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原真實的"失聯秘境" | 朝鮮 · 筆記

作者：jun

從朝鮮回來後很久，我們都處於失去坐標軸的狀態。朝鮮，一個在衛星上「消失」的國度。去過的人，不僅是地理方位上「失聯」，價值觀也找不到坐標了……

隨著前蘇聯圖154飛機的低沉轟鳴，當起落架再次重著陸，震醒了機上來自37名國家睡眼迷濛的馬拉松運動員；隨著手機通訊聲此起彼伏如浪潮般襲來，我們終於意識到自己剛剛從地球村僅存的「失聯秘境」朝鮮，再次回到了時間洪流中……

我跟隨著大部隊衝進上海的凌晨雨夜中，最後回望那靜靜匍匐在夜雨氤氳下的老式飛機，似乎要定格短短這幾天所帶來價值觀上的衝擊：那是剛剛年滿20歲的朝鮮導遊特意回家換上朝服凌晨四點等我們接機的單純殷切；那是金日成紀念館裡我們漫不經心不肯鞠躬時小姑娘投來憤怒而委屈的眼神；那是乾瘦的朝鮮中學生拼了命跑出40公里2小時10分鐘的驚人成績；那是乾淨的馬路上夾道的杏花飄揚，放學的孩子也秩序井然；那是朝鮮姑娘望著遠山低語前蘇聯解體時的傷懷……

「How do you feel?」身邊的義大利運動員打斷了我的記憶，要是放在幾天前出發的語境下，我們一定不假思索噼里啪啦丟出各種觀點炸開了鍋，而現在大家略顯語塞，「Okay……」我們突然間有點找不到價值坐標了……

出發前被叮囑種種小心，帶著各種猜測偏見挽起衣袖準備掘地三尺印證朝鮮到底處於我們中國的哪個年代？……可作為一個寫作者，我首先必須忠實自己的內心感受。是的，一個被外界極度妖魔化的國家，一個在國際弱肉強食政治格局中自尊而又艱難的小國，到底是我們的視聽被強勢力量所導向？還是如大家固執的相信，我們被精心粉飾的假象所迷惑？

攝影 | Mario Sgarrella

攝影 | Mario Sgarrella

攝影 | 彭穎

幾天時間太短，一生時間也不夠長。我的朋友甘鵬於八年前只身前往朝鮮，他鼓勵我忠於自己所感受到的即為真實，以下文字僅代表我個人所聞所見的客觀講述，沒有任何政治立場。

一波三折的啟程

先從這次一波三折的啟程說起，平壤開馬拉鬆了！由於非洲埃博拉病毒又被取消了！上海至平壤的包機就隨著朝鮮的任性決定過家家式的取消又召集……最終，作為此次2015平壤馬拉松國際團中唯一的6個中國人，我們替代了被朝鮮政府婉拒入境的非洲運動員得以成行。

00:30分，一群異常興奮的老外加我們幾位中國人，紛紛站在高麗航空的圖式飛機前拍照而不登機，場面之滑稽，各自揣懷著不同的預設想像即將去往這個神秘國度得以求證。

攝影 | 彭穎

攝影 | 彭穎

飛機座椅是略顯陳舊的暗沉紅色皮質，一進艙門首先驚艷的是朝鮮空姐，都說「南男北女」，後面幾天也都見證了名不虛傳的朝鮮天然美女。飛機屏幕一路播放著朝鮮著名牡丹峰藝術團的歌舞表演，歡快的氣氛讓一飛機的西方暢想者們使勁要飛機上提供的免費啤酒，在凌晨的三萬里夜空之上，Cheers！

望著即將降落一片黑暗的城市，我想如果是穿梭機，時光倒流40年，有類似情景和心情的，是當年駛過大江大海，靠近中國碼頭的西方淘金者。這片土地和人民該會用怎樣的目光與我們交匯？不評斷，只感受。

熟悉而陌生的社會主義城市

攝影 | Mario Sgarrella

和我們八十年代一樣，朝鮮接待外國人的都是涉外酒店。朝鮮的酒店分為特級、一級、二級等。其中特級相當於中國的五星、四星級，一級相當於三星級。我們入住的兩江飯店屬於一級酒店，位於市中心。而需要每晚加300元才能入住的羊角島酒店位於平壤市區一座小島上，樓下還有賭場，陰謀論者認為這是朝鮮政府特別為監視外國人而專門修建的高級酒店……而更為高級的高麗飯店只接待國事貴賓，馬拉松期間被金正恩包下做外交活動了。

