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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亞當.薩維奇:我的失敗案例

我今天的演講主題是失敗。在準備講稿的時候,我意識到今天的聽眾肯定比我更了解失敗。畢竟你們這些黑客平時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想盡辦法讓系統失敗不是嗎?我當然不是說你們做人很失敗了。我哪能那麼說呢?(笑聲)

正是失敗造就了今天的我。我想簡單講一下這其中的曲折。我十歲那年就像所有十歲小孩一樣迷上了魔術。我對魔術如此著迷,以至於在五年級三百名同學面前進行了公演,觀眾們一致起立喝彩。大受鼓舞的我再接再厲,在第二年籌備了一場更大規模的魔術演出。當時我挑的場下志願者名叫大衛.薩克斯,根據表演要求,他要將雙手放在背後讓我銬住,然後使勁掙脫但是掙脫不出來。接著我則用同一副手銬銬住自己並且輕鬆掙脫。可是薩克斯一上來就掙脫了手銬(笑聲),我的表演也就這樣砸鍋了。

我當時就是個十歲小孩,根本沒有預料到這樣的變故。表演結束之後我就一直抽抽嗒嗒的,他則活像沒事人一樣。班主任勒雯女士問我怎麼了,我哭著說(哭腔):「薩克斯把我的魔術表演搞砸了!」老師又問薩克斯,「你把他怎麼了?」薩克斯說:「干我什麼事?」然後我罵他是個肥逼(笑聲),他則一拳糊了我的熊臉。對不住了大衛。

1999年,我在多年從事廣告特效製作之後獲得了工業光魔公司的聘任。這段經歷簡直就像置身天堂一樣美好,完全與我十二歲時的夢想一模一樣。我和長久以來的偶像們成了同事,每天的工作就是修建太空飛船。從事特效工作的特點在於你總是要不斷地承攬兼職工作,例如在晚上為百貨商店櫥窗搞搞裝飾什麼的,哪怕八小時以內你都有活干,因為你總得把下個月的房租掙出來。為工業光魔工作的副作用之一在於你只要開口說「我是工業光魔的員工」,人家就根本不會再看你的簡歷了,所有人都想當然地認為你是行家裡手。於是一下子各種兼職機會鋪天蓋地壓了過來,因為工業光魔本身就是兼職人員的集結地,大家都在做G型工作——G既代表政府(government)招標,也有飛來橫財(gravy)的意思。與從事廣告製作時相比,我的收入一下子翻了一倍。

有一位朋友打電話告訴我舊金山有一項工作,而且此前遭到了很多人的回絕,因為大家都覺得時間不夠。家得寶公司想要做一個慶祝舊金山棒球公園開門的櫥窗展示,為期六周。櫥窗里有一道圍牆,要用自動投球機不斷地將棒球投過牆去。我覺得自己是個機械達人,有著豐富的工作經驗,於是打算試試身手。競標的時候你自然希望把自己的出價儘可能向上提。家得寶希望這個項目能在五天之內完成。當天是星期一,他們需要在星期六一大早完工。換句話說你可以要雙倍價錢。只不過我事先算了一下自己的工期,算出來了正常報價,又乘以二,可是還覺得不夠高。有時候你提鼻子一聞就知道究竟該收多少錢。比方說這一次,當時市面上剛推出一款新型筆記本電腦(笑聲),我看這台電腦的售價就很合適當做報價(笑聲,掌聲)。我這人還是很明白輕重緩急的。

於是我提出了我的報價。這是到那時為止我所提出過的最高報價。然後我就開工了。我找來了自動投球機與可調式繼電器等等的零件,開始著手實現自動投球與回收的效果。這時我才意識到,假如球體在空間當中飛行的時候速度很慢,那麼飛行軌跡就會十分複雜。高速飛行球體的軌跡其實重複性很強且很容易預測。但是低速飛行的輕質球體又是另一回事了,這樣的軌跡很難預測,就算用很大的接球網也未必全都能接住。我發現每一百個球當中就會有一個球飛到接球網之外,換句話說在六周時間裡這台裝置每八分鐘就要失靈一次。

