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英國脫歐之際————願警鐘長鳴
英國公投脫歐了! 一覺醒來,發現了這麼一個令人震撼的消息,這不但出乎我的意料,也出乎我周圍大多數人的意料,我的同事說:「早晨看到這個消息都呆了,整整半個小時就是機械的閱讀網上的信息,之後才回過神來。」 院校的領導更是愁眉不展,因為最近正在拓展渠道,讓大家多申請歐盟的基金,避開越來越僧多粥少的英國ESRC和ESPRC的基金競爭,這倆的通過率已經不到百分之五了。 ESRC 是的,確實很突然,之前聲勢浩大的蘇格蘭公投事後發現是雷聲大雨點小,所以對這次脫歐公投並沒有太多的關注,心想結果應該也是如此,大家歡樂一番,然後繼續留在歐盟。
看留歐和脫歐的理由,留歐派擺事實,講道理,各種數據和邏輯都很嚴密;脫歐派翻來覆去,都非常的感情化,無非是移民問題,工作機會問題而已。但是民意就是民意,結果一出來,都被實實在在的打了一把臉。
單純從技術上講,公投是不是民主還要兩說。我並不是說笑話,當年的鐵娘子撒切爾夫人就對全民公投這個形式很不以為然,認為這違反了英式民主的內涵,因為英國長期以來並不是直接民主制,而是代議民主,也就是人民選議會,通過議會投票,而非全民公投來決定國家事務。蘇格蘭公投,是可以理解的,因為這件事情很大,是要決定誕生一個國家,需要全民的凝聚力,或者說,這是一個更加感情化的決定。但是是不是加入歐盟——這是一個技術性的問題,技術性的問題全民公投,只能說反映了兩點:
- 英國國內政治就這個問題分歧很大
- 當前的執政者缺乏魄力
在政治分歧嚴重的情況下,拍板強行通過決定的,一般不是偉人,就是惡人。現任領導人不願意當惡人,也沒有魄力當偉人,所以就甩鍋給民眾了。
英國的脫歐成功,美國川普的崛起,其實都反映了一個事情,就是在全球一體化的背景下,歐美主體民族的中下層和底層的勞動人民不滿的宣洩。 Trump 我們都知道全球一體化總體是好的,是促進經濟發展的,是能夠創造更多就業崗位的 ————或者更基本的,是能夠增加GDP的。但是這些好處,真的造福了普羅大眾了么?答案恐怕未必是肯定的。現在歐美國家的精英階層都匯聚在金融和IT行業,著眼於歐洲乃至於全球的資本和科技的發展,歐盟一體化,經濟自由化,勞動力自由流動,無疑是給這些人提供了更廣闊的舞台和更充裕的資源,這些人也是堅定不移的留歐派;但是人數更多的則是街邊肉店的大叔,是修車蓋房的工人,是路邊甜品店的僱員,他們真的能從全球一體化得到好處么?對藍領來說,東歐國家的移民願意接受更低的薪水,更長的工作時間,這讓本土人感到了壓力,感到了不安。從數字上講,從2006年到現在,英國的人均實際收入一直停滯,並沒有從加入歐盟得到很多的好處。
英國自動光榮革命至今,已經傳了數百年,社會階層高度固化,政治家和名流左右都是那麼幾個公學和大學出身,從小就是同學和校友,這個圈子外人很少能進來,進來的人基本上下一代還在這個圈子裡。法國也是一樣,如果不是那幾個精英學校畢業的,想要成為政治家也是難上加難。這種因為知識,地位和人脈而導致的世襲,要比以前封建時代那種明顯的人為規定的世襲不知道要牢固多少倍。因為這個世界歸根結底是需要有能力的人的,人為規定的世襲往往會導致世襲者沒有動機努力,不學無術而被其他人取代,在這種取代的過程中,就形成了階級的轉化。但是因為上述那些無形的實力形成的世襲是水晶之牆,用一句通俗的話說:比你起點高的人比你更努力,你還怎麼活?這種情況,在歷史上比來比去只有詩書傳家的東漢可比,而那個年代著名的是什麼,是門閥,是士族。象穎川荀家門生故吏遍天下,汝南袁家四世三公,都是橫跨數代,連皇權都要認真權衡如何對待他們的家族。
