩答道。她的雙瞳若秋水空明,卻含著星辰般的珠淚。

  接下來……有那麼一段時間,或者是一瞬,是半晌,是片刻,兩人竟木立原處,跨不過三尺之地,相對無言。——他們是無話可說,還是有太多感慨?是相愛太淺,還是已經愛得太深,情至深處已無言?

  無論如何,笑痴終於還是邁出了一步;然後,是秋紗的——最後他和她,一個哽咽一個抽泣著,在野風中忘情地相擁。

5。

  笑痴和秋紗手挽著手,站在寬廣的月照下,卻不怎麼說話,或者他們都有一點既熟悉又陌生之感;不過心意相通,都想起了從前那些站在這裡的夜晚。——今夜竟然時光倒流,彷彿一點都不真實,埋藏在心底那些陳舊的回憶,蒙著歲月的塵灰跌宕翻湧……

  「秋紗,你……怎會一個人在這裡?」

  「在這等你啊。」秋紗對他笑了笑說。像在開玩笑,又好像不是。

  「……真的嗎?你怎會知道我回來。」

  「不知道,所以才一夜夜……在這等。」秋紗遙望朗月,凝住笑容道。

  「……」笑痴忍不住捉緊她的手,鼻子一酸。「傻瓜,我要是再也不回來了呢,難道你要等一輩子嗎?」

  「還記得那天分開,我叫你走了就不要再回來嗎?——但你卻一定會回來,對么?」

  「對,我一定會回來。」笑痴看著秋紗道。

  又是半晌無言。有太多柔情,堵塞在胸口。

  「剛才,我在風聲里聽見你喊我了……」

  「有嗎?」秋紗卻搖搖頭,又笑道:「或許是我等待太久,心聲都物化了,一草一木都在替我叫喚你呢。」

  「必定是我太思念你,起了些幻覺。」笑痴想了想,道。

  「你瘦了,樣子倒沒怎麼改變,就是臉色蒼白了點。」笑痴又道。

  「嗯,不會變老……這或是唯一的好處。」秋紗自嘲地說了一句。

  「什麼?」笑痴迷惑道。

  「沒什麼。」她吃吃笑道,「你也只是比以前老了一點點而已。」

  「冷嗎?這裡湖風很大,你也不多穿一件。剛才抱著你,你的身體有點冷冰冰的呢?」笑痴愛憐地脫下外套,給她披上。

  她又笑笑,依偎在他懷裡,也不回答。

  「這裡有些冷。我們到船上去吧,很久……沒和你一起劃舟了。」

  「好。」

  「我的船在那邊。你的船呢?怎麼沒見到。」笑痴看看四周說。

  秋紗眼波流轉,盈盈一笑,隨手往茂密的蘆葦叢那邊一指,道:「在那邊,葦草遮住了。」然後便抱起瑤琴,牽著笑痴往他來時的地方走。

  「你的船怎麼辦?」

  「不要了。」秋紗又笑道。

  「你呀,還是這樣任性。」

  回到笑痴的小舟,盪了出去,分隔多年後的一點不自如,很快也被輕柔的夜風吹散,兩人的言談之間,笑意漸漸多了起來。

  「秋紗,剛才你坐在那裡,把我嚇了一跳。」笑痴責怪了一句,笑道。「還以為是哪裡來的女鬼呢!」

  「你怎麼知道我不是女鬼?」秋紗看著他,帶著幾分譏諷笑問之。

  「嘻嘻,我記得以前和你在山上的亂葬崗里約會的時候,問你怕不怕,那時你一臉不屑的說,『我可是一個唯物主義者!』」

  秋紗點點頭,「我好像是說過。——不過鬼也未必那樣可怕,或許只是塵世未完之投影而已。」說完望向遠處的湖光山色。

  「不過就算你是女鬼,也一定是世上最美麗的女鬼。」笑痴用手指拂開她額前一縷髮絲,讓如洗月色更加染白她的臉龐。

  「哼,花言巧語。」秋紗嗔笑道。

  「知道嗎,我剛才獨個去找你時,你家的路我都幾乎忘了,那兩間舊屋也似乎荒蕪了,你……不在那住了嗎?」

  「我父親去世了,我也……搬了新家。」

  「哦!你父親不在了?……搬到哪了?」笑痴吃驚地問。

  「……不遠。古渡口邊上……。」秋紗低頭說。

  「是嗎?我剛才在古渡口怎麼沒看到有房子?」笑痴有些奇怪,想了想,又猶豫著問道:

