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僧連載——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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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老自焚事件,在當時「日暹協會」引發了爭論,甚至引發了泰國和柬埔寨僧團的一致抗議。返回曼谷後,高木繁護積極奔走,親自拜訪了大使本人。於是,對石板經文的尋找暫時就擱置下來了。

在這期間,宋巴迪長老除了繼續在曼谷協助高木,也在暗中幫助拉瓦納村的村民和僧眾。

但是,到第二年年末,坪內大使調回了日本本土,高木失去了最後一個屏障。新任大使和「日暹協會」的日方代表顯然希望曾考察幾乎繼續進行。

高木繁護拒絕執行命令,並上書南方軍本部和東京大東亞省,因此而招致了嚴厲懲罰。在書信寄出的下一個星期,他就被軍方以「擾亂社會秩序」為名拘捕。由於高木前不久剛剛受勛,考慮到其家族為世襲貴族,加之在日友人的說項,拘押後來改為了軟禁,實際上已禁止他參與一切公開活動。但是他仍能與僧侶互有往來,宋巴迪長老成了他與外部聯絡的橋樑。

宋巴迪長老此時已成為拉瓦納寺的代理住持。按照高木的指示,他進入經窟抄錄了所有石板經文。歷時兩年完成,經窟被封了起來。此後,拉瓦納寺的教義傳習就改由貝葉經替代了。

「高木繁護先生的失蹤,其實是自覺的出走吧?」宋漢城問宋巴迪長老。

「是的。一九四五年八月廣島、長崎核爆後,高木對日本發動戰爭的造業以及日本本土遭到的世紀劫難深感悔責。天皇宣布戰敗後,他沒有聽從南方軍總部關於撤退日僑的命令,在八月底前將自己的日記和照片轉交給我,包括給聖典會友人的書信。中村增造就在這時隨同日僑車裡的輪船返回了日本。」

「他回到了拉瓦納村?」

「他失蹤前進行了充分的準備。離開曼谷的前一天,他給授予他勳章的泰國政府、日暹協會、大東亞省和家人各留了一封書信。這些信的內容,是高木繁護至今仍然成為知情者眾矢之的根本原因。在致官方的的書信中,他以佛教教義勸告當局無明無覺者幡然醒悟,對天皇一體制下的日本進行了深刻反省。來到拉瓦納村後,他沒有居住在村旁的這箇舊寺里。在『日暹協會』組織的第二次考察中,寺內的佛像、浮雕等文物被悉數劫掠而去,此時已空無一物。為紀念殉道的三位長老,舊寺成為安放長老舍利的塔寺。他選擇在山間露居,開始了為時十年的苦修。」

「那麼,這之後的高木繁護身在何處?」

宋巴迪長老微笑地看著他,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高木繁護若在世,應該九十多歲了啊。難道他還活著?有這個可能么?

「一九五八年,史梯德過世後,高木繁護沿用了他的假名,化身為真正的髻智尊者。因為要與另一個髻智比丘區別,我們稱他為大髻智長老。十年苦修中,他和我以及寺內僧眾一起在原已廢棄的舊寺上建起了雨居寺。您和高木直子小姐今日所見的雨居寺正式高木繁護親手所建。」

「為什麼『佛教風土特別考察』報告中所記載的是雨居寺舊寺,而不是拉瓦納寺呢?」

「哦,高木先生是為了守護拉瓦納村的這個秘密,他故意隱去了敏感的內容。」

可這個舉動卻因為宋巴迪長老的一次疏忽而失去效用。宋漢城心想,這定然是長老心中永難平復的一個心結。

然而,苦修十年後,高木繁護又去了哪裡呢?宋漢城終究繞不開這個疑問,他開始旁敲側擊地探問。

「他一直在拉瓦納的雨居寺,還是……」

宋巴迪長老這時卻轉而談到了雪山部,他詢問宋漢城對這個部派的認識。

宋漢城暗想,長老此時提到了雪山部,不會是為了要考問他的歷史知識吧?莫非是在暗示高木繁護的最終去向?可長老的神情非常凝重,似乎並不是隨口一問。

於是,宋漢城先將自己和直子在牛津發現《東方聖教隱修法門》的事告訴了長老,然後,按照自己的回憶,將書中的觀點重又講述了一遍。引人注意的是,高木繁護在文中大量引用了史梯德在東南亞考察期間尋獲的雪山部是散失經文。與正統上座部佛典進行比對後,他認為這些未經公布的經文更為簡潔精闢,與佛陀基本教義的原型更為接近。其中關於外道六師和提婆達多的評斷與正統部派截然不同,佛陀沒有將其作為對立面嚴厲地排斥,而是以充滿哲理智慧的方式寬容地對待。

在書的結尾處,高木繁護提出了一個驚世駭俗的猜想:通過文本比對和教義辨析,他認為後期的雪山部非常可能已與隱修教派、提婆達多教派達成了妥協。隱修教義的潛流自始至終就未曾斷絕,它頑強地生存著,並不斷地對平行的正統部派施加著影響。

問題是,高木繁護並未進一步展開論述。他拋出了一個問題,提示了可能的求解方向,卻把疑惑留給了好奇的讀者。

宋巴迪長老沉吟半晌,開口說道:「它們同出一源。自上座部分離的雪山部顯然逐漸吸收了隱修教義的很多觀點,同時,它們與當時仍然盛行的提婆達多派也達成了和解。在後期演變中,雪山部甚至可以說是直接皈依繼承了隱修教義。也就是說,隱修教義在早期正統上座部的一支中得以保存了下來,並在後世部分影響了龍樹的大乘中觀學說。傳說龍樹曾到訪過雪山,遇老僧而得大乘教法。這樣推演下來,史梯德先生的發現就不奇怪了。」