在這種精英階層和平民階層持續撕裂的基礎上,精英們離平民越來越遠,其實到後來並不理解平民們在想什麼,而只是按照自己的邏輯,和自己的利益執行和貫徹下去,一廂情願的認為平民們也應該如此,因為這是「好」的。在東漢,這樣的結果就是「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的黃巾大起義,在英國,因為民主體制下有投票這種宣洩的渠道,結果就是脫歐。按照奧巴馬的說法,說英國脫歐是七國集團成立以來,一個成員國做出來的最自殘的行為;其實這個邏輯說簡單也很簡單,很多家長里短的吵架的時候都會用到:既然你不讓我過得好,那麼大家就關起門來誰都別做事,大不了一起變差。
再來說說移民問題。這次公投脫歐,包括川普的成功,其實也是反映了歐美中低層的主流民族對多元化和文化融合的抗拒。如果說上面的階層撕裂是經濟原因,那麼移民問題則是文化的衝突。很多人將這種文化的衝突歸結為左派的軟弱和無原則的聖母,更有甚者會說這樣下去,歐洲現在的主體民族早晚會被邊緣化,左派就是罪魁禍首等等。
其實這一套左派的意識形態是有歷史原因的。因為歐美都經歷過二次世界大戰,經歷過納粹的恐怖,所以在二次世界大戰之後,歐美痛定思痛,開始宣揚寬容,平等,博愛和多元化的思想並用這些思想封印了納粹的意識形態。而我們中國沒有切身的經歷二戰中納粹的恐怖,本身因為人口的壓力,所以比較崇尚公平競爭。反映在輿論上,就是知乎對川普的強力支持和Quora對川普的強力反對的鮮明對比。
很多人幸災樂禍的認為歐美的左派是在作死,期待一個強力的鐵腕上台,用普京的方式解決文化衝突的問題,但是這才是潘多拉魔盒開啟的時刻。因為,在多數族裔佔據了政府機構和主要商業機構的前提下,世界上從來沒有少數族裔能夠真的「反向歧視」多數族裔的情況,用手指頭想想也知道,人類社會的權力無非是經濟和政治而已,這兩樣都在多數族裔手裡,少數族裔用什麼去「欺壓」多數?表面上看到的一些優待其實往往是因為在現實中受到的偏見更多一些,為了維護社會穩定而不得不做出的折衷罷了。
這個問題的最終解決,目前還沒有完美的答案,左派的解決方法是和稀泥,大談民主博愛平等,試圖感化一切,但是左派並沒有解決:「如果我寬容的對象不寬容我怎麼辦」這個悖論。所以這套體系從邏輯上就是有問題的,容易被個別人所利用。而這種利用會導致主體民族的不滿,這種不滿導致的孤立情緒,也是脫歐的重要原因。沿著左派的道路走下去,就是聖母心;而沿著右派的路走下去,撕開了封印的納粹必然會借屍還魂。當前的歐洲一直是中右派在執政,所以人文環境尚可,但是一次又一次的恐怖襲擊和難民潮讓人們喪失了安全感,這也給右派甚至極右提供了充分的土壤, 看看法國的國民陣線和英國的獨立黨的支持, 還不夠讓人警醒么?一旦進入了極右的軌道,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在納粹滅猶之前,德國算是對猶太人很好的國家之一,很多銀行和企業也都在猶太人的控制之下,這些人在和平年代也算是有產階級,精英階層了。然而又怎麼樣呢?極右一來,實行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政策,還不是一夜之間,數十年的財富和傳承灰飛煙滅了?