  「我聽說……你早已嫁人了……是嗎?」

  秋紗凜然抬頭,看著他道:「如果不能嫁給你,我便一生不嫁。我曾對你說過的,難道你已經忘了嗎?」

  「當然沒有!……就是說你如今還是一個人?」笑痴又驚又喜。

  秋紗點點頭。「那我現在可以娶你了!」他急道。她又笑了。

  「七年來,你都到了哪裡,做了什麼?」秋紗關切的問,又笑道:「沒有喜歡別的女孩子嗎?」

  「浪跡天涯,四海為家。」笑痴望著遠方,眼中已多了不少滄桑與倦意。「和你分別之後,好像……在放逐自己一樣。」

  秋紗聽著眼睛便濕潤了。

  「除非你死了,這樣我就可以喜歡別人了。」笑痴又玩笑著道。

  穿過湖心小島周圍遮遮掩掩的濃密蘆葦,又回到了空明開闊的鏡湖。

  「哇……」秋紗忍不住讚歎了一聲,從舟上站起來,陶醉地張開雙臂,呼吸明凈的月光。笑痴也起身跟著,扶住她的腰。

  「笑痴,此刻天地遙闊,月色如畫,不如你也彈一曲?」

  「上次和你一別,想來我已七年未摸過琴了,也不知還會不會。——要我彈什麼?」笑痴拂衣坐下,擺好瑤琴。

  「就彈這一首吧,從前你常給我彈的,一定記得。」秋紗沉吟一下,便念起一首古詩來。隨後,琴聲媚媚而至……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灧灧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春江花月夜》

  兩人情投意合,一唱一和,宛如到了世外縹緲間,卻塵忘俗。

  直至舟子重新盪回河上,兩岸的山林才黯淡了月華,朦朧了夜色。潮水連霧,煙波渺渺。

  「笑痴!……」一陣小急風襲來,秋紗有點站不穩,乘勢跌入他的懷中。琴聲驟斷,他抱著她,享受著此刻的良辰美景,任小舟在霧靄瀰漫的輕波上搖擺,晃動,像一首柔曲,又像一支舞。

  「秋紗!……」在一個悠長的吻之後,他意亂神迷,不禁抱著她躺下舟子,順手褪去了她的衣袍。——銀白的月光照射到她的身軀上,如此蒼白,又帶著一種令人難忘,蒼白的美。

  趁著如夢的光線,像微涼的風一樣他溫柔地愛撫她的身體,在愛中沉迷,浮游……她似夜色里的花瓣,顫抖,盛放,展開在合適的時辰,這美好的一刻……

  生命躁動的夜晚,很多東西都在潛伏中破殼而出,泥土裡的種子,枝幹上的嫩芽,草叢中的花骨朵,林間的蝶蛹,水底剛出生的魚卵……

  山間的夜籟,又開始出沒……蟋蟀在無名的林中跟風低潛入夜,蛙鳴在不遠的水面隨波浮蕩而來。清風繚繞的良夜,連幽冷的月色也變得多情,連無情的時間,也彷彿增添了一些溫存。

  秋紗從他懷抱中輕輕掙扎出來,泣不成聲。

  「你怪我么?……」笑痴輕聲問她。

  秋紗搖搖頭,「當然沒有,只是我雖朝思暮想,日夜等待,但想不到真的還有和你重聚的這一天。」

  笑痴感懷萬千,把她復擁入懷,幾乎也要落淚。

  「秋紗,你的肌膚比天上的月色還要潔白。」銀色的月下他幫她遮上了衣袍。秋紗面帶紅暈,又害羞地把臉埋進他的胸膛。

  「秋紗,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分開那天,一起刻在樹上的誓言?」

  ——七年前,那天最後一次相約,分手時他們在一棵古樹上刻了一句誓言。

  她探頭出來,笑了笑,「自然記得。你還記得是哪棵樹嗎?」

  「嗯……好像在那邊。不如我們現在划過去看一下?」他便拉著她端坐起來,憑著隱約的記憶,一起蕩舟過去。

6。

  月迷津渡。

  泛舟經過那古渡口,那個奇怪的孤墳在冷月下泛著白光。

  「那個墳頭好奇怪,也不知是誰修在那裡的?以前我可從未見過呢。」笑痴指著那孤墳,跟秋紗說。

  秋紗隨著他無聲地看著那孤墳,眼神空寂幽冷,什麼也不說。

  7。

  兩人記得,經過古渡口不遠,那老樹的位置就快到了。

  從河岸上去後,小荒徑里沒走多遠,那蒼勁古樸盤根錯節,在林中生得分外顯眼的巨樹便現了出來。

  也不知這樹年輕時已經是多少年前,但現在卻顯然比笑痴與秋紗從前所見的更加蒼老年高——如人一般,又受了時間無情的七刀。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七年前,有一晚他們趁著月色,臨別前用小刀在樹身上刻下了這兩句古詩。