房間內溫暖舒適，電視可觀看兩個朝鮮語台，以及中央一套、四套、七套、新聞頻道、鳳凰衛視等多個中文電視台。半夜航班加上時差一小時，瞬間就天亮，當我們步入酒店餐廳用早餐時，我瞬間像回到了小時候成都的涉外酒店錦江飯店的場面——

——那時候的我胸前別著疊得方方正正的手帕、髮髻戴著有機玻璃發卡在國營幼兒園等著媽媽騎自行車來接我，去迎接失散多年的美僑舅舅。在改革開放初期的中國，在一個五歲內陸孩子的眼中，進酒店的我們一定要穿的莊重，不是華麗而是莊重。這個詞語在我們後面的成長歲月里快模糊了意義，只有在翻看照片時，才恍然發現那時候的人照相都有一種莊重而乾淨的神色，就像這裡的桌椅裝潢，陳舊、乾淨且自尊。

攝影 | 彭穎

攝影 | 彭穎

這裡的服務員身著清一色的國營套裝制服，給我們分餐制一道道上早餐，每天的早餐都有五個菜，外加饅頭和米粥，北方的朋友們感嘆到很久沒喝過這樣香糯的米粥了，面上還浮著一層薄薄的米油。

世界上最深的地鐵

出門便是平壤的上班早高峰時段，朝鮮一周只休息一天，周六正常上班。乾淨寬闊的馬路上很少見到商業廣告，倒是隨處可見大幅彩繪的張貼畫，內容大多積極向上，很像我們小時候的連環畫或火柴盒的放大版。沿街是排著整齊隊伍等待有軌長公交的上班人群，還有世界上最深的地鐵！

攝影 | Mario Sgarrella

攝影 | 彭穎

攝影 | Mario Sgarrella

搭乘平壤地鐵需要下到地下100米，兼顧防空洞功能。入口並沒有安檢，大喇叭播放著氣宇軒昂的正能量歌曲，大家不擠不嚷，等車期間就圍著月台上幾張報刊欄仔細閱讀。月台建的十分具有前蘇聯裝飾風格，水晶大吊燈、雕花大理石柱，還有用彩色瓷片拼成的領導人壁畫。

社會主義婚戀觀

平壤是一座由紀念塔和各式大型功能場館組成的城市，羽毛球有羽毛球館、籃球有籃球館、有專門吃冷麵的場館……多數都是前蘇聯宏大平整的建築風格，除了城市中心的平壤大習堂融合了高麗風格的宏偉古典建築，據說這裡容納了從小學到大學的各種技能培訓，包括樂器、舞蹈、跆拳道、各國語言學習……而且全都是免費的。

攝影 | 彭穎

攝影 | Mario Sgarrella

攝影 | Mario Sgarrella

平壤大習堂正對著的萬壽台噴水公園是平壤市的「情人區」，穿著正裝的年輕男女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坐在噴水池前談笑風生，偶遇一對正在拍婚紗照的年輕夫妻，男人身著軍裝，女人身穿朝服，手挽手在噴水假山上拍照。

這時我們20歲美貌的朝鮮導遊小姑娘撲閃著眼睛對我們說，在朝鮮結婚的標準是三條：黨員、軍人、上過大學。滿足這三條就能找到漂亮的朝鮮姑娘。相比較中國那登上了美國《TIMES》的擇偶名言「寧可坐在寶馬車裡苦，也不坐在自行車後面笑」，一時間我難以告訴她中國的「車子、票子和房子」是什麼概念。

攝影 | 彭穎

極權？信仰？朝鮮式幸福的秘密

攝影 | Mario Sgarrella

攝影 | Mario Sgarrella

橫貫平壤的是曾經在抗美援朝文藝作品中如雷貫耳的大同江，大同江畔赫然屹立著高170米的「主體思想塔」（Juche Tower），這是1982年為慶祝金日成70歲壽辰而建，也是朝鮮特色的社會主義政體背後最重要的信念支撐。所謂主體思想是朝鮮執政黨朝鮮勞動黨建立的思想體系和理論基礎，由金日成創立。主要觀點是自身命運的主人是自己，開拓自身命運的力量也在於自己，故而革命與建設的主人翁是人民群眾。

攝影 | 彭穎

這樣一套政治理論體系在朝鮮被上升為信仰膜拜的高度，在接下來參觀的國際友誼展覽館中，有一個展區專門呈現世界各國的「主體思想信仰者」歷年來所獻上的禮物，信仰追隨者遍及朝鮮以外的世界各國，其中也不乏來自資本主義國家的人，所獻禮物也大多呈一元主體結構形態。我心裡除了驚訝還有諸多說不出的滋味，看到這裡我似乎理解了朝鮮人民的心裡狀態，專制的政權趨向於極致的信仰。