於是我趕緊著手解決問題。傭金與筆記本電腦一直在我眼前晃悠,於是我咬緊牙關、手腳並用地朝著本周末的交付期限爬了過去。周四我熬了一夜,周五我又熬了一夜。周六早上——你們見沒見過家得寶公司開新店的模式?他們每開一家新店都會連續很長時間二十四小時營業,直到把當地若干家小型建材商店擠兌關門為止,然後才切換回朝九晚五的常規營業時間(笑聲),十年前他們在舊金山就是這麼乾的——我凌晨兩點就趕到了家得寶,還順手買了個路由器(笑聲)——我其實根本用不著路由器,就是想體驗一下凌晨兩點購物的感覺(笑聲)。

兩天沒合眼的我就這樣來到了施工現場,滿心以為自己一定能解決問題。一路上我不停地為自己打氣。我已經很努力了。我都接手過五百多個廣告了。我一定沒問題。十三個小時的安裝調試之後,我發現由於櫥窗內部的空間條件限制,我的原型機在櫥窗里的表現遠遠趕不上在工作室裡面,能夠投一百個球漏一個已經謝天謝地了,實際操作中的漏球率根本就是十比一。

大概晚上六點半的時候,來了個分管這項工作的年輕人。她問我:「怎麼樣了?」

我說:「怕是不行。」

我以前從來沒有跟客戶說過這句話。小姑娘當時就懵了。「什麼?!」

「機械系統有問題,投球機只能運作五分鐘,之後所有的球就都會投光了。」

「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對這個問題已經想了很久了。我決心至少要把全額傭金的一部分拿到手。筆記本電腦與我拉開了距離,但是依然沒有遠去。我做好了返還一半傭金的思想準備。畢竟一開始這份工作誰都不願接手,而我總也不希望過去幾天的辛苦全都白費。

於是我說:「我會儘力彌補的。我在接下來的十分鐘里會給你兩個方案,如果你看好了其中一個,我就在明天早上八點之前交付。」

這時候我媽、我姐姐、我老婆和剛降生的雙胞胎正坐飛機來到舊金山與我共度周末。為了忙這項工作。我已經有整整三天沒見過我的孩子了。我原本應該上機場接我媽,但是我卻留在了家得寶的櫥窗里修理投球機。

即便在當時,我依然以為最後那個小姑娘充其量只會對我說:「你得返還一部分傭金。」如果我的備用計劃管用,我也很樂意返款三分之一。於是禮拜六我又在現場靠了一天。周日一大早,分管室內裝潢的公司副總過來視察。「不錯,不錯,不錯……那台投球機太爛了,趕緊搬走。」

後來我把這個故事告訴了一位工業光魔的同事。他的反應是:「老天,這麼操蛋的事情我可從來沒幹過。」(笑聲)真的嗎?真的嗎?你這麼說我以後可是再不敢全心全意相信你了。我講這個故事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一年半還多。回頭來看,我覺得這段經歷十分重要。我不喜歡與自以為從未失敗過的人們共事,因為這種人都是潛在的豬隊友。

1986年,我在紐約大學讀了六個月的書,然後就輟學了。因為我們家的人都有不服管教的毛病。但是在此期間我結識了好幾位要好的朋友,他們全都進入了紐約大學電影學院。後來我在紐約又住了四年多,期間參與了好幾次電影學院的影片製作。其中第一部大製作是我的朋友大衛.沃洛克的奇幻大片,片長長達三十分鐘的《石像鬼與妖精》。全片在紐約市裡多個廢棄的男同色情片場取景(笑聲)——我們之所以能進出這些片場是因為它們都是大衛他奶奶的產業(笑聲),他們家的感恩節聚餐一定特別有意思——總之大衛和我談了好幾個月,他希望我擔任美工總監。我和其他好幾個人一起承擔了美工工作,後來他們當中很多人都成了好萊塢的美工總監。這是我的第一次參與這麼大的項目,而且一切都很順利。我們一共十六個人拍攝了兩個禮拜的夜景,期間就住在一座廢棄大樓裡面,電源經常跳閘,然後我們就從隔壁樓房偷電,害得隔壁也跳閘。我們做出了了不得的特效,例如特別逼真的石像鬼翅膀。這部影片贏得了紐約大學電影節最佳藝術導演獎。

於是我就想,這一行幹得過啊。我從前想過要當演員,雜耍藝人,魔術師,還有樂高積木設計師。現在看來干美工也挺不錯的。於是我開始向各路朋友們推薦我自己。很快我的朋友蓋比就找上了我。她正在擔任一部實驗電影的製片人。片名叫做《十鍵創傷》,主人公帶著一頂特別難看的假髮,結果他去自助銀行提錢的時候遭到了ATM機的嘲笑。他們需要一座ATM隔間進行拍攝。這種八英尺乘十英尺的隔間雖然在紐約遍地都是,但是並不能滿足拍攝條件。於是他們叫我造一座隔間。

