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世間情是何物:金庸小說細節(二)|讀金庸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君應有語。渺萬裡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雨。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元好問《摸魚兒》

1、

楊過不知小龍女毒質侵入要穴與臟腑之後,還能支持得多久,當下找了個草木稀少的石洞,暫且躲避,剛喘息得片刻,遙遙望見郭芙為李莫愁所害,大火即將燒到身邊。楊過道:「龍兒,這姑娘害了我不夠,又來害你。今日終於遭到如此報應。」

小龍女明亮的眼光凝視著他,奇道:「過兒,難道你不去救她?」楊過恨恨的道:「她將咱們害成這樣,我不親手殺她,已是對得起她父母了。」小龍女嘆道:「咱們自己不幸,那是咱們命苦,讓別人快快樂樂的,不很好嗎?」

楊過口中雖如此說,但望見大火越燒越近郭芙的身邊,心裡終究不忍,澀然道:「好!咱們命苦,人家命好!」衣裹長劍,終於將郭芙擲入溪中。他回小龍女身邊,頭髮衣衫都已燒焦,褲子著火,雖即撲熄,但腿上已燒起了無數大泡。小龍女抱著郭襄,退到草木燒盡之處,伸手給楊過整理頭髮衣衫,只覺嫁了這樣一位英雄丈夫,心中不自禁的感到得意,悄立勁風烈焰之間,倚著楊過,臉上露出平安喜樂的神色。楊過凝目望著她,但見大火逼得她臉頰紅紅的倍增嬌艷,伸臂環著她的腰間,在這一剎那時,兩人渾忘了世間的一切愁苦和凄傷。(《神鵰俠侶》)

郭靖、黃蓉的兩個女兒,金庸有意把她們調弄得截然不同:郭芙彙集了郭靖的鈍和黃蓉的蠻,殊不知,沒有寬厚做底子的鈍和沒有靈氣做張本的蠻,不僅不可愛,還十分可厭;而郭襄則繼承了郭靖的寬厚和黃蓉的靈氣,故而深得讀者的喜愛。

其實,這除了郭襄本人的魅力之外,還要歸功於郭芙襯托得好。

在《神鵰俠侶》一書中,郭芙雖然討厭,卻是此書情節的發動機,她存在的任務就是給楊過找不自在。而由於少年時楊過是暗暗喜歡過她的,所以她給楊過的臉色和刻薄話,能格外地讓他不自在。

如果僅僅是刻薄幾句,也就罷了,問題是這位郭大小姐,不僅曾在幼時刺傷過因寄人籬下而格外敏感的楊過,少年時又將楊、龍二人屢置於苦海,末了,她還覺得因此所受的責難,十分冤枉和莫名。

楊過對郭芙的感情,書中明說的只有痛恨和厭棄。可是若細細體味,暗裡未必沒有幾分負氣,幾分「我便是要……給你看」的心理。

所以,楊過少年時和郭芙鬥氣、被二武欺負的事,他一直鬱鬱不平,後來武功初成,江湖浪蕩之時,路過郭靖黃蓉舉辦的丐幫大會,也想要喬裝落魄,說是想看看郭靖黃蓉的反應,其實無非是想看看郭芙的反應罷了。

有時候,雖然你聲稱你從來沒有愛過一個人,或者已經不再愛他,但是你卻想要知道如果你不跟他聯繫他他什麼反應、你罵他她什麼反應、你比他過得好他什麼反應,那麼,你到底是沒有放下的。

真正地放下一個人,是對他如對待你生命中其他普通人一樣,他的去留你無意,他的悲喜你無心。

所以,當郭芙第N次給楊過找不自在(這次是害得小龍女身中劇毒、無藥可救)、又在頃刻之後身陷危難之時,楊過初時似乎沒有打算救她,是在小龍女的提點下才忽然改變主意的。

但我覺得,楊過其實一直都是打算救她的。

其後,這一對一個喪其右臂、一個身中劇毒的苦命鴛鴦,在對彼此的心靈知照間找到了平安喜樂,此一瞬,猶如永恆。

楊過口中雖如此說,但望見大火越燒越近郭芙的身邊,心裡終究不忍,澀然道:「好!咱們命苦,人家命好!」 楊過此語,是《神鵰俠侶》中最動人的話之一。

這裡面有自傷、驕傲、慈悲、俠義,還有對一場牽連小半生的初戀的放下。

2、

丁春秋聽他這般說,心下更喜,點頭有:「很好!第一件事,你立即拜我為師,從此成為星宿派弟子。」

游坦之毫不遲疑,立即雙膝跪倒,說道:「師父在上,弟子……弟子庄聚賢磕頭!」他想:「我本來就是你的弟子,早已磕過了頭,再拜一次,又有何妨?」

他這一跪,群雄登時大嘩。丐幫自諸長老以下,無不憤慨莫名,均想:「我幫是天下第一大幫,素以俠義自居,幫主卻去拜邪名素著的星宿老怪為師。咱們萬萬不能再奉此人為幫主。」

