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K-11:老朋友,新起點(上)
攝影:郜華欣 朱朝暉
焦慮?不焦慮?張立憲:大家下午好。感謝朝陽區文化館為我們提供這麼有年代感的場地。我父親退休前是在縣裡的文化館工作,所以見到這裡的徐偉館長也是非常親切。
去年,我做了一次測試,從五個維度來了解自己,諸如外向度,在集體場合中的「人來瘋」性格;合作度,你和團隊其他人協同、協作的能力;開放度,指接受學習新事物的能力。這三個字眼聽起來很相近,其實差別很大,有的人並不外向,但合作度很高,有的人非常悶騷特別宅,但非常樂於接受新鮮事物。這幾個維度一一測過,就能夠對一個人的性格有比較全面的了解,可能比星座的解釋更準確一點。
還有一個是勤奮度,乍一聽是褒義詞,但過於勤奮的人也容易事倍功半,費力不討好。另一個是焦慮度,這個詞大家顧名思義就可以知道,焦慮是如今出現頻次很高的一個字眼。勤奮和焦慮也並不是等量齊觀。有的人勤奮但不焦慮,有的人焦慮卻不勤奮,都是有的。
這五個維度,每一項的最低分是1分,最高分是5分,正常的範圍是1.9到4.2分之間。低於1.9或高於4.2的,當然也是正常人,沒有到看心理醫生的地步,只是需要提醒一下自己。
我的焦慮度是1分。
一開始看到自己是1分,多少有點得意。瞧瞧,一點兒都不焦慮,心寬體胖,不著急上火,吃得香睡得香。在現在這種世道,多難得啊。
一起做測試的朋友問我:你為什麼不焦慮?是啊,如何讓自己不焦慮?我試著回答一下這個問題,聽起來像心理輔導課。
第一,真正做起事情來你會發現,不高興、抱怨、憤怒是最沒有用處的。你只要不高興,馬上就會變得沒頭腦;也只有沒頭腦的人才習慣於不高興,這種人唯一的本事就是不高興。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是你通過生氣、抱怨能得到解決的,除非是對你的家裡人、下屬發脾氣,但那不是真的奏效,只不過是情感綁架和威脅,你才能讓自己的憤怒得逞。明白這個道理之後,自然就沒有那麼多氣可生了。
第二,有一個老笑話。天上下雨了,大家都急匆匆地跑,一個傻子還在雨中慢條斯理地走。有人提醒他走快點兒躲雨,他說,前頭也是雨啊。這聽起來很傻,但確實永遠有做不完的事。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中年心態,對我來說,很多活壓在心頭,經常被各種工作、各種事情追著屁股跑,甚至被追得很狼狽,但心裡頭已經著急不起來了。
第三,凡他人承受的,必會落在你身上。這是另外一個非常沉痛的人生體會。很多天才、學霸級的人,年紀輕輕就功成名就志滿意得,慢慢也會明白:人這一輩子,其他人要承受的傷痛、挫折、迷茫、無助、絕望,你也一樣都少不了。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明白這一點後,就很難焦慮起來了。
第四,也是讀庫這些年的一種經營理念:冰山。冰山露出那一小部分就行了,更大的部分潛藏在水下。對於我們來說也是這樣,不用把所有的錢在一天之內都掙完,不用涸澤而漁,透支明天,要給以後留一些機會,留一些資源,留一些事情做。
第五,有時候你還沒想清楚就很倉促地去做事情,這種情況下,執行力越強,越容易出事兒,越容易導致災難性的後果。所以有時候也要提醒自己一下,當你興沖沖、急匆匆地想去做一件事的時候,內心不妨停一下,慢一點兒,再想一想:是不是非得這樣做?有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這些年,有一些事情我們做得很慢,最後很慶幸當初沒有那麼快得逞。
第六,阿別林現象。這個說法我是上「組織行為學」的課聽到的。上世紀六十年代前後,美國一所大學的一位老師訂婚了,暑假就和女朋友一起回娘家——廣袤荒涼的德州。這一對年輕人和女孩的爸爸媽媽,一共四個人住在偏僻寂靜的農場,幾天下來特別無聊。那個時代沒有更多可消遣的娛樂,天又很熱。於是有人提出:咱們去吃烤肉吧。其他人都贊成,這四個人就開車去吃烤肉。廣袤荒涼的德州,離他們最近的一家烤肉店也有幾十公里遠。在這樣炎熱的夏天,四個人開著車一路顛簸——那時候的公路狀況很糟糕,塵土飛揚,車裡像悶罐頭一樣,趕到這家叫「阿別林」的烤肉餐廳,汗流浹背地吃了一頓飯。吃完烤肉又回去,來回折騰了好幾個小時。
這是很尋常的一件生活瑣事,大家也沒什麼意見,只是在回家的路上出現了一段短暫的沉默,過後幾個人都不願意再提這次晚餐。新郎本身就是研究行為學、心理學的,他想,整件事從一開始,提議的人和附議的人都是出於好意,但是最後卻導致了一個大家都不舒服的結果。組織行為學就為這次事件起了一個名字:阿別林現象。
讀庫的團隊和我們的讀者、作者之間,會不會也有這種情況出現呢?大家都很寬容善意,會不會沒有帶來一個本來可以做得更好的局面,反而出現一個彼此都不舒服的結果?