這部電影的預算可謂是一筆巨款,足足有八百美金之多(笑聲)。我以前從來沒有蓋過房子,也沒造過取款機之類的道具。但是我自從五歲那年就開始造東西,只要有瓦楞紙就什麼都能做出來。於是我就來到了位於布魯克林的偏遠拍攝地點,開始施工。這裡是我一個朋友的住宅。首先我們需要地板。他家地面上鋪滿了地毯,我們找來了許多單面搭扣的塑膠牆磚,粘在地板上很牢靠,揭下來之後一點痕迹也沒有。這個問題算是解決了。

我以前從來沒有蓋過房子,但是中學的時候見過戲劇社的人搭布景。我找來了幾塊木板、三角架與帆布,開始搭房子。有人跟我說:「我們這裡專門有人會畫布景。」我說好吧,然後就轉頭去造ATM機了。接下來一個月的時間裡我一直忙著將各種零件拼湊在一起,直到一個星期三的下午我突然意識到,周六的時候劇組人員就要到齊了,而我這邊還八字沒一撇呢。特效界可能發生的問題全都讓我趕上了。但是就像第一個故事裡那樣,我根本沒想到要求助別人。我還是覺得我自己的本事完全能解決這個問題。就像第一個故事那樣,我又從周三熬到了周六沒合眼。順便說一句,到了現場我才發現塑膠牆磚粘在地毯上之後對縫根本不齊,所以地板看上去就是一團糟。塗在帆布背景上的塗料使得帆布皺了起來,因為我不知道顏料里的成分是什麼。我量錯了好幾個數字,結果ATM機根本裝不進隔間裡面去。

我就像個沒頭蒼蠅一樣轉來轉去,只是為了堵住別人的嘴,不讓他們說我什麼也沒幹。我已經六十個小時沒睡覺了,完全被榨乾了。結果有一位劇組人員按住我的肩膀說:「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你知道嗎你?」我當時也是暈了頭,隨口來了一句印第安納.瓊斯的名言:「不知道啊,我隨機應變就是了。」他覺得這話一點也不好笑(笑聲),又把另一隻手按在我另一邊的肩膀上:「回家吧,這裡不需要你了。」

於是我就回家了,感覺非常糟糕。我根本沒參加兩天以後的開拍。劇組成員湊合著用我那堆破爛拍了兩個通宵,同時我則跑出去打了一炮,結果讓他們發現了(笑聲)。在熟人圈裡討生活就有這點不好。

到了下一周的周一,我返回片場去拿我的工具箱。拍這部電影的時候,我在紐約街頭找到了一個皮革箱子——紐約街頭什麼稀奇東西都有——在裡面塞滿了工具。這個箱子內部有可伸縮的分層,想拿哪件工具都不用把其他工具全都拿出來。這是我的第一個工具箱,我非常喜歡。我回到片場之後,發現地面上用膠帶粘著一張紙:「你的工具箱在我們手裡,給蓋比打電話。」我們當時就是紐約城裡一群十八九歲的孩子,彼此關係特別近。在這個時間段里,你與同伴之間的密切關係是這輩子任何其他人都比不了的。

我當場就給蓋比去了電話。她說:「你害死我了你知道不知道?跟人家為你作保的人可是我。導演為了籌錢在711便利店裡打工整整五個月,一直和父母住在一起。現在你把這筆錢都打水漂了,在鏡頭裡一點都顯現不出來。」接著她說了一句特別狠的狠話:「如果說你能做出什麼事來說服我相信你這個人不能當朋友,你已經做出來了。現在帶上所有的發票趕緊給老娘滾過來,我要看看你的每一分錢都是怎麼花的。」