攝影 | 彭穎

所以，難怪他們會在來賓對領袖漫不經心不肯鞠躬時，投來憤怒而委屈的眼神；難怪，我和導遊小姑娘說到西方基督信仰時，她目光堅定的望著我重複：「對的，他是真實的！」區別只在於她所指的「他」是國家領袖，而我卻不忍心打斷她來糾正……因為，我突然意識到，或許通向真理的途徑有很多條，但至少在朝鮮的當下，他們把社會主義理想過成了宗教信仰，而有堅實信仰的人都是幸福的。

攝影 | Mario Sgarrella

經歷過毛時代的人，或許能理解那樣一種「苦中作樂」的幸福感。我們曾經擁有的，他們正經歷著；我們已然失去的，他們還相信著。而只要這種「相信」能給他們帶來幸福，旁人有什麼權利自作聰明去戳破弄疼他們呢？

攝影 | 彭穎

曾經一位國民黨將軍在1949年離開大陸之後定居南非，迫於自己是華人身份連每次坐公交車都只能與黑人一起坐在後排，因為南非有不成文的規定，將前排位置讓給白人。那一天南非司機攔住他說，你是中國人，請坐前面。因為中國人打敗了美國，風燭殘年的老將軍仰天長嘆、淚流滿面……

抗美援朝，在朝鮮被稱作「朝鮮解放戰爭」，被視為立國之戰；而對於中國呢？ 1945年中國雖然作為戰勝國贏得了抗戰的勝利，但在西方列強，包括日本人眼中，中國從來沒有靠自己的軍事實力贏得戰爭。直到抗美援朝的勝利，像是給中國這個新生社會主義國家，做了一次真正意義的「成人禮」，是中朝兩國第一次真正有尊嚴立足於世界的印戳。

抗美援朝：中朝尊嚴的印戳

攝影 | 彭穎

著名的朝韓「三八分界線」位於開城8公里以外的板門店，目前是朝韓的非軍事化「前線區」，同時這裡也是抗美援朝停戰協議簽訂的地方。從平壤出發前往開城板門店的一路，需要經過三個檢查站，2個半小時車程，氣氛逐漸變得緊張嚴肅起來，進入核心區域段沿路還有鐵絲捆綁的水泥路障，隨時準備放下擋住敵人的前進路線。導遊叮囑我們遇到軍人時不要拍照，其他沿路我都拍了，並沒有傳言中那麼恐怖。

攝影 | 彭穎

朝鮮停戰談判最初在北方控制的開城市郊來風庄進行，1951年10月10日移到軍事分界線的板門店。據說，當時這裡什麼建築也沒有，只好以一些臨時搭起的軍用帳蓬作為談判會場。停戰協定簽字的前一天晚上，在中國技術人員的支持下，朝鮮人奇蹟般地建起了一座有朝鮮民族特色的木結構大廳……朝鮮就是這樣一個「神奇」的國度。

走進當年的停戰談判會場，保留著當年使用過的兩張簽字桌和簽字座椅，半個世紀前那個美國將軍曾說：他是第一個在沒有勝利的停戰協定上簽字的美國將軍，這是美國建國兩百年中第一次戰敗……

至此之後，美、蘇、英等西方各國才開始重新審視這個孱弱了兩百年的中國；至此之後，蘇聯把從東北拆走的機器設備又還給了中國；至此之後，關於西藏新疆收復問題，美蘇才開始緘默……

攝影 | Mario Sgarrella

攝影 | 彭穎

在這個簽字大廳里，從歷史陳列和現場講解中幾乎看不到任何有關中國援朝的痕迹。或許由於當年中國是以志願軍的名義參戰的，或許是因為朝鮮超強的民族自尊心將歷史選擇性的呈現……

80年代出生的我們，抗美援朝的事迹多少還留存了些許在心中，在這裡不禁想起那些「最可愛的人們」，長津湖、松骨峰、大同江、上甘嶺，是他們為之獻出年輕生命的異國；是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中國人都耳熟能詳，卻從未踏足過的神秘國度……如今只有平壤市中心一座抗美援朝紀念塔以及烈士犧牲名冊。