  笑痴刻了「死生契闊,與子成說」,而秋紗刻了「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笑痴,你……上去看看,那兩句話還在不在。」快走到樹下,秋紗卻猶豫著停下腳步。

  「秋紗,你不隨我上來么?」

  「我怕……那誓言已不在了。」秋紗才道。

  笑痴便獨個踏上那錯綜盤雜的老樹根,想想從前刻字的位置,在林中暗淡的月光下定睛凝望,又伸出手去摸索舊日痕迹。

  「唉……」笑痴嘆息一聲。

  「怎麼了,笑痴?」秋紗急問道。

  「那字跡還隱約在,不過樹皮斑駁,殘破脫落得只剩一半了。」笑痴道。

  「哦!還剩一半?」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已沒有了。」

  「嗯……還剩『死生契闊』而已。」秋紗聽罷眉頭一鎖,雙眸一閉,為之愴然。

  笑痴走下來,牽起她的手安慰道:「沒關係,雖然字已不全,但隔了這麼久,我們畢竟還是相聚在一起了。字沒了,還可以再刻,誓約在我們心裡住著就行了。」

  然後又抱著秋紗,在樹下婆裟的月影中輕輕搖晃,哄她像搖籃里的小孩。待她心情慢慢平復,笑痴說:「秋紗,還記得那片亂葬崗么?我們上山頂吧,很久沒和你上去看月亮了。」

  秋紗點點頭。

  「那,你還記得我們以前是怎樣上去的么?嘻嘻。」笑痴笑道,「準備好,又要開始了!」

  秋紗聽完一頭霧水,剛說了句「你要幹嘛?」便被笑痴一手牽著,跑了起來。——「不要,我現在跑不動了!」秋紗這才反應過來,嬌笑一聲表示抗議,但早已被他拖了出去,沿著山中的老路飛奔在掩映的月光下。兩人一邊大聲喘息一邊嬉笑著,向山頂的亂葬崗衝上去,為靜夜帶來了無盡的生機。

8。

  山頂上那片亂葬崗,也不知從什麼時侯開始便有了,大約都是些附近的平凡人家,在一個生艱死難的時代,將亡者偷偷摸摸地草草埋于山上便了事;好點的有一塊半塊石碑立著,遜色的也就插塊木板寫幾個潦草姓名,而無名無姓的最多,數也數不清。

  笑痴與秋紗彷彿又回到了昨日的情景,他們手挽著手,披荊斬棘,大踏步向上攀行,不足數刻鐘,便登上了山頂。一時之間,頓覺天地開闊,廣袤無限。

  明月映山岡,倍覺孤高。

  一口氣上到山頂,秋紗臉色緋紅,汗滴淋漓。

  笑痴也喘息著,用袖子幫她擦去汗跡,笑問道,「小笨蛋,累嗎?是不是最快的一次?」

  秋紗叉著腰點頭,笑著嗔他:「好累!都是你。」

  「嘻嘻,你又沒變老,怎麼會累,我老了七歲,成了大叔才叫累呢。」

  「笑痴,你看那!我們的老朋友……」秋紗突然指著山頂上一塊突兀的峻岩,上面居然高高在上地停駐著一隻孤獨的雄鷹,月下它正安然地收攏羽毛,冷漠地俯瞰人間。

  「是它!好久沒見了,以前我們總是在這裡碰到它!它還認得出我們嗎?」笑痴欣然喊道。

  那隻雄鷹被聲音驚醒,似乎就真的認出了笑痴和秋紗,長嘯一聲,猛然騰身而起,展翅飛了過來,圍著兩人盤旋了幾圈,便在朗月下遠遠地飛上了雲端,自由翱翔在遼闊的長空天際,時而現身,時而消隱。

  順著雄鷹的形跡遙遙望去,山下那些仟佰田野,果樹農房,朦朧中一望無際,彷彿蓋著一層白紗,舒展到無邊無涯之處,而穿過塵囂的彎彎大河,東流而去,曲折蜿蜒如至天邊,此情此景,別有一番高曠寥遠的意境。