我給我父親去了電話,一邊說話一邊抽抽嗒嗒的。我說我這輩子都不會感覺這麼糟糕了。當然日後我還有過更糟糕的經歷(笑聲),但是到那時為止這件事的糟糕程度的確已經拔尖了。我父親說:「木已成舟,你就繼續前進吧。」這是我得到過的最重要的一條建議。於是我就去了蓋比家裡。我們兩個有如神助一般居然當真把每一分錢的預算去向都搞清楚了。算賬一共花了一個小時,期間我們除了賬目什麼也不說。我已經不是她的朋友了。然後她說:「劇組人員都在隔壁,他們想和你聊聊。」我心想完了,他們非得整死我不可。我覺得自己純屬活該,如果真能讓他們修理一頓我反而會輕鬆很多,至少我可以贖罪了。

我還以為我一進門就會被人放倒在地,痛扁一頓,再被扔出來。結果我開門之後發現全體劇組成員共計二十二人圍著四周牆壁坐了一圈,中間是一束聚光燈光柱,光柱裡面放著一把空椅子(笑聲)。我毫不誇張地說,當時我腦子裡的第一個想法是:「至少這回我可見過大場面了。」(笑聲)

我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事後有人說:「他坐下得倒是挺痛快。」是啊,我知道自己是來挨批鬥的——導演念了一張單子,上面大概有百十來件我在玩壞他的電影之前承諾要達成但是沒有達成的效果。念這張單子足足花了二十五分鐘,而且每當他提到到特別有料的內容,在場其他人都會起鬨。我坐在聚光燈下,燈光打在我的臉上,根本看不見誰在說話。最後導演說:「你還想說點什麼嗎?」

我說:「我沒什麼可說的,你說得完全正確,一點都沒有遺漏。我萬分抱歉,我承擔全部責任。我也知道這話沒有意義。我現在的歉意比一般水平高出了五個數量級,而且我知道其中的每一個數量級都沒有意義,為了這一點我也要道歉。」

我說完了之後現場沉靜了一會兒,然後導演又開口了:「我說……哥們兒,我們真沒別的意思。」(笑聲)

多年以後一位心理醫生指出了我在這方面的問題。我父親是個脾氣特別大的人。他發起脾氣來是個人就要躲著走。因此我特別擅長在別人發脾氣的時候躲著走。我就是隨風搖擺的蘆葦,寧彎不折。這幾位的火氣根本趕不上我父親,自然也就應付不了我的躲著走神技——這還真是沒有意義的技能啊!(笑聲)

這些失敗教給了我什麼教訓呢?我是完全可能出錯的,遇到問題要求助,犯錯之後要繼續前進。這都是非常重要的人生經驗。每一位家長都會告訴你,你給孩子們立規矩,他就會犯規矩。你給他們樹起一面牆,他們就會把牆推倒。有一種流行理論我不知道是誰說的,說是兒童需要依靠邊界來理解世界,如果你不給他們設定邊界他們就會驚慌失措,沒有安全感。兒童需要有人告訴他們限制在哪裡。我想失敗對我來說正是起到了這樣的作用。失敗並沒有幫助我理解世界的限制,但是的確幫我理解了自己的思維本能的限制。我這輩子都想成為一名雜而不精的多面手。在我看來,熟練工並不是不會犯錯的人,而是能比你更早預見到即將出錯並且及時採取預防措施的人;並不是說要與失敗劃清距離,而是要意識到失敗是事物進程的固有組成部分。你要意識到自己必須要與失敗共舞。有時候失敗必然會迎頭趕上,把你推向一塌糊塗的局面,而且長遠看來這都無所謂。

我曾經在一些特別害怕失敗的公司里工作過。如果有人搞砸了一項工作,就會有其他人冒出來為他善後。誰也不會告訴主管說某人搞砸了,只是公司員工隊伍在無形之間增大了一點點。有些人在這樣的公司里工作了二十年,卻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一直在搞砸工作,因為從來沒有人告訴他。我不信任從來沒有失敗過的人。

雷蒙德.錢德勒曾經寫過一本《簡單的謀殺藝術》,全篇都圍繞著他筆下的主人公菲利普.馬洛展開。在我看來,這本書與愛默生的《論自助》一起最為有力地彰顯了為人處世的根本。在全書結尾,他列舉了主人公的各種品質,包括良心寬廣、自尊自敬、道德無愧等等。最後雷蒙德這樣寫道:「假如世界上到處都是他這樣的人,那麼這個世界將會變得十分安全,但同時又不至於無聊得令人打算另尋安身之處。」這也是我為自己樹立的人生目標。謝謝大家。

本次演講發佈於2009年8月1日拉斯維加斯第17屆DEF CON年會。

youtube.com/wat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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