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活來

一、賀喜

冬去春來,北京的雪消融地差不多了。先帝的七七已過,國喪的氛圍在這皇城根下慢慢變淡,隨著光禿禿的樹木隱約報出新芽,彷彿一切都將回歸祥和。崇文門內,一座王子的府邸剛剛重新裝裱了門樓,掛上了象徵這個帝國最顯赫爵位的新招牌。緊閉的大門前聚集了一大批人,間雜著上至一品下至六七品的頂戴和補服,手提賀禮在門口候著。人們議論紛紛,疑惑的氛圍與這嶄新的門樓格格不入,沒耐心的就衝上前去把新漆的朱門敲地砰砰直響。

門正敲得歡,突然打開了,敲門的一拳頭掄空釀蹌衝進門去,手上裝賀禮的食盒摔在地上,裂了。他顧不得狼狽,匍匐著要去撿那食盒,卻被開門的人搶先一步撿了起來,端詳一陣,幽幽地說了一句:「好東西,也是一片心意啊。」只聽得門外眾人突然齊聲說:「參見廉親王!」,這倒地的才想起來抬頭看看,大吃了一驚,隨即撅起屁股,改成跪著的姿勢,也和了一聲。開門的正是這座府邸的主人,先帝第八子愛新覺羅·胤禩。接著,他繼續不咸不淡地問眾人,「你們來幹什麼?」領頭的幾個說,八爺剛被皇上晉封廉親王,又是總理事務大臣,卑職們特來賀喜啊,眾人紛紛應和著,對對對,來賀喜啊。

「有何喜可賀?恐不能保此頭顱耳!」⑴一聲尖銳而諷刺的話從門口照壁裡頭傳來,緊隨著聲音,出來的是八爺胤禩的福晉郭絡羅氏。她是鐵帽子安親王的外孫女,出身名門,本來生性活潑,但這麼就衝出來給這門外的賀喜團一記當頭棒喝,實在出乎大家意料。更讓大家感到脊背泛上涼意的,是八爺緊隨其後的一番話:「皇上今日加恩,焉知未伏明日誅戮之意!其目下施恩,皆不可信。」⑵八爺指斥來賀喜之人統統返回去,休要再為此事前來。人群便在一片議論紛紛中褪去,新漆的朱門徐徐合上,像舞台上的兩道大幕拉下,遮住了若有所思的夫妻倆。良久,只剩下空空如也的門樓,和木門上冷冰冰的排排門釘,以及抬頭那藍底金字的牌匾——「廉親王府」。

二、玉牒⑶

雍正三年五月的一天午後,北京宗人府。宗正愛新覺羅·阿布蘭正在午睡的榻上輾轉反側,若有所思。突然他聽到隨從傳報,有人急見。這阿布蘭像炸了雷一樣陡然蹦起來,迅速整理好官服,親自跑到大門口去迎接那個急見的人。見面後,倆人顧不得寒暄,手攙手匆匆跑向宗人府後院的檔案庫。阿布蘭事先早就在懷裡揣了一把鑰匙,他們打開鎖,四顧無人,便躡手躡腳鑽了進去。關門好,門外的隨從又把門重新鎖上,之後再經過的人便看不出有人進入了這裡。與阿布蘭一同鑽進去的人是佟佳·隆科多,他們倆究竟要幹什麼呢?

幾天前,皇帝降下了諭旨。

朕御極之始,將隆科多、年羹堯寄以心膂,毫無猜防。

孰知

朕視為一體,伊等競懷貳心;朕予以殊榮,伊等乃幸為邀結,招權納賄,擅作威福,敢於欺罔,忍於背負,幾陷朕於不明。⑷

這讓隆科多感覺到了深重的危機。皇帝正在整肅年羹堯,但下旨斥責年羹堯的同時,又把隆科多帶上,這難道不是一種不詳的預兆么?其實,預兆早在半年前就已經顯現,因為這年正月,隆科多被卸去了九門提督的職務⑸,丟掉兵權,等於雄鷹被拔去了羽毛,即將成為任人宰割的山雞。

隆科多不得不想退路了。皇帝登基以來,為了鞏固權位,開展了大量「配套工程」,收先皇諭旨,收皇帝御筆,重新「潤色」《聖祖仁皇帝實錄》等等,當然也包括了「完善」皇家玉牒。皇帝以為他能夠做到天衣無縫,無懈可擊,但他手下聰明的大臣們還是留下了一些蛛絲馬跡,以期有那麼一天可以拿出來。隆科多和阿布蘭就留了這麼一手,阿布蘭留下了經過雍正朝「完善」之前的,康熙時期的原始玉牒底本。