  「已經久未見到如此人間了……」秋紗極目遠方,忍不住讚歎道。

  「秋紗!看那邊。」笑痴突然指著身後的樹林說。

  原來不知什麼時候起,樹林里竟升起了無數的螢火蟲,星星點點,閃閃爍爍,將密林裝飾出一種晦明相交,別緻的美。

  「好美的螢火蟲!」秋紗驚嘆道。

  笑痴趕緊拉著秋紗,穿過亂葬崗里的墳丘,結伴漫遊林中。

  「你看……」笑痴用掌心托起一個的螢火蟲,輕輕一吹,襲到秋紗的臉上。「嗯!……」秋紗嬌笑著躲開,一巴掌打在他的掌心。

  「哎呦,好痛!要不要讓你再打一下?」笑痴笑道,又伸出手掌。

  趁秋紗打過來的時候他一把捉住她的手,將嬌美的情人拉進懷中,又是一個長吻……然後把她溫柔地按倒在林中草坪,渴望地愛撫她,愛撫她的渴望。而當她迷人的身軀完全暴露在半明半暗的螢光中,就好像無數繁星墜滿了她的肌膚,他用輕柔的舌尖,嘗試著一顆顆拭滅那些令她羞紅了臉的光芒,與美妙的黑暗一同分享他的情人……

  多麼美好的長夜。

  笑痴坐靠在一棵樹上,秋紗半卧在他的懷中。

  「秋紗,還記得這種紫色的小花嗎,又盛開了。」笑痴摘起一朵樹根邊生長的小花,放到秋紗的鼻尖前。

  「好香!」秋紗仰頭深深一嗅。「記得,還記得你以前編了一個紫色花環給我。」

  「那,我給你再編一個?」

  「好!我要戴。」

  笑痴趁著明滅的螢光,沿著身旁周遭摘了一些花朵,對秋紗說:「我教你編,好么?」

  「不學!」秋紗撒嬌地趕緊搖頭道,「我學會了以後你豈不是有借口偷懶了。」

  「小壞蛋!難怪以前教你,老說學不會,原來是故意的。」他恍然大悟,裝出氣惱的樣子道。

  秋紗咧嘴一笑,兩條眉毛向上挑了挑,得意極了。

  「編好了。」很快笑痴便停下手。

  「快給我戴上!」她在懷裡掙扎抗議道。

  誰知笑痴正欲把花環給她戴上,還沒落到頭頂,卻突然放了下來,看著編好的花環,若有所思。

  「要是那些螢火蟲圍成一個圓圈就好了……」秋紗有些惱,不過大眼睛盈盈流轉了一圈,卻笑著看著笑痴說:「你想什麼鬼主意?……不過你若想看,我就叫它們圍成一個圈圈。」

  「你?呵呵!呵呵呵!」笑痴笑了,一臉呵呵的樣子。

  「不信?你閉上眼睛!」

  他便笑咧著嘴,做做樣子地把雙眼閉上,一邊說:「這樣吧,如果你做不到就讓我親一下算了……」

  笑痴話還沒說完,「啪」的一聲,腦門上就挨了秋紗一下。「睜開眼睛!」

  笑痴張開雙眼,一看過去,嘴巴都合不攏了。

  ——那些精靈般閃爍的螢火蟲,竟彷彿全部得到了秋紗的召喚一般,紛紛從密林中的各處優雅地奔涌而出,逐漸匯聚在一起,在夜空下流轉飛舞,最後圍成一個夢幻般的光圈……然後被風兒輕輕地吹拂著,向笑痴和秋紗飄過來,停在二人旁邊的亂葬崗上。

