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聲音讓我們興奮的女囚

我曾因持械搶劫失去自由,蹲看守所時,我所在的號子和女犯號子共用一堵牆。為了排遣寂寞,獄友們想方設法和牆那邊的女犯「接觸」。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64 個故事

大年三十,高牆外面的炮竹聲從早響到晚。1024號子里的犯人們自娛自樂,努力製造著嘈雜的過節氛圍。也唯有喜慶的節日才能寬容地接納所有的罪惡,犯人們不用沒完沒了地從事以贖罪為名義的勞動。

年底,看守所允許犯人用自己的錢購物,但凡有點門路的人身上都私藏了現金。

那天,我、麻臉、小寶和張蝦一起打四人制的鬥地主。小寶的牌出奇的好,明牌地主贏了三次,麻臉和張蝦為此掏空了掖在棉衣里的現鈔。

他們兩個人見我沒輸錢,想到我和小寶密切的關係,懷疑我們有狼狽之嫌,站起身來準備扯皮。

小寶鎮定自若,把現金點好,塞進了布鞋的墊片夾層里。他嬉皮笑臉地對麻臉和張蝦說:「明天我請客,叫黃薇喊你們一人一聲『恩恩愛愛親哥哥』!」

黃薇是隔壁女犯號子的號花,說是號花,其實沒人真的見過她,只是隔著圍牆聽她的聲音,感覺嬌滴滴,大家就給她這個封號了。

我們隔壁原來是堆放勞務半成品的庫房,某天中午,一陣清理和打掃的動靜過後,一群女犯在那裡朗誦起《行為規範》——年底看守所人滿為患,不得不清出庫房住人,我們幸運地和女犯們共用了一堵牆。