在檔案庫中,隆科多和阿布蘭找到了這些底本。為了確認無誤,他們徑直找到康熙四十五年和五十四年版玉牒,翻到有關康熙皇帝諸皇子的部分,當他們看到「胤禎」,白紙黑字清清楚楚之後,方才放心,把這本書從書脊拆開,分裝到兜裡帶走。回到家,隆科多仔細翻看這兩部康熙年間刊刻的皇家玉牒。那個時候,皇十四子還叫胤禎,皇四子,也就是當今聖上還不叫胤禛,並且四十五年版甚至有一處誤把老十四的「胤禎」印成了「胤禛」⑹。沒錯,這就是皇帝的把柄,也許有朝一日,這能成為隆科多的救命稻草。⑺

三、聰明

年羹堯死了。這個蠢貨,直到皇帝把他從杭州械繫北京的時候,才驚詫地問來人,「皇上要殺我么?」如夢初醒,真讓人嘆息之至。這位雍正皇上啊,「今日加恩,焉知未伏明日誅戮之意」,八爺看的分明,隆科多也清楚。五年前的那個隆冬之夜,究竟發生了什麼,隆科多至今還歷歷在目。老皇帝快死了,身邊只有隆科多一人。他有遺詔在先,並且在自己深感不豫之時召皇位繼承人來。⑻可惜天不佑這位「皇太子」,他還未來得及到北京,老皇帝就龍馭賓天了。⑼這天賜的良機給了口銜天憲的隆科多,這個時候他叫誰來誰就是皇帝,那麼隆科多該叫誰來呢?

隆科多太聰明了,聰明得連新皇帝都想不到。四年前,一切事情全都辦妥之後,這位性情中人的新皇帝還有些許後怕,不知在多少個不眠之夜裡欲言又止之後,他終於忍不住對年羹堯吐了心聲:「舅舅隆科多,此人朕與爾先前不但不深知他,真正大錯了。此人真聖祖皇考忠臣,朕之功臣,國家良臣,真正當代第一超羣拔類之稀有大臣也!」⑽這話他也只能跟年羹堯講講,反正他是個蠢貨。稍微有點聰明的人,難道看不出,怎麼可能既是康熙老皇帝的忠臣,卻又是新皇帝的功臣呢?如果隆科多忠於老皇帝真正的旨意,那麼對新皇帝也必然還是忠,何來功臣之說?

自雍正三年之後,皇帝連興大獄,兩手血腥。兄弟良臣圈禁的圈禁,殺頭的殺頭,看得隆科多觸目驚心。他決定做點什麼,留下自己協助皇四子奪得皇位的證據,即使不能成為要挾皇帝以自保的把柄,也好讓後人看看這位新皇帝的皇位是怎麼來的。於是,就發生了雍正三年五月在宗人府的那一幕。那阿布蘭,舉朝皆知向是八爺一黨⑾,後來對老皇帝屬意的接班人又猜得一二,對朝野上下都心照不宣的接班人大事巴結⑿。作為宗室,他與當上新皇帝的四爺絕非同道,自然願意協助隆科多留下皇帝的罪證。聰明的隆科多以為所託得人,此事辦得天衣無縫。

四、東窗

雍正五年閏三月二十日,仲春明媚。皇帝的心情大好,來到養心殿東暖閣,仔細端詳著東窗下擺放的幾盆花來。當他的視線移向一份藍皮本的時候,眉頭略微皺了一下。這藍皮本奏摺可能與誰有關係,皇帝心知肚明,他幾年之前就秘密布置了一幫人暗地對皇帝指定的那位大臣進行調查,以備不日對其下手整肅。現在該收網了,這到底是皇帝所期待的呢,還是他所不願看到的呢?也許他自己都沒有答案,因為那位大臣的結局早就註定了,皇帝只不過把控著結局發生的時間早晚而已。

「輔國公阿布蘭,擅將玉牒底本私交隆科多,應革去公爵,嚴行圈禁。」⒀皇帝不再是剛才微微皺眉的樣子,他舒展了眉頭,重新變得目光犀利,冷若冰霜。他拿起硃筆,在摺子旁加了一列批語:「阿布蘭著革去輔國公,在伊家圈禁。玉牒關係緊要,隆科多向阿布蘭將繕錄清本要去,收藏在家,是何意見?著問隆科多,將情由回奏。」⒁這一出聲東擊西的好戲,打了隆科多一個措手不及。那麼隆科多會回奏嗎,隆科多能回奏嗎,如果回奏,隆科多能說什麼呢?他自以為聰明的把戲,想在自己與皇帝之間埋下的這個撒手鐧,現在未及發出便被皇帝拿獲了。