猛聽得鑼鼓絲竹響起,星宿派門人大聲歡呼,頌揚星宿老仙之聲,響徹雲霄,種種歌功頌德、肉麻不堪的言辭,直非常人所能想像,總之日月無星宿老仙之明,天地無星宿老仙之大,自盤古氏開天闢地以來,更無第二人能有星宿老仙的威德。周公、孔子、佛祖、老君,以及玉皇大帝,十殿閻王,無不甘拜下風。

當阿紫被丁春秋一擒獲,段正淳和阮星竹便相顧失色,但自知本領不敵星宿老怪,決難從他手中救女兒脫險,及後見庄聚賢居然肯為女兒屈膝事敵,卻也是大出意料之外。阮星竹既驚且喜,低聲道:「你瞧人家多麼情義深重!你……你……你哪及得上人家的萬一。」

段譽斜目向王語嫣看了一眼,心想:「我對王姑娘一往情深,自忖已是至矣盡矣,蔑以加矣。但比之這位庄幫主,卻又大大不如了。人家這才是情中聖賢!倘若王姑娘被星宿老怪擒去,我肯不肯當眾向他下跪呢?」想到此處,突然間血脈賁張,但覺為了王語嫣,縱然萬死亦所甘願,區區在人前受辱之事,真是何足道哉,不由得脫口而出:「肯的,當然肯!」(《天龍八部》)

中學語文課本上,引用過《紅樓夢》劉姥姥進大觀園那一回裡面的一段文字。

劉姥姥這個打秋風界的女魁首,發現賈府的這些富貴閑人山珍海味吃膩了,想要嘗嘗鄉村土菜,便故意迎合著她們的口味,把自己的鄉野粗鄙言語加以誇張,用看似無心的狀態呈現出來,好滿足賈府諸人獵奇賞異的心和憐老惜貧的感覺,輕輕鬆鬆得到了豐厚的資助,

這一段情節,乃是曹公寫世相人心的精彩之筆。

語文課本所引的一段是劉姥姥說了一句俏皮話之後,諸人被逗樂後的反應:

「史湘雲撐不住,一口飯都噴了出來,林黛玉笑岔了氣,伏著桌子噯喲,寶玉早滾到賈母懷裡,賈母笑的摟著寶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著鳳姐兒,只說不出話來。薛姨媽也撐不住,口裡茶噴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裡的飯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離了坐位,拉著他奶母叫揉一揉腸子。地下的無一個不彎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著笑去的,也有忍著笑上來替他姊妹換衣裳的,獨有鳳姐鴛鴦二人撐著。」

這段話通過不同的反應,見出各人不同的性格、立場、地位,自然也是有妙處的,但相比起寫劉姥姥和賈府諸人各自以為看對方看得清楚的心理,妙處實在有限,一刻意,一看似不經意而有深意,高下自然不同。

不過,我看到《天龍八部》中的這一段情節,不由得聯想起了《紅樓夢》中的這段文字。

丁春秋是《天龍八部》中出除了鳩摩智、慕容博、四大惡人之外的一大boss,武功高,人品低,自戀自大,最獨樹一幟之處便是大行個人崇拜之事,金庸寫丁春秋的及其弟子的種種醜態,是《笑傲江湖》中日月神教和《鹿鼎記》中神龍教的藍本,或者也是借古諷今。

丁春秋這等人物,自然是被崇尚個性和風骨的武林正派人士所共棄的。而游坦之作為丐幫幫主,武功也頗高超,如此有「身份」的人,卻因為對阿紫的痴迷,能夠為了這份「虐戀」置身份、骨氣、道德、尊嚴於不顧,自然給旁人的震動不小。

他這一跪,武林群豪憤慨莫名,星宿派群醜自鳴得意,這都是正常的反應。出彩之處在於阮星竹和段譽。

游坦之的獨特,在於他面對愛情與道德的選擇題時,「毫不遲疑」,這個對於大多數人可稱為選擇困境的情境,對他是不成立的。

阮星竹的獨特,在於她更進一步,如果說游坦之是在愛情和道德的選項中,毫無選擇困難地選了前者,那麼她根本就沒看到「道德」那個選項的存在,所以她「既驚且喜」,既為女兒感到高興,又自傷自己的情郎沒這種「氣度」。

