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中別有韻
唐代崔道融《梅花》詩:數萼初含雪,孤標畫本難。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橫笛和愁聽,斜枝倚病看。朔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其中「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這一聯寫得尤為精到,故傳為佳句。
唐詩就是這裡好,信手拈來,不辨其所起;又渾然天成,不知其所往。後世的詩人,拿唐人的集子以為圭臬,寫出的詩句來精緻是精緻,卻也俗氣了。後世那麼多梅花詩,境界就很少有超過崔道融這一句的。至於林和靖的暗香浮動,那也是偷的前人句子,易一字而成絕唱。唐人不是沒偷過前人詩句,比如「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但這改頭換面得已經不像偷了,有唐人的胸懷和唐代的氣象在裡頭。唐人的好詩,明明學的是漢魏六朝,卻又讀不出一點漢魏六朝的影子。
再來談這句「香中別有韻」。這詩好在哪裡?好就好在這個韻字用的好。梅花香氣不高,花朵也不大,更談不上艷麗,選花魁的話,選來選去都輪不到梅花。王冕畫梅,乾脆只用墨色。和莫奈的睡蓮比起來,墨梅才配叫印象派啊!
「我家洗硯池頭樹,朵朵花開澹墨痕。不要人誇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這題畫詩前兩句起得絕妙,後兩句未免平庸,但平庸不是不好。「清氣滿乾坤」和「香中別有韻」說的都是一個意思。香氣貴清而賤濁,宜淡而忌烈,清而持久,淡而有味,是最好的。說到底,梅花是文人的心頭之花,其花之香,未必能達到這個境界,但好茶之香,莫不如此。
「韻」是香中之香。我們常聽到「觀音韻」、「岩韻」一類的詞,無論是《辭海》還是搜索引擎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茶友們對此亦是眾口紛紜——更有一些總是緊閉牙關,這才有老茶友高深莫測的樣子。
抿一口茶湯,嗅一下杯底,動作人人都熟練。鼻子能嗅到的香氣,終究膚淺,而茶湯吞咽之後,充盈在口腔之中的餘味,才是「韻」。所以岩茶有岩韻,鐵觀音有觀音韻,其實綠茶何嘗無韻?龍井也有龍井韻,只不過無人這麼叫罷了。清人論述龍井:「啜之淡然,似乎無味,飲過後,覺有一種太和之氣,彌淪乎齒頰之間。」此太和之氣,即是香之中香,即是茶「韻」。
時近深秋,夜寒而漸長。此時此季,擁爐煮水,手足暖而臟腑溫,何需清談,一杯在手,讀閑書《秋燈瑣憶》。瑣憶中凡言茶事,都是閑筆,隨手摘錄三條:
「明日更游交蘆、秋雪諸剎,寺僧與松蘿茶進,並索題《交蘆雅集圖》卷。回船已夕陽在山,晚鐘催飯矣。霜風乍寒,溪上澄波粼粼,作皺縠紋。」
「開戶見月,霜天悄然,因憶去年今夕,與秋芙探梅巢居閣下,斜月暖空,遠水渺瀰,上下千里,一碧無際。相與登補梅亭,瀹茗夜談,意興彌逸。」
「虎跑泉上有木樨數株,偃伏石上,花時黃雪滿階,如游天香國中,足怡鼻觀。余負花癖,與秋芙常煮茗其下。」
《秋燈瑣憶》作者蔣平伯,生於晚清,居於武林,即今杭州。作者沒有功名,半生困頓,又傷逝紅顏,最後竟於太平軍的戰亂中餓死。《瑣憶》整書文字苦寒,仍不乏多處品茗情境。喝的什麼茶,怎麼喝的,蔣平伯都未多講,只用「煮茗」、「瀹茗」兩個字交待了事。但就是這樣的文字最引人遐想,最有韻致。
和文字一樣,有「韻」的茶,才配叫好茶。如果你讀了上面的文字,還是不明白「韻」是個什麼東西——這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光看紙上的文字,根本不頂事兒。
你得多喝茶,才會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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