時間又回到兩年前,隆科多到宗人府密會阿布蘭的那個夏天。隆科多不知道,就在他拿到了他想要的東西兩個月之後,皇帝就降下了一道諭旨:

朕前者,曾有旨與年羹堯。諭及隆科多,於各處轉運藏埋銀物,昏憒之極,可愧可笑!即戒年羹堯不可亦作如此醜態,為天下人所笑。年羹堯奏稱,隆科多上不信聖主之推誠,下不守人臣之大義,更不通前徹後,思想保全之樂境,乃反慮及抄沒。如此行徑,顛倒錯亂,殊堪駭異。⒂

這篇諭旨,擺明了皇帝早就洞察著隆科多的一舉一動,所欠缺的僅僅是一個借口而已,難道聰明的隆科多竟然不知道嗎?或者他還以為這只是年羹堯自知將死,反咬他一口拉個墊背的嗎?

可是皇帝也真是坐得住,直到兩年後才正式對隆科多下手。這兩年,他想過對隆科多網開一面嗎?隆科多有恩於他,任何善良的人都應該知恩圖報。但這是敢笑敢罵、喜怒無常的雍正皇帝啊,皇帝需要報恩么?如果為了善良而報恩,那麼當初為何不早為了善良而忠於先帝的遺命,讓那位先帝真正屬意的欽定「皇太子」來繼承皇位呢?隆科多也著實比那年羹堯聰明得多,他親口對皇帝說,「白帝城受命之日,即是死期將至之時」⒃。而更聰明的皇帝則又上演了一出「大義覺迷」,用一場好戲給隆科多送行。

隆科多所犯四十一款重罪,實不容誅。但皇考升遐之日,大臣承旨者唯隆科多一人,今因罪誅戮,雖於國法允當,而朕心則有不忍。隆科多,免其正法,於暢春園外,造屋三間,永遠禁錮。⒄

五、錯愕

「永遠禁錮」八個月後,隆科多死了。此時,與皇帝繼位有關的人,已經死了無數個。

我們還要回到那個波詭雲譎的康熙六十一年嚴冬,四季如春的昆明還在溫柔的微風中擺盪,陽光輕撫著苗人的衣裳。雲貴總督高其倬是整個帝國最後一個知道老皇帝駕崩的封疆大吏。得到消息,他馬上著手寫喪表,希望自己的喪表不要是最後一個送到朝廷的。估摸著喪表到時,新皇帝也已經登基了,一貫善於玩弄文字遊戲的他,對自己的佳作得意洋洋。他把十四阿哥的頭銜「大將軍、王」,與「皇上」並稱⒅,高其倬萬分確定,這樣的寫法是一定能夠討得「新皇帝」歡心的。

然而,他等來的並不是嘉獎,而是降職處分。更讓他錯愕的,是一同等來的大行皇帝「遺詔」。「皇四子雍親王胤禛,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念到這兒,高其倬幾乎要忘記自己的處分,甚至想要笑了出來。大行皇帝那麼多兒子,「深肖朕躬」的倒真有那麼一位,但絕對不是皇四子雍親王。而更可笑的是,真正「深肖朕躬」的那一位,名字也叫胤禎。

待續。

注釋和參考

  1. 《上諭內閣》卷四十,頁12、頁26
  2. 《大義覺迷錄》
  3. 玉牒就是愛新覺羅氏皇族的皇家族譜
  4. 《清世宗憲皇帝實錄》
  5. 《清史稿》,列傳八十二,隆科多年羹堯胡期恆
  6. 羅盛吉(2012),《康熙帝皇十四子稱名與玉牒真偽》,載《滿語研究》
  7. 孟森,《清世宗入承大統考實》
  8. 《皇清通志綱要》,功勛名臣錄,載十四阿哥於康熙死前回京
  9. 《同文匯考》,使臣別單,載「十一月感疾之初密詔召之未及到而先崩」
  10. 《掌故叢編》,第十輯,頁70,年羹堯折
  11. 《上諭內閣》,雍正二年閏四月十四曰奉上諭
  12. 同上
  13. 《清世宗憲皇帝實錄》,卷五十五,頁36
  14. 同上
  15. 《上諭內閣》,雍正三年七月
  16. 《清史稿》,列傳八十二,隆科多年羹堯胡期恆
  17. 《清史列傳》,卷三,頁9,隆科多傳
  18. 排印本《永憲錄》,頁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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