  「秋紗,你好神奇!」笑痴轉頭看秋紗,一臉刮目相看的樣子。「以前我怎麼不知道你會變戲法?」

  秋紗笑嘻嘻的看著他:「什麼變戲法?是螢火蟲聽我的話,我叫它們飛出來的。」

  「不相信。」笑痴不停的搖著腦袋。「你又不是螢火蟲,它們怎麼會聽你的話!」

  秋紗不理他,把頭扭到一邊,一付愛信不信的樣子。

  「快告訴我。」笑痴雙手捉住她的手臂。

  「不說!」秋紗狡狤的搖著頭笑道。「對了,你剛才為什麼說螢火蟲圍成圓圈就好了?怎麼好了?」

  「不告訴你!」笑痴氣鼓鼓的說。

  「我可以不說!——你不能不說!」秋紗嬌媚的叫道。

  笑痴也把頭扭過一邊,一付寧死不屈的樣子。

  當然,他很快就哭喪著臉去摸他的耳朵了,看看被咬了一大口之後還在不在自己的腦袋上。

  「我……剛才說錯了。」

  「哪裡錯了?」

  「我應該要螢火蟲變成一個……『心」的樣子才對。你如果還能叫螢火蟲圍成一顆『心』型,我就告訴你怎麼好了。」

  「好,不許耍賴!」

  「哼,這次我要睜大眼睛瞧清楚,看你怎麼再用障眼法騙我。」

  秋紗一笑,只是往螢火蟲那邊隨手一指,示意笑痴看過去,「你看,它們又要變了。」

  奇妙的是那無數的螢火蟲真的又開始變化了,彩蝶般輕盈,它們慢慢飄蕩著散開,然後又重聚,凝結成一顆熱烈明亮的「心」形。

  「哇……」笑痴忍不住輕輕讚歎道,然後轉頭定睛看著秋紗:「秋紗,你究竟是人還是天上的仙女!」

  秋紗咬著嘴唇,看著他笑說:「好了,圍成一顆『心』了,你快說。」

  「你閉上眼睛。」笑痴忽然認真地看著秋紗說。

  「你又搞什麼花樣?」秋紗迷惑地淺笑道,然後閉上了雙眸。

  「不準偷偷張開。」笑痴說道。

  秋紗當然沒有偷偷張開眼睛,她只感覺到笑痴一手摟住自己的腰,站起來慢慢向前走,一直走到不遠的某個地方才停下來。

  「小壞蛋,張開眼睛吧!」笑痴溫柔地說……很溫柔。

  不過小壞蛋還未張開眼睛,高出塵寰的月亮便已把眼睛張得更大了,好像她也很期待發生些什麼呢——天地一片銀白,如同皓雪籠罩,紛擾的人間,現在是如此靜穆,明耀,聖潔。

  秋紗急著睜開雙眸,一看四周,才發現自己被笑痴帶進了亂葬崗內,由螢火蟲匯聚而成的那顆「心」中。——璀璨明亮的螢火蟲們,正環繞著自己和笑痴,飛翔,躍動,翩翩起舞。

  而不知為何,兩人走進亂葬崗後,那些各不相識的墳頭便「撲撲撲撲」地升騰起不絕的磷火,交織著艷麗妖冶白藍綠三色,彷彿地下的群鬼孤寂已久,今晚難得地相聚一起,開了一個大Party :),正歡迎笑痴和秋紗的加入。——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月色,磷火,螢光,夢幻般交替燃亮,它們彷彿在對他和她微笑,又彷彿在等待什麼,準備即將開始的慶祝。

  「好美……」秋紗已快迷醉,問笑痴說:「你帶我進來,還要做什麼?」

  笑痴不回答,只是認真地凝視她的眼睛……一直看,把秋紗都看呆了。過了好一會,他把手裡編好的花環拿起來,雙手凝重地戴在秋紗的頭上,然後溫柔卻清晰地說:

  「嫁給我吧,秋紗。」

  (——雙結尾之分岔口——)

第一結局——

  9。

  趁秋紗霎時怔住的那一刻,笑痴緩緩地繼續說:「我想娶你為妻,一生一世,永不分離。」

  並不要多久,又或者只是那麼一瞬間而已,秋紗的雙眸便朦朧了,兩顆雨滴涌了出來,晶瑩剔透,甚至連天上的月亮都倒映了下來。

  她哽咽著想說話,卻說不出來,開心卻又神色複雜,不知所措。就連作者也不知過了多久,才終於聽到那一聲:

  ——「好。」

  笑痴聽到這一聲夢想了許多年的回答,早已泛起淚光;他雙手輕顫,微笑著把秋紗擁進懷裡……隨後端莊的月亮姐姐見證了這對新人彼此結合的一個長吻,好像她也用手偷偷拭去了眼角的一點淚痕呢。

  而當二人閉上雙眼深情互吻的時候,一定沒有看見,亂葬崗里興高采烈,拍著手起著哄的群鬼——只見熾熱高揚的鬼火恰好達到了極盛,「嘩」的一聲射上半空,讓祝福的煙花照徹漫漫長夜。

  只有那些溫馨,恬美,絢爛如繁星的螢火蟲,彷彿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一樣,趁他們還沒吻完的當兒,便慢慢停息,暗淡下來,一顆顆微笑著,優雅地流逝,飛散,像一首詩,一幅畫,一曲天籟,安靜地隱沒在浩瀚的夜空……

  二人相互依偎,坐在山頂。

  秋紗頭戴花環,靠在笑痴的肩頭,她忽然猶豫著道:

  「若不能一生一世,你……會後悔嗎?」

  笑痴抱緊她,「你擔心什麼,秋紗?」然後又想了一下,說:「今晚的相約,你和我從前幾乎都經過,離開之後,我本以為此生再也見不到你了,現在……只有失而復得的喜悅。能不能天長地久?——我只覺得能和你共聚一刻,一刻便是好的。」