極左可能會讓人覺得虛偽的噁心,軟弱的聖母,但是極右更是大衛王瓶的魔鬼,一旦放出,後果不堪設想。我們中國的左右和歐美的左右是相反的,歐美左派是激進派,右派是保守派,中國左派是保守,右派是激進。所以鄧公的話「中國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止左」應用到歐美也應該反過來:歐美要警惕左,但主要是防止右。
在小的時候,我也崇尚人治,覺得歸根結底是人的因素最重要;後來學了經濟學,尤其是在一個制度設計的大本營學習經濟學,於是開始崇尚制度,只要制度設計的好,十年二十年足以移風易俗;但是現在,我越來越悲觀,因為從歷史上看,任何開始的時候運行的非常好的制度,最後總會一點一點的變壞。為什麼?這恐怕不是單獨的制度設計能夠解釋的。因為只要有制度,人類就會慢慢自動分化為不同的階層,因為不同的天份,努力,或者單純就是運氣。而一旦形成了階層,階層就會自我的強化和固化,階層之間的流動性越來越低,低到一定程度,上下隔絕,於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再開始一個新的循環。
開國的帝王不管是貴族也罷,平民也好,總是奮鬥過來的,知道打天下的艱辛,對人民憤怒的力量有所敬畏,所以唐宗宋祖都算是不錯的明君,而後來那些生於深宮之內,長於婦人之手的小皇帝,很多其實並非是有意識的昏庸,只是離民間太遙遠,其實已經不理解真正的「子民」想的是什麼,需要是什麼,從而被官僚內臣輕易的糊弄了而已。而為數不多的所謂「中興之主」,往往都有不同尋常的經歷:比如從小在牢房,長大在民間的漢宣帝,比如裝傻十幾年據說還做過和尚的唐宣宗,比如宋高宗收養的宋太祖後裔宋孝宗,比如小時候出生差點被萬貴妃暗殺,一直養在太監家裡的明孝宗…… 這些人都因為特殊的經歷, 體驗到的民間的疾苦, 才能夠繼位之後調和階級矛盾,中興帝業。
值得慶幸的是,中國目前其實並不存在這樣的問題,49年建國的中國其實比想像的更加年輕,其實並沒有多少階層撕裂的問題。因為現在中國這批精英只需要上溯兩代人,大多數時候甚至只是一代人,也不過都是平民百姓而已。很多人在北京上海,做著很高大上的職業,掌握著別人艷羨的資源,但是一回老家,或者乾脆就是一看爸媽親戚的朋友圈信息,還是馬上能夠體會到勞動人民在想什麼,在關注什麼的。儘管社會上對各種二代有一點民憤,但是「二代」這個詞本身就很說明問題了,看看布希家族傳了幾代?看看卡梅倫的家族之前是做什麼的?
每次看到中國很多人罄其所有為孩子上學,我還是感到很欣慰。因為這說明兩點:第一,我們的社會階層還沒有固化。固化是什麼意思?固化就是你安於現狀,壓根不會去想挑戰階層的局限。既然有很多人還依然相信「讓孩子不要輸在起跑線上」這樣的話,那說明起跑線還沒有完全劃定。事實上現在的中國確實是一個機會很多,階層之間流動性還比較大的社會。 第二,這說明我們這個民族還有點不服輸的意識。這個心氣歐洲和美國人都快沒有了。冷酷一點的說,每個人都是被自己的家庭這根皮筋拴著的,有的人努力一點,皮筋就崩的緊一點,但是自己也跑的遠了一點;有的人懶一點,皮筋就松一些,自己也輕鬆一些。真正能夠扯斷這根線的,只有少數既努力又幸運的人。掙脫的過程是痛苦的,所以很多人會放棄,很多人會偷懶--偷懶就是自己不嘗試,讓自己的小孩嘗試,但是偷懶的嘗試也總好過不嘗試啊!有這個心,就代表有希望。
並且中國雖然有少數民族的融合問題,但是沒有移民問題。有一個佔據人口90%左右的主體民族,比英美少了很多麻煩事,這其實也是個優勢。
但是,中國依然要警惕,因為階層的分化是不可避免,也是不可逆的。現在的中國精英階層還接著地氣,但是幾代人之後就未必是這樣了。因為制度設計的原因,中國對階層撕裂和分化的忍受度可能會低於英國和美國,如果那個時候佔據人口絕大多數的中低階層沒有找到合適的表達自己不滿的渠道——比如這次英國的脫歐公投,那才是噩夢的開始。
希望中國以英為鑒,願警鐘長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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