這六條的主題是,怎麼能夠做到不焦慮?但去年當我測試到自己的焦慮度只有1分的時候,我忽然焦慮起來了。
老師提醒說,這種非常不焦慮的心態,說明你的心理動力不足,這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從去年的讀庫十周年年會後,我給自己定下了一個人生目標,就是必須讓自己焦慮起來。
這麼說好像很矯情、很刻意,沒病找病。其實不是這樣。去年我們在電影資料館向大家彙報工作的時候,其實已經出現了一些隱性或顯性的危機、煩惱和困惑,所以這種焦慮不是無中生有、無事生非,而是真實存在的。下面,向大家彙報一下目前讀庫所面臨的一些情況。
第一,讀庫已經從作坊變成了公司。作坊其實很好操作,並且我們的作坊時段非常長:從2005年開始做,一直到2014年才有了自己固定的辦公室。現在不一樣了,我們要做的事情已經大到、多到靠一個小作坊無法勝任,所以必須要做公司,往公司正規化轉變。那麼問題就會出現,對我自己的考驗也來了。
並且讀者也變了。作坊時期,讀者非常寬容,就算出現一些錯誤,不管是編務上的還是客服上的,大家不僅不追究,甚至還反過來安慰我們。這其實是大家把我們當成一個需要幫助、需要同情、需要體諒的相對弱勢的對象來看待的。但不能永遠這樣下去,我們也更樂意看到大家可以嚴格、平等地對待我們,而不是老從體諒的角度來溺愛。但是在這個過程中,原來覺得無所謂的讀者現在極有可能會失望,會對現實與自己預期的差距產生不滿。這個危機已經切切實實地存在了。
第二個危機是我們這個小團隊。這些年讀庫團隊人數逐漸增加,到現在為止,我們大約有六十六個人。原來人少時,很多時候不需要說話,一個脈脈含情的眼神就夠了,哼哼一聲或打個手勢比劃一下,對方就能明白是什麼意思,就可以貫徹執行。但是現在已經有這麼多人,還有很多新人加入,其中有經驗豐富的人,他們身上會帶有原本的職業痕迹和工作習慣;也有新入行的菜鳥。怎麼把這個團隊建設好,確實是非常大的一個難題,我內心充滿惶惑不安。
第三,從串列到並行。原來要做的事情少,線性流程、循序漸進就可以,做完這個再做那個。現在必須是並行了,很多事情平行推進,多線程、多任務的管理,其實考驗非常大。我們經常顧此失彼、按下葫蘆浮起瓢,撿了芝麻漏掉西瓜,或者以為它是西瓜,但發現那個芝麻也很重要,諸如此類,經常出現狼狽不堪、灰心喪氣的情況。
第四,我是一個編輯,血液里流淌著編輯的基因,但是現在不得不讓自己成為一個管理者、運營者。這個轉化也非常難,我甚至經常會懷疑自己是不是夠格,是不是能夠勝任、能夠順利完成這種轉變。
相比於現在,原來的日子確實很好過。編稿子雖然也會熬夜,但要做的事情其實並不複雜,其他事你都不用管,它自然而然就有了。讀庫頭幾年,推廣、營銷、廣告都不用做,我記得只做過一件事。我和六嫂有一次去吃火鍋,火鍋店的牆上有很多人留言,其他人都是表情達意,六嫂在上面寫了一句:「《讀庫》真好看啊!」希望以此來釣魚。這可能是讀庫早年間唯一的一次地推活動、戶外廣告吧。現在如果只是靠去火鍋店刷標語,已經不夠了,要增加很多運營的成分,確實是非常大的考驗。
第五,從增益到止損。原先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真的是掙一分錢就多一分錢,掙十塊錢就多十塊錢,每天的快樂就是數錢,數錢數到手抽筋,然後就自然醒了。現在想的更多的是怎麼止損,不讓一件錯誤拖累其他做對的事情。你做的事情體量越大,你的判斷失誤導致的風險也越大,極有可能會把之前辛辛苦苦掙來的那點錢全給搭進去,多少年積累的品牌毀於一旦,多少人多少年的心血可能一夜之間就沒了。