  秋紗聽罷看著他的側臉,又開心又哀痛。

  也不知夜已多深,遠方的天空忽然傳來了幾聲鷹嘯,月下遨遊的老朋友又飛回來了。孤獨的雄鷹重落在那突兀的巨岩上,收斂羽毛,閉目養神。

  「笑痴,不如我們就在這裡分別吧?你……要永遠記得今晚。」秋紗遙望明月,突然說道。

  「困了么,秋紗?你已經是我的妻子,我送你回家吧?」笑痴道。

  「不要。」秋紗搖搖頭說,然後又低下頭,「我們雖然有天地與明月見證,結合一起,但我仍希望……你明天再來我家……正式迎娶我。」

  「我明天一定會來的。只是這麼晚了,我……擔心你一個人。」

  「不用擔心。」秋紗笑了笑,「我們以前不也是常常這樣分別的么。」

  想了一下,她又動情地說:「你看——天地這麼寬,時間這麼長,我們分別這麼久,還能在這麼美的夜晚相聚,在人間看這麼好的月色,還可以……結為夫妻。已是一種最大的緣分。有這一晚,我心滿意足了。」

  笑痴點點頭,「我只是……不捨得這麼快就離開你。」

  「……我知道。」秋紗強笑道,眼中卻有淚光,「我也不捨得你,但……呵呵,你不是說等不及明天回來娶我的么?我……也等不及了。」

  笑痴點點頭,「好……那我們就再坐一會。」

  兩人便不再說話,相依相偎,望著月亮,享受今晚最後的共聚。

  直至「吖」的一聲,雄鷹忽然睜開眼睛,對著明月長嘯一聲,才把這對濃情蜜意難分難捨的情侶驚起,好像在提醒他們時辰已到,舊情再長亦終須一別。

  「我……走了。」笑痴終於還是扶著秋紗緩緩起身,黯然道別。難捨之情,溢於言表。

  秋紗見他轉身欲行,忍不住又伸手扯住他的衣角,「你既然要走了,我就唱首舊歌送你一程吧……」然後便唱起一首歌來,原來正是潯陽樓下,那個小女孩所吹的曲子。——曲調如此哀怨,彷彿笑痴從此一去不返似的。

  「小傻瓜,我明天便回來娶你了。」笑痴安慰著她笑道,又相擁了一下,托起她的下巴,一個吻,才依依不捨地轉身下山。

  下到半山腰,最後一次回望山巔,看見秋紗依然佇立在那裡望著他,頭頂明月,白袍與長發凌風飛盪,縹緲如幻。

  他一直走到看不見秋紗處才大步前行,背後繼續傳來那若明若暗的歌聲:

  「相見難 別亦難

  怎訴這胸中語萬千

  ……

  人間事常難遂人願

  且看明月又有幾回圓?

  遠去矣,遠去矣

  從今後夢縈魂牽……」

  10。

  笑痴雖然惆悵不已,但心內亦有無限歡喜,趁著月色,他星夜回家,回味種種,有如夢中,行舟也快了許多。

  系舟於叔父門前,便徒步回去,卻一點也不覺得累。回家後躺在床上,但哪裡睡得著?翻來覆去,只是想著秋紗。半夢半醒中捱到天亮,便立刻起床,在街上買了一些禮物……那些店主都還沒睡醒開門呢,便被他拍門叫醒了。

  笑痴又特意買了三尺紅綾——他的家鄉有個古風,也不知何時流傳下來的,上門提親時要攜上三尺紅綾,以示喜意。

  一路前行,笑痴腦子裡便一路想著昨晚的的情景,一幕幕,如定格的電影,必是永生難忘的。他又忽然想到:

