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長出逃了

一次匪夷所思的官場「蝴蝶效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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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民故事計劃的第105個故事(微信公眾號ID:quanmingushi)

(這是我一位好朋友的真實經歷。經過當事人同意,隱去真實姓名。為方便起見,以下用第一人稱記述。)

眼看著已逼近而立之年,如果再不上升,未來將成為機關里無數案牘勞神卻終身沒有出頭天的「工蟻」,我開始焦慮。我尋思,領導秘書說到底是伺候人的活兒,那些有背景的官二代是不肯乾的。但因為是領導親近的人,做幾年都會被提升安排個好去處,畢竟領導也要博個有情有義的名聲。但是機會呢?一個區里能配秘書的領導兩個手就數得過來,沒有特別的情況,談何容易。

但不久機會就來了,這時我努力經營的人脈就開始發揮作用。組織部的兄弟一日來找我,飯桌上,他對我說:「最近陳區長的秘書要提拔到文化局做局長助理,他就缺一個秘書,我們在物色人選,你要是有興趣,我就試著和領導提一下你。」我按耐住心中的激動,連忙舉起酒杯向他表示:「兄弟,在心中。」

陳區長在所有副區長里排位最後,因為本身民主黨派的關係,是一種作為班子配置需要的存在,並沒有太大話語權。但他是典型的知識分子風度,待下面的人都謙和客氣,從他上任秘書的去路上看,他也是對身邊人極用心的,所以不失為一個好去處。何況到了如今,我還有什麼更好的選擇嗎?

去區府辦向陳區長報到的那天,我還是有點緊張,畢竟以前也發生過領導因為個人好惡而退回秘書的事情。還好陳區長還是一貫謙謙君子的樣子,和氣地問了我一些個人情況和經歷,就叫我去秘書科找科長安排位子了。

就這樣,我開始了秘書生涯。很快,我發現陳區長是一個很隨和的領導,也並不喜歡差使秘書去做私人的事情,應酬更是非必要不參加。唯一叫我不解的是,他常常在辦公室留到深夜而不回家;可是因為身份的特殊性,他又並沒有像別的區長那麼多的工作和應酬。儘管如此,我也都還是老實地留在自己辦公室隨時待命。

在我到職一個月後,陳區長率分管的教育、文化、科委幾個部門的領導出訪歐洲。本來這只是一次普通出訪,所以在當時,我完全沒有料到它會演變成如此大的一場風波,並改變了很多事和很多人的命運,這其中也包括我。

區長出訪是秘書最輕鬆愜意的時候,雖然編製上隸屬區府辦秘書科,但說到底是為所對應的區長或副區長一個人服務的,從秘書管自己服務的區長叫「老闆」就可見一斑。所以自己「老闆」不在的時候,秘書只要每天出現在辦公室,甚至偶爾翹班也是沒有人管的。就這樣我過了悠閑自由的十天。到了第十天正好是個周日,我打起精神準備隨時候命去接機,但是卻一直沒接到指令。給隨陳區長一同出訪的教育局黨委書記打電話,手機也一直沒有人接聽。我開始有些許不安,但還是沒預料到事情的嚴重性,只是猜想飛機可能由於什麼原因耽誤了,他們滯留在外了,或者是發生了別的什麼突髮狀況。

我惴惴不安地等到了第二天周一。一大早,我提前來到辦公室,區府辦主任第一時間叫我去他辦公室。進入他辦公室,就覺得氣氛異常凝重,平時外向熱情,能言善道、果斷凌厲的孔主任此刻雖然是坐在平常的位子上,整個人卻像是隱在辦公室最深的陰影里,他緊緊鎖著眉頭,似乎有什麼事情叫他極度為難。感覺沉默了有一個世紀那麼長,就在我快要坐不住的時候,他終於開口了,問我:「小汪啊,陳區長——他這段時間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嗎?」「啊?」這個問題完全超出了我的理解範圍,「什麼……不尋常?」「我就是問你有什麼不尋常?」頓了頓,他看了我一會兒,似乎終於明白我是真的全不知情,鬆了口氣,卻有些失望地跟我說:「陳區長他私自滯留不歸了,你應該清楚這是多大的事情。」說完他又看了看錶,「上班時間要到了,我已經通知了全區府辦,一上班先開緊急會議,你跟我一起下去吧。」我只覺得自己被一個驚雷劈中,就如同被驅策的屍體一樣機械地站起來,一路跟著孔主任下樓來到會議室。

會議室幾乎已經坐滿人,區府辦幾個副主任、秘書科、督查科、綜合科、地區辦、研究室的同事,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有的不解、有的好奇,看到跟著孔主任走進來的我更是流露出一絲窺探。我連忙找了個空位子坐下來。