第六,我們一直得意於「成本沒有上限,時間沒有下限」,但事實上「時間沒有下限」常常成為我們無能、低效、拖沓的借口,本質上是你沒有管好自己,沒有做好時間控制。這也是近一兩年來非常沉痛的體會。今年讀庫的很多書沒有按時出來,並不是今年造成的,而是此前一兩年種下的因。老是慢條斯理做一些事情,自己還挺得意——沒事兒,我就這麼慢慢打磨、精雕細刻吧,導致這兩年我們屢屢失信,失信於我們的作者,失信於我們的讀者,說起來非常沉痛。
今年一位老人去世,她的書稿在我們這裡也有好幾年了,但是因為我們管理不善,導致直到老人去世,這本書也沒有做出來。那天聽到噩耗後,我真是羞愧難當,感覺自己就是一個偽君子,答應別人的事情沒有做好。
那一刻,我是真的焦慮起來了,覺得再也不能這樣活。
這六個因素都真實存在著。還有一個——我去上了長江商學院。據說很多企業原本經營得好好的,他們的管理人員讀商學院後,結果企業就倒閉了。
商學院本身是實踐性很強的一種教學體系,一線經營的人已經做出來了,再去總結成理論,並讓其他人參考對照。開始上課後,我也一直提醒自己,如何來判斷,如何將學到的這種很新鮮的、聽起來非常讓人興奮的經營管理知識和自己實際要做的事情對接、匹配起來。對我來說,這方面的知識本身就是非常嚴重的短板,所以上課也很認真,如饑似渴地學了很多東西。但是怎麼學以致用,同時還不學歪了、用歪了,也是非常大的考驗。我大概明年畢業,希望那會兒讀庫還在,要不然商學院可就多了一個反面案例。
蘇阿姨
現在流行一種說法叫「用戶畫像」。遺憾的是,雖然大數據那麼方便,但我們一直沒有把這方面的工作做到精細化。
亞馬遜這樣說:「只要用戶產生了和客服溝通的行為就意味著產品功能的不盡完善,只有全程靜默而無須求助於人的狀態才是程序美學的最好表彰。」我看到這個說法之後很激動,尤其對我們悶騷的天蠍座來說,如果大家都一言不發就把錢交給我們,該多好。這應該是我們努力的方向。但看一下我們所做的事情,有可能和讀者之間一言不發嗎?有可能沒有溝通和交流嗎?當然這個溝通並不是服務中的細節,而是其他方面的交流。所以我認為我們應該反其道而行之。
讀庫有很多群落,不管是網上的還是生活中。讀庫QQ群的口號叫「除了讀庫什麼都說」,我非常喜歡這句話。其實,我在和各地的作者、讀者交往時,基本上也不聊讀庫,除非聽他們提幾句意見,吐槽幾句。這些年下來,彼此處得像親戚一樣,每到清明節前後,就能收到茶葉;每到十一月份,就會有一封手寫信……這成了書之外、生意之外的一種來往。
前些年,成都的一位讀者——因為我們都是吃貨嘛——經常給我寄一些成都的小吃。2008年,她問「你愛不愛吃辣醬」,我馬上說「官人我要」。過了幾天接到一大包很重的辣醬,當然是快遞到付。打開一看,是一小袋一小袋包紮得特別嚴密、特別周到的辣醬。糟糕,現在說到這些辣醬,我還是忍不住要流口水。四川、重慶的辣椒好吃也是在情理之中,我就給她打電話,說辣醬確實很好。當時我並沒有注意看快遞單上的發件地址,其實那不是四川的,經她糾正,才知道這是她媽媽做的,從銀川寄來。原來寧夏的辣醬也那麼好吃。
到第二年夏末秋初的時候,她又問要不要辣醬。我說不要再麻煩老人家了。她說不麻煩,這樣可以讓媽媽有事干,她也很高興。既然這麼說了,我就順坡下驢,「官人我還要」。聽她介紹說,寧夏的辣椒多是出口到阿拉伯國家,很少在國內銷售,整體做法和我們常見的也不太一樣。
我這個人很像恐龍,反射弧很長、反應特別慢。都吃了兩年辣醬,還這麼好吃,我才想起來,能否大規模製售?我一面為自己的商業奇想得意,一面給她打電話,說有沒有可能讓咱媽入股,我們來做一個辣醬廠?她說不可能,因為這辣醬只有某一塊地里的辣椒才能做出這樣的效果,產量非常有限,只供親戚朋友享用。