段譽的獨特,在於他在重愛情又重道德的同時,能夠分辨出自己其實更重愛情——下跪是難事,對不齒之人下跪,難上加難,可是如果是為了心上人,卻又變得萬般容易了。

雖然段譽是自設情境,自我感動,可是金庸能想到讓他對游坦之見「賢」思齊,寫他的綿邈深情,實在妙不可言。

一件東西在你的心中有多重,或許正在於你能為了它放棄什麼。

3、

(胡斐)瞧著她(程靈素)瘦削的側影,心中大起憐意,說道:「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肯不肯答允,不知我是否高攀得上?」

程靈素身子一震,顫聲道:「你……你說什麼?」胡斐從她側後望去,見她耳根子和半邊臉頰全都紅了,說道:「你我都無父人,我想和你結拜為兄妹,你說好么?」程靈素的臉頰剎時間變為蒼白,大聲笑道:「好啊,那有什麼不好?我有這麼一位兄長,當真是求之不得呢?」胡斐聽她語氣中含有譏諷之意,不禁頗為狼狽,道:「我是一片真心。」程靈素道:「我難道是假意?」說著跳下馬來,在路旁撮土為香,雙膝一屈,便跪在地上。胡斐見她如此爽快,也跪在地上,向天拜了幾拜,相對磕頭行禮。程靈素道:「人人都說八拜之交,咱們得磕足八個頭……一、二、三、四、……七、八……嗯,我做妹妹,多磕兩個。」果然多磕了兩個頭,這才站起。

胡斐見她言語行動之中,突然間微帶狂態,自己也有些不自然起來,說道:「從今而後,我叫你二妹了。」程靈素道:「對,你是大哥。咱們怎麼不立下盟誓,說什麼有福共享、有難同當?」胡斐道:「結義貴在心盟,說不說都是一樣。」程靈素道:「啊,原來如此。」(《飛狐外傳》)

金庸小說的女配角裡面,我最喜歡「二程」:程英和程靈素。

說起來,這兩個人物有不少共同之處:都是無父無母,都是暗戀主角,但愛而不可得,都是心地善良,蘭心蕙質。

然並卵。不被愛,縱然有一萬個優點,也不能被對方看見。

但是相比之下,程靈素的命運比程英更凄慘。都是單相思式的苦戀,程靈素更是為心上人獻出了生命。

我向來覺得,程靈素的死,是金庸小說中最凄慘而動人的情節之一。

然而在此之前,她也飽嘗了愛情的苦澀了。

她是毒手藥王的傳人,七星海棠的主人,她聰慧而洞明人心,有謀略而無野心,僅這幾點,就讓她能有本事在這危機重重的江湖中安然自立。

她本來是安全的,只到她遇到胡斐。

其實我挺喜歡胡斐,就是看不上他的眼光——什麼眼神哪!

她遇到了胡斐,可惜胡斐已經先遇到了袁紫衣。袁紫衣是尼姑,不該有凡情,可是偏攪皺了一池春水。胡斐當然不知道她是尼姑,可是如若早知道,恐怕也是不管的。

而程靈素同樣也不會因胡斐心有所屬,便關了自己感情的門,這門一旦開了,哪裡關得上呢。

而程靈素是一個隱忍、內斂、不愛自我表達的人。

這樣的人,愛起來,光做不說,格外讓人心疼。

她幫胡斐給苗人鳳治傷,幫胡斐卻敵脫困,幫胡斐報當年的一言之恩,最後,幫胡斐治毒,用了自己的性命。

程靈素一直很冷靜,很理性——她不得不爾。唯一一次失態,便是這段文字里的情形了。

這一次,是因為胡斐感覺到,她對自己深情款款,而自己顯然不能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二人如此曖昧下去,終究不是了局,不如定個名分,好給彼此一個界限。

這個「名分」,胡斐想結的是兄妹,而程靈素乍聽之下,卻誤解成了胡斐欲向她許婚姻之約。

所以,開頭是激動、害羞、不敢相信,後來弄清了,變成悲哀、自憐和絕望。這一次,她失態了。

胡斐說什麼,她都語帶譏諷,要磕頭便磕頭,還要多磕兩個。且一反常態,咄咄逼人起來。

這並非性情大變,而是壓抑到極處後的一次爆發。

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吾輩。

可惜,不被看見的愛,沒有愛本應有的甜蜜,只有刺痛和悲情。

青鸞舞鏡,一奮而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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