「我想有的人可能已經知道了,陳區長私自滯留法國不歸的事情。我希望大家不管公開場合還是私底下都不要討論這件事情!」一坐下來,孔主任就直截了當地說,聲音神情都恢復了一貫的果斷堅決,並且還多了一絲嚴厲。他目光掃過,所有人噤若寒蟬。「這件事媒體恐怕已經收到風聲。接下來,我們這裡怕是有無數電話會打進來。你們統一的口徑是把宣傳部的電話給他們,告訴他們這件事由宣傳部統一答覆解釋。我知道你們裡面一些人會有親友熟人在媒體工作,我不希望看到任何一個地方刊登『據區府辦知情人士透露』這樣的話。這裡每一個都要清楚這件事情的輕重。好了,散會。」還沒等所有人反應過來,孔主任已經頭也不回大跨步地走出了會議室。除了幾個副主任和秘書科科長等極少數幾個人像是一早知道以外,大多數人的反應都像我剛才一樣有點醒不過神兒的感覺,但僅僅一會兒,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我的身上。我如芒刺在背,只想落荒而逃。還好秘書科科長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說:「你收拾一下,暫時先回家吧。記得除了我和孔主任打來的,不要接任何電話手機。」我連忙答應。回到辦公室整理的時候,隨後進來的其他區長的秘書們各回各位,卻都沒有工作,只是對我流露出或同情、或好奇、或幸災樂禍的表情。

回到家,我把自己扔到床上,腦子像跑馬燈一樣紛紛擾擾,我想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卻連一點頭緒也沒有,看看鐘才10點都不到。

待到下午,電話手機果然不斷響起,來電顯示有的是區里其他部門的同事或認識的朋友,有些卻是完全陌生的號碼,我猜想應該是各路媒體記者,不得不佩服他們的神通廣大。煩不勝煩,卻不敢關機,我按捺著煩躁開始上網。

電腦一開機,騰訊新聞彈出框就是一條「某某區陳姓區長滯留法國不歸」跳了出來。新聞很短,並沒有原因和具體情況。但引人聯想的是下面的相關新聞鏈接是前一段時間溫州某縣委書記出逃法國,據調查涉嫌貪污2個多億的新聞。我實在不敢相信陳區長會是一個貪污後出逃的人,而且區里廉政一直抓得很嚴,絕不可能查出端倪,還放他出訪;而如果沒有被調查的跡象,又有什麼道理自己先逃了?但隨即我又自嘲地想:你個小卒子能知道個屁,知道也不是現在這個鬼樣子了。

晚上,老婆回家看到我,很驚訝地問我,今天不是「老闆」回來,怎麼我那麼早回家了。我苦笑,看來在外資企業上班的她還不知道這事。我根本不想再解釋,卻不得不盡量清描淡寫地說了一下,並關照她萬一有人問到切勿多嘴,就說什麼也不知道。她狐疑地答應了。

在度過了度日如年的一周後,我接到秘書科科長的電話,通知我回去上班。雖說是回去上班,可全然沒有事情可做。我這個在風暴中心的人卻像在風眼裡一樣一無所知,終於通過周圍斷斷續續的議論拼湊出了整件事。

本來出訪有嚴格的紀律,所有人的護照不能拿在自己手裡,必須交由團里的領隊統一保管。陳區長帶領的這個團的領隊是教育局的黨委書記。可是一到國外,陳區長就和這個張書記說,大家可能要買一點免稅的東西,或者別的狀況,護照都帶在自己身邊方便一點。教育局本來就是陳區長分管的部門,自己直接領導發話了,也是合情合理的要求,張書記當然不會拒絕以致得罪領導。再說借個膽子和腦洞給他,怕也不會想到陳區長是準備要逃跑不回來了。於是他很順從地把護照交給了陳區長。一路倒也順順利利,該談的項目都談了,該簽的協議都簽了,到了最後一站巴黎就剩一些參觀訪問。陳區長和大家打了個招呼,說自己在這裡有些好朋友,多年不見,平時局級幹部是限制私人出國的,想借這個機會去拜訪一下,接下來兩天那些禮節性的活動就不參加了,團里成員倒也理解。可是到了最後一天準備回國了,大家去陳區長房間敲門,卻一直無人應門,打手機無人接聽。叫酒店拿鑰匙開了門,發現裡面只有個大箱子,提起來卻異乎尋常的輕,而隨身的包和物品都不見了。大家一下子慌了神,忙給國內打了電話彙報情況。區委書記、區長得到消息後也是大吃一驚,忙親自給陳區長打電話。這次他倒是接了,可是電話里只說自己腰椎病犯了,動不得,要留在國外治療,再多說就把電話掛了,只是終究不肯回來。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之後據說區委書記、區長給陳區長去了無數個電話溝通。大概在一個多月後陳區長由組織部部長親自接了回來,但卻沒有再回來上班。區里向市裡上報了事情的經過,並對外宣布陳區長是由於個人和身體原因造成此次滯留,強調不是因為任何經濟問題導致的出逃。得到市裡批准,據說也是一早和陳區長協商好的處理意見,以違反組織紀律私自滯留國外,但未造成重大後果為由降一級,並考慮身體原因讓其提前退休。就這樣,風波終於漸漸平息了。