攝影 | 彭穎

三八分界線，難言的痛楚

攝影 | Mario Sgarrella

關於當代朝鮮，一切故事的起源就在50多年前這條分隔了南韓北朝的「三八分界線」。二戰時期，由於美蘇勢力範圍劃分，朝鮮半島分裂為今天的朝鮮和韓國，導致半個多世紀以來一個民族兩種迥然不同、且水火不容的意識形態。「三八分界線」具體指位於板門店這條全長241公里的南北軍事分界線，由朝鮮與美國、韓國警衛人員日夜站崗守衛著，任何跨越界線的行為都是嚴重的國際挑釁！

在這條高5公分的水泥線上，朝韓雙方建起了7座白色及藍色的簡易木板房，房內陳列著幾張談判桌，談判桌上的話筒線將談判桌精確分為南北兩半，同時對應房外分割朝鮮半島南北兩國的軍事分界線。

攝影 | 彭穎

十分具有戲劇性的是，一個具有幾千年歷史的同一民族，半個世紀以來唯一的自由交流僅限於談判屋內，我們遊客也就從會議桌兩邊才能輕鬆跨越兩個國家。房間南北向各開一道門，雙方約定當北朝鮮方面有參觀者時，南邊韓美士兵就退出房間，這間房暫時由北方支配，反之亦然。

三八分界線的南北兩邊各豎著一根旗杆，朝鮮這邊是高達160米，號稱全世界最高的旗杆。據說，是南韓先在分界線旁豎了一根高100米的韓國國旗旗杆，緊接著北方就豎了一根高達160米的朝鮮國旗旗杆。這場旗杆高度的競賽，最終以南韓知趣的敗退而告終。

朝韓兩國就像小學課桌上的一對歡喜冤家，課桌上畫上一條三八線，誰要敢稍有越界就狠狠用手肘撞回去……當孩童般啼笑皆非的場景發生在兩個國家之間時，就不僅僅是拌拌嘴抹抹眼淚這麼簡單了，經濟的封鎖、軍事力量較真，在兩國人民心靈情感上的創傷是無法估量和彌補的。

戰爭與和平

攝影 | Mario Sgarrella

在告別板門店回平壤的路上，陽光灑在大片黃土地上，正是春耕繁忙時節，朝鮮人民軍紛紛到農村幫扶農民種地種樹，田埂上是久違看到的牛與拖拉機。路過一個山頭，立著碩大的朝鮮標語，導遊給我們翻譯說，標語的大意是「我們不是為今天的自己活著，而是為明天的延續活著」。如此富有哲理的標語竟然能出現在農村田裡，相對比目前朝韓局勢的尷尬，像個反諷。

攝影 | 彭穎

那個還是半大個孩子的導遊，翻譯解釋完標語後，沉默了幾秒鐘，眼光幽幽得望向遠山，她有點感傷的感嘆道：「都是因為蘇聯沒有了，雖然我們現在經濟還有困難，但是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的心緊了一下。沒出發之前，我們對朝鮮有太多的臆斷猜測，而所有的臆斷都是出於媒體有意或無意的渲染，都是基於將朝鮮作為一個政體來看待；但經過短短几天的朝鮮之行，就在行程結束之際，我完全相信在政治之外，生活在這裡的人們的確保留了一個對烏托邦世界的祈盼，就像信仰者對神國的祈盼，這種祈盼存在的真正現世意義在於對心的引領，它不需要也不應該拿社會政治的權術去無限解讀。

攝影 | Mario Sgarrella

超越陰謀論，超越三八線的東西是祈盼。在時光倒退40年的純真年代裡，在這個東方社會主義小國的秘境時光里，我卻一而再聯想到了西方基督教義中最珍貴的部分，那就是超越國界和政體的「恩典」。恩典就像人類歷史樂章中的裝飾音，彌足珍貴卻也轉瞬即逝：

「柏林牆在興奮高亢的一夜間坍塌；南非的黑人興高采烈的大排長龍，等著投下他們生平的第一票；拉賓與阿拉法特在白宮玫瑰園握手言好之時，恩典都降臨人間……然後，東歐進入沉緩漫長的重建工作，南非正在想辦法治理國家，阿拉法特閃過子彈，而拉賓卻被擊倒。恩典猶如隕落的星星，發出最後一絲微弱的亮光，然後消失，被『無恩』的黑洞吞滅……」

朝鮮未來會走向哪裡？這是一個世界的謎題。揮手告別朝鮮，願三八分界線早日從孩子的眼中抹除，願近在咫尺的士兵乾杯言歡，願朝鮮姑娘的祈盼永存。

攝影 | 彭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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