「您是說,隱修教派在喜馬拉雅山南麓一帶仍然存在?」

「是的,史梯德在尼泊爾所發現的雪山部佛典,與拉瓦納寺的石板經文吻合度非常高,只是由於年代久遠,兩者之間也出現了不少差異。高木繁護在修習了這些隱修佛典之後,就去了尼泊爾。他將老主持的衣缽傳給了我。」

「可是,您所在的柬埔寨僧團內部能接受這些與上座部聖典不盡相同的佛法教義嗎?」

「宋先生,切近原初佛法是每個人心中自然而發的願望。如果隱修教義合乎佛理,那又為何拒不接受呢?」

宋漢城終於斗膽詢問了一個切實問題:「高木繁護先生此時仍在尼泊爾?」

「是的,他轉告我,隱修教義已到了出世之時。」

到此為止,這是宋漢城聽到的最不可思議的消息。

宋漢城提到了那支「不存在的部隊」。

那支日本武裝考察隊以及其秘密洞窟是否確有其事?他在曼谷地堡那個佛堂所見之物,與長老所說拉瓦納寺被劫掠的造像、浮雕極為相似。

這重又勾起了宋巴迪長老對往事的回憶。

當考察隊第二次來到拉瓦納村時,遭到了村民的抵抗,死傷者甚多。前來保護寺院的村民與武裝考察隊發生了衝突,士兵們舉著火把燒毀了村屋,將村民們圍在了寺前的空地上。留守拉瓦納村的值事僧,那個前住持長老親自挑選的年輕僧人為勸服村民,再次講說了毗琉璃王征伐釋迦族的故事,聽著無不動容。

待宋巴迪長老等回到寺院,這裡已是空空如也。

此後,為免遭更多劫難,僧眾們說服村民暫時遷出了山谷。知道紅色高棉通知結束後,村民後代才遷回他們世代居住的這個山谷,重建了今天的拉瓦納村。

宋巴迪長老說完,沉吟半晌,說出了另一個驚人的內幕,他正是當時那支武裝考察隊以及其秘密洞窟的見證者。

當時,「金百合計劃」由南方軍本部和「日暹協會」秘密執行,從一九四一年就開始了有計劃的大規模劫掠,把在東南亞地區所獲取的宗教文物、藝術品和其他貴重物資集中整理,大批學者被徵調到了曼谷。從一九四三年年末開始,高木被強制徵調到了這個名義上的非軍事單位。宋巴迪長老作為「日暹協會」的學僧也參與了此事。

一九四五年日本戰敗前夕,武裝考察隊將未及轉運的部分屋子封存在了拉瓦納的叢林洞窟中,同時秘密儲藏了大量武器彈藥,準備用作抵擋盟軍進攻的秘密堡壘。而盟軍遭遇武裝考察隊的那個洞窟,就在柬埔寨安隆汶附近的叢林中,距離拉瓦納村不到一百公里。

「那麼,確實還存在第二個洞窟?」

「是的,此事只有部分人知情。上世紀五十年代開始,陸續有日本人不時返回這裡的叢林尋找,但都一無所獲。叢林自有它的法則,它很快就掩蓋了人類留下的行跡。當年南方軍徵用了本地苦力,從甘多松朗到秘密洞窟修築了一條簡易公路。部分路段在戰爭中被摧毀了,加之不斷遭遇的大面積山體滑坡,這條公路後來就被廢棄了。漸漸地,臉本地年輕一點的村民也沒人知道有這條公路了。」

「您是說,眼下發生的事件不但與石板經文有關,還與這個被封存的秘密洞窟有關?」

「高木繁護作為學者加入了考察隊的北方分隊,他是最後撤離這個洞窟的日本人之一。」

「高木也在那支被盟軍俘獲的考察隊中?」

「是的。他們隨後被押解到了曼谷。盟軍受降後,開始了大規模的人員遣返。高木在遣返的前夜剃度出家,與我和其他柬埔寨在僧侶一起離開了曼谷,潛回了拉瓦納寺。」

「這個秘密洞窟與石板經文有何關聯?」

「你自會知道。」

此刻,雖然長老並未直接說出經窟的所在,言語間卻早已證實了它的存在。與中村失蹤有關的全部因果鏈環再次可以完整銜接了。有一點可以肯定,幕後勢力所覬覦的並非只有石板經文。

宋漢城必須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了。下一步,他將如何行事?他要諮詢長老的意見。

「長老,我該怎麼做?」

「順其自然,遠離魔道。」

「那些未離魔道者呢?」

「他們自有他們的歸處,你應助他們拔出欲根。」

「高木繁護先生,不,大髻智長老所說的『隱修教義已到出世之時』應作何解?」

「惟有持正道者,才可令它現於今世。」

宋巴迪長老不再言語,宋漢城道別後就退出了僧舍。這時,值事僧迎了上來,長老請宋漢城在廊柱後暫時歇息一晚,明天一早,值事僧將陪他一起再回雨居寺。

看來,長老已作好了相應安排。

是夜,宋漢城睡得很踏實。迷局解開的此夜,他出奇地平靜。一夜無夢,醒來後,連日的焦慮和煩躁已一掃而盡。

第六十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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