每次收到辣醬,我多少有點心安理得,自己的口欲得到了滿足,老人退休後想做事的慾望也得到滿足,但還是應該打電話給老人家表示感謝。我就要了老人家的電話。打過去才知道,阿姨姓蘇,是寧夏大學附屬中學的退休人員。然後就聊起來。
一聊才知道,蘇阿姨雙側股骨頭壞死,她的辣醬是自己拄著雙拐做出來的。
第三年再收到辣醬的時候,又打電話過去,才知道蘇阿姨不僅僅拄著雙拐行動不便——這個反倒是次要的——更主要的是她雙目近乎失明,視神經萎縮,從醫學角度來說是盲人級別。
這一包包辣醬,原來這麼做之不易。
我打電話到成都,說辣醬以後真的不能再要了,這太難為老人家了。她說,沒關係,反正媽媽每年都要做。然後給我大致講了一下自己母親的情況,也鼓勵我多跟蘇阿姨聊聊天。
這幾年間,我每年夏末秋初都會收到辣醬,也斷斷續續、或長或短跟她打了許多次電話,逐漸拼湊出蘇阿姨的人生經歷。
蘇阿姨的父親畢業於日本早稻田大學,學經濟,1949年前後在銀行工作。她的媽媽在南京大學讀書,一開始學醫學,但醫學生花費比較多,讀不起,就改學生物。因為家裡經濟狀況不好,所以她就去做家教,家教的人家就是合肥四姐妹。從《合肥四姐妹》那本書里我學會一個詞叫「乾乾」,這是安徽人的說法,將家裡的阿姨、幫傭稱作「乾乾」。那本書里特別讓人有感觸的是,這些乾乾和大家族裡的人員並不是主僕關係,很多時候是同吃同住,很多人的生老病死也是在這個家族裡。後來風雲變幻,張家也有倒霉的時候,反倒是這些傭人們去接濟他們。蘇阿姨的媽媽因為做家教,就和四姐妹結為金蘭之好。據說沈從文和張兆和的戀愛,她起到了很大作用。按照蘇阿姨的說法,後來歷史書上把這個功勞歸給胡適,那就不跟胡適爭了。
蘇阿姨的媽媽是盧作孚的學生,畢業後被盧作孚推薦去上海,在虹口中學教生物。她父親本來在銀行工作,為追隨太太,就去了上海第六十中學教地理。他們有三個孩子,蘇阿姨是最小的。到1957年反右,他們毫無懸念地被打成右派。1958年,一家要被下放到寧夏。三個孩子中的老大已經考上了北大地質系,夫婦倆帶著蘇阿姨和她二哥,四口人去了寧夏。
她的父母到了寧夏,先是修路,住在工棚裡頭,然後被安排在靈武縣,先是小學老師,後來又在一所中學執教。蘇阿姨就跟著父母,從銀川到靈武。
蘇阿姨是共和國的同齡人,中考的時候是靈武縣第二名,但因為出身問題,沒有被錄取(五十年後才知道是被人頂替),所以她的學歷就是初中畢業。她原來志向很高,因為大哥是學地質的,學制六年,她就非要超過哥哥,說要學八年。媽媽告訴她,學八年的只有醫科大學,所以她一直是想考中國醫科大學。但這個初中畢業生卻要上山下鄉,到林場去勞動。她十四五歲的時候,身高只有一米四五,已經進入青春期,卻有很嚴重的婦科疾病,因為她自己一點生理衛生知識都沒有,直到幾年後跟媽媽交流時才知道。患闌尾炎,她被送到銀川醫院,因為治療不及時,醫護手段也落後,所以又是腸粘連。她這一輩子一直在和各種疾病糾纏。
出院後,林場卻回不去了。林場的人告訴她:你在銀川治病花的錢,都超過你為國家做的貢獻了。她被退回靈武,很多紅五類的子女都沒有工作,她這種黑五類的子女就更沒戲。1968年,蘇阿姨結婚,嫁給一個運輸公司的司機,生了三個孩子,兩兒一女。她的工作就是在運輸公司做車工、鈑金工。
恢復高考的時候,她第一年考了三百零五分,據說這個分數可以上北大、清華,但政審沒有通過,第二年還想再考,已經超齡。
父母平反,落實政策,退休後,她得以頂替父母的崗位,到靈武中學當老師。但學校不允許一個只有初中學歷的人教初中,所以讓她教小學。她又自學電大,來與自己的工作相配。
蘇阿姨的家庭生活也很不幸福。1982年,她得了系統性紅斑狼瘡,到上海瑞金醫院治療,治了很長一段時間。從上海再回到靈武,丈夫委婉地提出離婚。