  ——「是不是太早了?秋紗一定還沒睡醒。如果等一下她睡眼惺忪地看到我來提親,會不會說,『大傻瓜,我牙都還沒刷呢,現在這麼丑,怎麼會嫁給你?明天再來吧!』」

  想到此處,笑痴也不禁咧開嘴得意地笑了。

  「不過肯定不會的,秋紗一定也徹夜難眠,想著昨晚的種種。」

  只是昨夜的月光如此明亮動人,今晨卻突然落起毛毛細雨來,淅淅瀝瀝,密如離愁。本來清澈如鏡的河水也變得泥黃不堪。

  「一樁喜事,天公也不作美!」笑痴走到半路,便被雨潤到了,後悔沒有拿傘,當即把紅綾藏進懷裡。

  遠遠望見叔父的家,笑痴準備進去打個招呼,順便借把傘。

  還沒走進門,便見到了勤勞的嬸嬸,在門外被一群雞禽圍著,正在撒米餵雞。雞隻「琢,琢,琢」地叫著,一派歡樂和睦的田園氣息。

  「笑痴!你一大早怎麼又來了?」嬸嬸已先開口了。而女人眼尖,一眼便瞧見了他胸口裡露出的小截紅綾。「咦!你買紅綾幹嘛,要去誰家提親么?」

  笑痴呵呵笑道:「正是。——嬸嬸,您眼睛好厲害。」

  嬸嬸笑著張大嘴巴,意外得很。「真的?是誰,昨晚怎不見你提過一句?」

  「呵呵,您認識的。」

  「嗯?——快說!」嬸嬸正問著,叔父已從裡屋走了出來,也驚奇的問:「你要提親?笑痴,到底是誰家姑娘?」

  「此事真是一言難盡,等下回來再和你們細述。——我要娶秋紗啦!」

  「秋紗?!」不料一聽到這個名字,叔嬸二人卻面面相覷,愕然失色。

  「笑痴,我昨天不是和你說過,秋紗早已遠嫁他方了么,你……難道忘了?」叔父猶豫著疑聲問道。

  「叔叔,您一定是弄錯了。——昨晚我在後山遇上秋紗了!她現在仍是孤身一人……我已經向她求親,現在就要過去娶她!」

  叔父一聽,倒吸一口涼氣,神色更加駭然……那眼神看著笑痴,好像在看著一個瘋子。此時剛剛睡醒的和尚也聽到了門外的對話,步了出來,看見笑痴,便低首嘆了一句:「阿彌陀佛」。

  「怎麼啦,叔叔?」笑痴看他們驚駭的表情,有些不知所措。

  「笑痴,你說昨夜遇上了秋紗?……我不相信,這絕不可能。」叔父斷然說道。「你是不是太思念她了。往事已矣,千萬不可執著……我真怕你會胡思亂想,想壞了腦袋。」

  「叔叔……昨晚的事還歷歷在目,我怎會騙您?秋紗和我已經約好了,我現在便要過去,等下她跟我回來,您就相信了。」笑痴說完,轉身欲走,傘也不借了。

  「你就和他說了吧!」嬸嬸見笑痴執迷不悟,擔心侄子,趕緊催促叔父。

  「笑痴!」叔父再忍不住,在身後喝了一聲。「秋紗……秋紗早就不在人世了!」

  笑痴身形一頓,手上的彩禮都散落在泥濘的濕地上。

  他又驚又氣,回身說道:「叔叔……您怎麼這樣說話?切不可亂說!」

  叔父沉聲緩緩述道:「笑痴,秋紗……當初不能嫁你,哀慟絕望之下,早已鬱鬱而終,香消玉殞七載有餘了。我和嬸嬸知道你們一片情深,怕你太過傷心,所以昨天才刻意對你隱瞞,騙你說她已經遠嫁外地,就是……不想你再去找她。畢竟……人死不能復活,再找,也是徒然啊。」

  笑痴聽了不由得緊握起拳頭,圓睜雙目,驚駭難言。

  「我不相信。從前她父親不肯讓她嫁我,你們……現在也來騙我。我所見一切,難道是假的?」笑痴含著淚獃獃說道,彩禮也遺棄不撿,只拽出懷中的紅綾,依舊決絕地冒雨離去。

  在身後,他聽到了叔父傳來的最後一段話——

  「秋紗臨死前,知道你一定會回來找她,便叫人把自己葬在那古渡邊上,她說,要親眼看見你回來——古渡口旁那座孤墳,就是她的墓穴!」

  凄風冷雨,又大了。

  水邊的孤墳,多麼幽清。

  墳頭對面那株煢吊的水仙,也不知什麼時候,早已凋零枯萎。

  當笑痴失魂落魄地,終於走到那孤獨的墳頭,繞到木牌前,淚影朦朧的看清——「愛女秋紗之墓」這幾個字,再也忍不住,雙膝一軟跪在墳上,潸然淚下,手上的紅綾也散失在地……只見那墳頭的頂上,正端端正正的放著,昨夜他親手編織的藍色花環,花葉上的朝露泛著晨光,尚未晾乾。

  一陣悲風掃來,那零落在地的三尺紅綾驀然被卷到空中,最後飄飄搖搖的落在河面,幾個翻覆起伏,便埋葬在渾濁的萬古流波間……

第二結局。——

  9。

  這請求如同一個驚雷,剎那間,秋紗便怔住了。——凝住了笑容,神色起了種說不出的變化,無比複雜,裡面混合著喜悅與哀痛,幸福與絕望,她幾度張開了嘴巴,想答應卻又合上,最後無力地回答:

  「我……不能。」

  笑痴眼中的燃燒的光芒一下子便熄滅了,變得如同黑洞一般暗淡。他痛苦的問:

