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如何是有福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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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媒大學地鐵站東側出口的天橋上，常年蹲著一位老乞丐，穿一身舊得不成樣子的中山裝，從來沒換過。他是個盲人，帶一把破得不能再破的二胡，不太拉，丟在腿邊。面前放只破奶粉罐，偶爾有行人丟錢進去，但也不多。

我親眼看見，他站在天橋上往下撒尿。廁所不遠，下了天橋就是。他可能行動不便，或懶得動，就伏在欄杆上尿下去，下面是一排停放的自行車。有一回，我從天橋走，聽見有人跟他聊天，問他怎麼不去敬老院。他說，我想去，俺侄兒不叫我去。

霧霾很嚴重的時候，他也在，沒有口罩。有時候把手伸到衣服里，掏出東西往嘴裡填。這兩天特別冷，他還在，穿得還是那一身。我穿單褂的時候他穿中山裝，我穿羽絨服他還是穿中山裝，也不知裡邊夾了棉襖沒有，腳上踩雙破皮鞋。風大，我掏出錢，怕被颳走，就塞到他手裡，說拿好，別颳走了。他說謝謝。

如果乞討算上班，他一周得上七天，除了下雨不來，霧霾，天冷，他都在。大冷天別人看他這麼可憐，可能會多給點錢吧。不知那些錢能有多少到他身上。但可以想見，只要他身體還行，還走得動，剩下的日子都會這樣過。相較之下，我們免於饑寒，真是福報。

我常去傳媒大學散步。下午四點多，從校幼兒園門口經過，外面擠滿了家長，清一色的老頭老太太。沒有年輕人，年輕人都在努力掙錢。放學是四點四十，一過四點就有老人在外邊等。天很冷，老人穿著皮夾克帶著皮帽，探著頭往幼兒園裡望。

我站在公告欄前看小朋友的活動照片和食譜：星期一早餐蔥花蛋餅、二米粥、鮮牛奶；午餐米飯、紅燒肉、粉條白菜燉豆腐、棒骨海帶湯；午點紅富士蘋果；晚餐金銀小饅頭、魚香肉絲、紫米粥。每天不重樣，星期二有油悶大蝦，星期三有糖醋小排骨，星期四有紅燒雞翅中和葡萄柚，星期五有胡蘿蔔土豆燒牛肉和蒸紅薯。每星期都換食譜。

小朋友真是幸福，比我吃得好。在北京入學不易，但只要能進來，享受的各方面的待遇都好。學校條件好，老師素質也高，課外活動也豐富。我上幼兒園時，只能丟丟手絹玩玩石子。不過，只要好好學，在哪兒都有機會上出來吧。只是不像現在的小孩，放了學還要去個跆拳道、舞蹈班什麼的。

有讀者在後台留言，說自己40歲了，生不出孩子，雖然老公和家人都對她很好，但因為沒有孩子，總是過得不太開心。

我小時候，見過不少這樣的夫妻。有位鄰居姐姐，比我大六七歲，生不出小孩，討了一個，養到四五歲，還是想自己生。小孩很可愛，但一直不知道自己是討來的。他們夫妻倆，不斷地吃營養品，去醫院治，問民間偏方，也好不容易懷上過，最終還是沒留住。因為這事，一直苦惱，還想過鬧離婚。

還有一個親戚，因為女方生不了小孩，雖然已經來家裡住了兩年，直接把人家趕走了。倆人是打工認識的，女孩就從四川跟到河南來了，就在家裡住，也不領證，要有了小孩再領。丈夫不好意思直接趕她，就玩消失，一星期不出現，公公把她趕走了，給了兩百塊路費。

對比之下，雖然生不出小孩，只要家庭和睦，彼此理解包容，就很好了。佛教說人生是苦。生不了孩子，是苦；生了孩子不健康，也是苦。我大學一位老師，孩子有先天智力障礙，生活不能自理。她和丈夫本來想再要一個，後來擔心，有了老二就不會那麼愛老大了，既然他來到世界上，就好好照顧他，就沒有要第二個。這種事情，哪個家庭能保證不發生在自己頭上呢。

就算孩子健康，長大不學好，打架罵人，賭博偷騙，都有可能。哪怕都沒有，想心智健全地成長也不容易。父母的焦慮、家庭的矛盾，都會傳到孩子身上。

有天晚上，我在小區健身器材處歇腳，見一個男子當著三四歲女兒的面大吵一位老太太，老太太應該是他媽，一句都沒還口。他把水壺放地上，丟了，大罵老太太沒看好，又罵自己沒用，說這都是丟的第二個水壺了。整個人是癲狂的狀態，女兒拉著他的褲子懇求回家，他也不理。

如果婚後要過這樣的生活，那單身還是很清靜的。但單身的人，總發愁沒對象。有對象的人，又發愁沒錢買房子結婚。結了婚生了小孩，各方面都如意了，又發愁怎樣讓小孩上更好的學校。鮮少有人能對眼下的生活滿足。

想到這些，我就覺得自己算是有福報的。雖然爸媽經常發愁我沒房子沒結婚，但我比很多有房子的人自在。同事買了房，每天上班路上花四個小時。六點半起床，七點出門，晚上到家已經九點多了。早飯在路邊買，中午晚上吃外賣。背著房貸，成天挨領導批也不敢辭職。

我爸在我這個年紀，因為脾氣倔，和領導關係沒處好，被從主管的位置上趕去看大門。那時我兩三歲，冬天的夜裡，跟我爸睡在門衛室，他用熱水燙了橘子給我吃，教我背詩。背一首，吃一瓣橘子。

後來公司垮了，借錢做生意。夜裡坐車進貨，還常碰見車匪路霸。有時候被黑車連人帶貨扔到外地。做生意掙了些錢，奶奶又得癌症。算起來，我爸整個壯年，都在焦慮和壓力中度過，從來沒有自在過。我比他自在多了。從小到大，只有第二年考研時有些壓力，高考都沒壓力。工作從來沒有忙過。窮過，但沒有累過，也從來沒窮到過吃不上飯的時候。那就不能不說是福報。

我本科畢業，面試不會吹牛，找不到工作，要干只能去房地產公司賣樓。研究生畢業，面試還是不會吹牛，依然找不到工作，要干只能去證券公司當投資顧問。當時感到很挫敗，現在想，也是福報。如果去了，就沒條件寫作了。從小到大，周圍有很多人喜歡音樂、畫畫、寫作，成年之後，基本都沒條件和心情再弄了。

人不容易過上想要的生活，但同時，卻不難成為想要成為的人。後面這條路，是可以一直走下去的。只是由於因緣際遇，需要永遠為它留一分精力和熱情。說白了，很多人沒有成為想要成為的人，唯一的原因是，他並不是真想。他只是羨慕那種人享的福，卻不喜歡他們吃的苦，以及必須承擔的責任和風險。

要想生個小孩，就得面對幼小生命給自己生活帶來的一切改變，如意的，不如意的，都得接受。要想開始一段關係，做出一個決定，也是如此。

唯一值得考慮的事情，是成為什麼樣的人。只是，眾人眼中所見的瑕疵，多著意在生活的缺憾上，少著意在人格的缺憾上。其實，生活只是附屬品，是一個人在變成他想成為的人的道途中，順帶路過的風景。能欣於所遇，暫得輕安，就是有福報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