但此事真正的原因卻要更久之後才斷斷續續地流傳出來。原來陳區長和自己的妻子長期感情不和,只是做到這樣級別的領導要顧忌很多,所以一直貌合神離地過日子。直到陳區長遇到了命中的「真愛」,一個開茶館的溫州女老闆。這時我才想起我是見過這個女老闆的。那個茶館開在區里的體育館裡,而體育事業也是陳區長分管的。這家茶館走的是高端路線,打的是文化概念,布置極是古典雅緻,裡面還有制香、古琴、茶道等項目。與之相對應的,那個女老闆30多歲的年紀,皮膚白凈,五官雖不驚艷卻乾淨秀麗,舉手投足甚至輕輕一笑都透著優雅,話也不多,整個人透著安靜。這一次,陳區長下定決心要和髮妻離婚,然而結局卻並不如意。哪怕他表示凈身出戶,老婆也決不肯放棄區長夫人的身份,還威脅他說,如果他鐵了心一定要離婚,那麼自己就帶著讀大二的女兒一同從家裡15樓的陽台跳下去。大概從那時起,萬般無奈的陳區長開始考慮孤注一擲的計劃。

然而我知道,需要找到合適的機會卻並不容易。一個區長沒有特殊情況,一年僅有一次出訪指標。而陳區長必須到一個能有人接應他的地方。女老闆是溫州人,同鄉親朋里有很多人在法國,她本人據說拿的也是法國的護照,所以陳區長才會一再爭取出訪法國,而直到最近才得到這個機會。計算一下,他應該是計劃安排好了所有事情,甚至包括為他原來的秘書安排好了去處。我不由苦笑,陳區長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我卻自己趕著來做了炮灰。而他這次的不歸掀起的風暴使他的妻子徹底絕望,據說兩位區里主要領導還去他家聽了一通哭訴,安撫一番,並適時做了勸解,終於讓他妻子明白繼續糾纏下去全無好處。他若是堅持不肯回來,必然被懷疑調查經濟問題,到時陳區長固然身敗名裂,但作為他妻子,別說區長夫人一樣是做不成,只怕同樣在機關工作的她還會被拖累。於是陳區長夫人終於點頭同意了離婚,知道了結果的陳區長也就答應回來,而區里其他領導也都鬆了口氣。

但是還是有太多人被這件事牽連。教育局黨委書記作為出訪團隊的領隊背了個警告處分;區外辦主持工作多年的副主任本來被定了升任主任,都已經開始走流程,卻因此被無限期擱置;而當時區里在創建全國文明城區,本來最終成績通過內部渠道已經得知是全市第一,然而因為領導班子出現重大違紀,被一票否絕,由鄰區取而代之,全區幹部辛苦大半年的成果付諸東流,本來已經快要到手的重大活動獎金和來年的年度優秀考核績效都泡了湯。然而即使料到這一切,想來都無法阻止年過50、重情義的陳區長放棄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奔赴異國他鄉,奔向他的自由,投奔他的愛情。而所有人中最最尷尬的那個卻是僅僅做了他一個月秘書的我。

我在區府辦沒有其他的工作,而我的「老闆」已經不再是這裡的領導,我無事可做,又無處可去,每日難捱地上班、干坐、下班,等待著組織給我新的安排,卻想不出會有哪裡歡迎我。

終於,不知道組織部幹部處處長和區府辦主任是如何說服新到任的副區長接受我做他的秘書,反正我有了新的「老闆」,而且這個新「老闆」還是區委常委,排位僅次於區長。我知道很多人在羨慕我的好運,揣測我的背景,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的感受,就好像一間舊屋、一個改嫁的女人,哪怕只是短短一個月也被打了上手的烙印,偏偏上手的結局還是最叫當官忌諱的那種,我就又像帶了不吉的兆頭,收留我不曉得是因為同情還是豁達還是有別的原因,我只能更加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兩年後,我最終還是辭了職,想明白仕途艱難,並不是隨便一個人都能走得通、爬得高,光耀門楣的。憑著手裡的律師資格證我成了一名律師。

又過了幾年,一次我和客戶談事情約在了一家茶館。談得差不多的時候,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是陳區長。看他的樣子像是這裡的老闆,在招呼重要的朋友。我想了一下,才發現這家茶館的名字和當初那家茶館是一樣的,應該是另一家分店。看來這些年來,他們還是求仁得仁,成了紅塵中的一對普通男女。

陳區長並沒有看到我,大概看到也不會認出這個只做了他一個月秘書的人。我起身默默離開,心中不再有怨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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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瓔珞,80後,大都會小公務員。高中外號小龍女,如今只願寫出自己心中的《神鵰俠侶》。

編輯 | 宏偉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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