  「……為什麼,秋紗?」

  秋紗淚眼朦朧,拉起笑痴的手,「你跟我來。」她帶著笑痴,穿過變得哀傷的螢火蟲群,一齊下山。笑痴看見她神色如此凄絕,也不問緣由,默默跟著。

  「吁」——蠢蠢欲動的群鬼彷彿在各自的墳中齊齊地發出了一聲嘆息,大家都很失望,撲騰的磷火瞬息便消沉下來。

  ——月色如晦。

  不知不覺,兩人便來到了古渡口那凄清的孤墳前。

  「你……走近看看,這是誰的墳頭。」

  笑痴心中突然湧出一股莫名的恐懼,但又不得不慢慢踱步向前。

  「這是……什麼意思,木牌上怎麼寫著你的名字?」他驚恐著不知所措說。

  「你還不明白么?我已經死了七年之久啦!」秋紗嘶聲道。

  「啊!……」笑痴大叫一聲,踉蹌著往後驚退。

  「你我早已天人相隔,獃子,你還要娶我么?呵呵……」秋紗慘笑著譏諷道。

  「這……是真的……么?」笑痴只覺手足冰涼,全身失掉了所有力氣,心墜冰窟。

  天意如刀,世事弄人。

  ——對的人,錯的時間。

  笑痴受此驚駭,木立在地,既不逃走,也不近前,不知這樣過了多久。秋紗也不說話,只是靜靜看著他,彷彿在等一個答案。

  「我還是要娶你,秋紗。」長嘆一聲,笑痴回過神來,終於踏出一步,

  秋紗露出欣慰的笑容,卻心內絞痛,生生搖了搖頭,「人鬼殊途,又怎能相親相愛,一生一世。」

  笑痴再忍不住,用力抱住秋紗,「我不管!不管你是人是鬼,我都要娶你!你今晚做我的妻子,便一輩子是我的妻子!」

  秋紗梗在眼眶已久的兩線珠淚瞬間滑下臉龐,直淌到笑痴背上,一雙眸子又重新變得清澈。

  「那……你就親我一下,親我一下我就答應你了。」秋紗從他懷裡脫出,喜悅的調笑道。

  ——定情一吻。亦是離別之吻。

  「笑痴,抱緊我,不要說話。」她說。

  時間,靜悄悄地流逝,事情有了開始,便會有結尾。

  東方微微泛起了魚肚白,長夜已將盡。

  「時辰已到,我……該走了。」秋紗忽然說。

  笑痴卻驚恐著,一下把她抱得更緊,與天公作不自量力的還手。此刻,彷彿只有她的身軀才是真實。

  「呵呵……我唱首歌給你聽吧。」秋紗伏在他肩頭說。說完,便緩緩哼起一首歌來,正是潯陽樓下,那個小女孩曾用葉笛吹出的怨曲。

  「相見難 別亦難

  怎訴這胸中語萬千

  ……

  人間事常難遂人願

  且看明月又有幾回圓?

  遠去矣,遠去矣

  從今後夢縈魂牽……」

  笑痴聽得淚如泉湧,瑟瑟灑落秋紗的後背。「不要,我不要你走……」

  但歌聲愈近盡頭,秋紗的身軀便愈加變輕,好似漸漸失去了重量一般——唯一的真實也變得不那麼真實。

  「傻瓜,你還不睜眼看看我,看我最後一眼么?」秋紗柔聲說道。

  笑痴含淚鬆開她已變得羽毛般輕盈的身體,張開眼睛凝視秋紗。——只見無邊的月色中,她的身體開始了某種變化……從真實慢慢變得虛幻,像水晶一樣透明地化了開去,如煙,如雪,如輕雲,最後幻化得只剩下淡淡的輪廓。唯有她的雙眸,清澈如舊,含著星辰般的淚滴,微笑地看著他。

  她伸出一隻手,放在他的掌心握著,作最後的告別。他忍不住用力抓緊,那手卻如流沙一般從指間滑出,虛空若無。

  「笑痴,再見。……記住今晚,我們來世再會。」如夢幻化的秋紗對笑痴慢慢揮手。最後,她將頭上的紫色花環摘下,深嗅了一下,放在自己的墳頂。

  「再見……秋紗……」心如刀絞的笑痴也終於對那幻影緩緩揮起了手,直至那朦朧的輪廓,也行將消失。——終於,秋紗空明的身軀散成了一片片,一縷縷,一星星明滅的光芒,似蝶,似螢火蟲,又像繁星,飄散在夜空,在山岡,在寂寂林間,在潺潺流動的水面……

  只有那聲音,在天地間徘徊不去,回蕩不息,如一曲天籟,留存在塵世。

  「笑痴,再見……再見……我們來世再會。」

  10。

  旭日東升,曙光初現。

  人間又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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