關於家庭生活的是非曲直,我們不好判斷,也涉人隱私,不便多說。蘇阿姨告訴我,她在上海治療的時候,瑞金醫院的醫生跟她說:「你的治療效果非常好,如果照料得好,大概還能活十二年。」她就想,我不能離婚,否則三個孩子怎麼辦。她決定熬過去,假裝沒聽懂,不就十二年嘛。
到1987年——蘇阿姨跟我說的是:「已經說出這種話來,不離也得離了。」——她在這一年離婚,獨自帶著幾個孩子。
蘇阿姨離婚後,不願意再在靈武生活,就想辦法調到銀川的寧大附中。她沒有教職,是圖書館管理員。
治療紅斑狼瘡要用激素,所以她的腎功能衰竭,患上尿毒症。女兒因為要照顧她,學業沒有顧上,高考落榜。
蘇阿姨得尿毒症後,在北京找到一家民營醫院,就在301醫院後面。女兒正在復讀,半年後高考,她沒有讓女兒跟她一起來北京。
蘇阿姨每天晚上在北京的病床上祈禱:不要讓她死那麼早。如果死在北京,女兒肯定又考不上了。最好再給她幾年時間,等女兒畢業,不要讓她上學期間成為孤兒。
這次治療後,醫院宣布她還能再活五年。這一年是1992年。
後來,蘇阿姨陸續雙側股骨頭壞死、視神經萎縮,但她一直活到現在。
蘇阿姨的故事,我是幾年之間,陸陸續續聽她說的。她似乎從來沒有抱怨過,就像在說另外一個人的事情。她刻苦鑽研辣醬的生產技術,購買小設備,後來還用上了新的辣椒品種,由辣椒和枸杞嫁接而成,辣醬中就有了甜味。她每年買幾百斤辣椒做醬,能夠做到第一批和最後一批的口味一樣,質量穩定。
三個孩子都在其他城市,蘇阿姨一個人生活。她對我說,她每天吃飯也是有菜有湯的,標準一點兒都不能降低。她是一個活得很講究、很體面的人。有一天中午,我給她打電話,聽到電話里傳來鍋碗瓢盆的聲音,原來她在做臘肉飯。門鈴響,進來一個人,她就讓對方把臘肉飯打包帶走。為什麼打包帶走呢?一個原因是對方經常幫助她,另外一個原因是,她說他們家不會做飯,就要給人家做。
是的,在銀川這座聽起來很偏遠的城市,生活著一個身高一米五幾的六十多歲的老太太,拄著雙拐,雙目近乎失明,因為看不清樓梯和馬路牙子而經常摔跤。一位退休的中學圖書館管理員。
我享受蘇阿姨的辣醬七八年了,還是像恐龍一樣反應遲鈍,後來才意識到應該給她一點錢。我給她發簡訊說,今年我們又收到辣醬,和同事們分享了,大家一致建議應該給您一點錢。蘇阿姨就給我發來一個賬號。我給她匯了一筆錢。她說:匯款太多,去掉一個零就可以了,怎麼退回。我說:不用退回,以後還要接著吃呢。她就不再多說。
跟朋友講起這段故事,他非常欣賞蘇阿姨接受錢的這種態度。這種一點兒也不膩膩歪歪的感覺,我也非常喜歡。生活中的那種算計、推讓和顧慮,我覺得反倒不如和蘇阿姨之間的這種關係。這種清爽、明快,真的是太好了。
兩年前我發過一條微博:老太太八十多歲,老犯心臟病,每次去醫院,都不通知兒女,自己去自己回。在醫院期間,要能下床打飯就自己去,動不了就請護工或病友幫忙。她對兒女們說,我是去看醫生的,你們又不是醫生,來也沒用,干好你們自己的事情吧。我要是真的不行了,醫院也解決不了,那你們來一次就夠了。
這是另一個退休老師的故事,是聽蘇阿姨講的。當時非常有感觸,就在微博上和大家分享這個故事,有的讀者非常贊成這種老太太的剛硬,也有人覺得這對兒女們來說太折磨人了。我想,可能只有蘇阿姨這樣的人,才能認識這樣的老太太,才能和她成為朋友。真的是人以群分。
蘇阿姨不是我們的讀者。但是因為有這種來往,我非常希望自己能夠有幸被歸為和她同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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