1024號子曾有個犯人唱反調,他說有次女號的大探燈壞了,他被管教喊去幫忙換燈,一進去,看見一個胖女人光屁股蹲在廁坑上,犯號牌上寫的就是黃薇兩個字。

犯人們不信,齊罵他撒謊。「你狗日的,人家屙屎,你還湊到跟前看人家名字啊?我們都沒有犯號牌,女犯號子哪來的什麼犯號牌?」

總而言之,黃薇號花的形象未曾在犯人們的心中動搖過。

那天,小寶的話剛說完,麻臉和張蝦的臉蛋好像受了一股燥熱,被灼得通紅腫脹,黑紫的嘴唇像河蚌殼一樣緩慢地張開,凸起的喉結上下滾動,「這樣才上路子嘛!」

犯人們對黃薇美貌的信任,只是她成為號花的一個次要原因,主要原因還是她和犯人們的「買賣」關係一直令人滿意……

第二天放風,麻臉和張蝦把耳朵貼在牆上。其他人知道今天有「買賣」,也齊刷刷把耳朵貼上去,我也跟著這樣做了。

黃色的冬日,暖陽如瀑,牆壁上突出來的沙粒摩挲著我們的耳朵。我們期待著同一個聲音,一種令我們心口發癢的聲音。

小寶站在牆壁一米開外的地方,用兩張一百元的鈔票包住一塊石頭,扔到隔壁的放風場。

牆壁的頂頭裂了縫,罅隙間常年有未知名的植物冒出來,女犯號長通過那裡沖我們喊話。

「今天大年初一,要我家黃薇說點什麼啊?不許太過分啊!上次你們叫她把用過的衛生棉扔過去,她就不想和你們做買賣了!」

「老阿姨!今天我們不涉黃!你讓黃薇喊:麻臉!我的恩恩愛愛親哥哥!張蝦!我的恩恩愛愛親哥哥!就行了!」

小寶和她談好了買賣。貼在牆壁上的犯人迅速往那條牆縫邊上移,麻臉和張蝦恨不得把整個腦袋嵌進牆裡面去。

等了片刻,牆那頭柔柔弱弱地傳過聲音:「親guoguo們過年好!麻臉!張蝦兒!」

「幺妹!幺妹!」麻臉和張蝦迅速應答,兩顆腦袋使勁朝牆縫裡拱。

「你們兩個瓜兮兮的親guoguo!」

……

小寶的請客,令犯人們集體佔了便宜,蓬勃而至的興奮和喜悅,令我們激動得身體發癢。

那天,我們在放風場像一片輕聲跳躍的螞蚱,透過放風場頂部罩住的鐵網,跳著往牆那頭吐痰,射程不精準的痰掛在鐵網上,落在倒霉的犯人們自己頭上。

犯人們除了花錢嫖黃薇的聲音外,有時候也花錢讓她頂雷。

過完春節一個月後,號子里的香煙只剩下半條了。那段時間省內某所監獄因為犯人在監舍吸煙,引起了火災,所以看守所全面禁煙,頻頻有武警來抄監,收繳余煙。

號長為了留住號子這點口福,把所有犯人餅乾盒子上的拎繩拆下來系在一塊,綁著那半條香煙掛在女犯號子的放風場里——女犯號子是不可能被武警抄查的。

一輪大密度的抄查之後,武警確實沒有找出1024號子的余煙,不過號長掛在「鄰居院子」里的香煙收上來的時候,只剩了一根毛線。

女犯人們在監舍里吞雲吐霧。

在樓道里巡邏的女警聞到濃烈的煙味迅速彙報給了領導,很快,浩浩蕩蕩的武警部隊突檢了女犯號子,搜出了號長的香煙。

得知消息後,號長臉貼著牆縫和女犯號長談判。

「煙被收出來了,你們不能把我供出來!你們自己抽的,自己頂雷!」

「別和女人們講什麼江湖道義!我們可不帶把!要麼你們出錢,我讓黃薇頂,她只要給錢,什麼都肯的!」女犯號長強勢回應。

第二天,號長用一隻舊襪子包了1000塊現金扔了過去。犯人們偷雞不成蝕把米,倍感虧惜。

1000塊錢夠嫖黃薇聲音十次了。

資料圖 | 女子監獄走廊

黃薇為香煙的事頂雷,受到的處罰是接受一級嚴管。一級嚴管就是被調到嚴管號子三個月從事密集的體力勞動,表現合格才能重新調回號子。

女犯號子的放風場雖然和1024號子共享一堵牆,但女犯監區和男犯監區是兩個單位,黃薇的號子是女犯監區第一個號子,1024號子是男犯監區最後一個號子,兩個單位有一條鐵皮柵欄門隔著。

我們得知黃薇調到嚴管號子的準確日期後,託過道里送飯菜的外勞,在柵欄門口幫我們看看黃薇到底有多漂亮。

有人說她桃花眼,有卧蟬;也有人說她櫻桃嘴,帶酒窩……每個人的猜測都不一樣,但最後我們一致認定,黃薇的罩杯一定大於等於D,儘管我們毫無依據。

負責打探軍情的外勞完成任務之後,俯在1024號子的探視孔笑得喘不過氣。我們湊著腦袋等他回話,每看他笑一次,我們的心就涼一截。

「不會是個胖子吧?」

「臉上有麻子啊!」

「殘疾人啊?」

「你他媽快點講啊!」

我們忍無可忍的時候,外勞笑夠了,平了氣。「臉上有塊巴掌大的燙疤,丑的一逼屌糟!(南京話,丑到極致)不過胸確實大!」

號子里一下子怒氣哄天,犯人們跑到放風場朝女犯號長叫囂,大家集體朝她們的放風場吐痰。為了保證精準度,每個人都吐得小心翼翼。還有人從號洞里摳出蟑螂朝那邊扔,整個放風場亂得發瘋。

號長跑到牆縫邊和女犯號長談判,要求把以前嫖黃薇的錢退點出來。

可女犯號長的聲音變了。她說:「我是新的號長,你們再無理取鬧,我就報告管教了。原來的號長出去了!錢都是她和黃薇分的,要錢你們等黃薇嚴管結束再要吧!」

5月,梅雨天的前奏,雨總是下不夠。我們待在號子里幹活,長久不能放風,一個個郁得心裡發慌。晚上睡覺的時候,集體拿腳蹬牆,嘴裡一遍遍喊著:黃薇!黃薇!老母豬!雙眼皮!

我們知道,黃薇已經結束嚴管回到號子里了。

天一放晴,日光俯瞰之下,放風場里經歷了枯季的雜草,在逼仄而寂靜的牆縫裡,慌慌地瘋長。1024號子迎來了好事,因為超前搶完一批手工活,企業送給我們一人半箱八寶粥。

那天,我們每人一罐八寶粥,在放風場一邊喝,一邊朝女犯號子喊:「黃薇!黃薇!老母豬!雙眼皮!」

我們把罐子里裝滿水,朝女犯人們扔。她們此起彼伏尖銳的叫罵聲,引發了我們群體痙攣般的興奮。

再沒有犯人把耳朵貼在那條被新草填滿的牆縫裡,那裡不會再有令我們心口發癢的聲音了。

當天晚上,看守所副所長和管教帶了一群武警進了號子。

「哪個帶頭扔罐子的?」管教問號長。

「人太多,不曉得!」

「順口溜誰編的?」

「不曉得哪個哎!」

副所長走到過道中間,厲聲教訓我們:「你們這個號子的改造風氣,烏煙瘴氣!你們知不知道,你們扔的罐子帶來多嚴重的後果?現在看守所的醫務室就躺著一個女犯,她撿了你們的罐子,割了手腕!幸好罐子的鐵皮軟,沒有釀成慘劇,不然你們一個個都要加刑處理!從今天開始,你們號子,每天收封之後,給我靜站反省半小時!」

第二天一早,我們迫不及待地到了放風場打探情況。號長湊到牆縫邊上喊話女犯號長:「你們那邊,哪個屌女人尋死害人啊?」

「還有哪個?你們天天罵的老母豬唄!」

「這個呆逼頭腦不好啊?罵兩句就要死要活啦?我們又沒讓她還我們錢,丑逼活作怪,害我們靜站!」

「她哪塊(南京話哪裡)是因為被你們罵想不開啊?她是被前面那個號長坑了!你們和她做買賣的錢、頂雷的錢,她和前面那個號長談好五五分成,自己攢了3000多塊留給她女兒用的,叫那個號長出去的時候私吞了!」

「這個女人幹麼事的,什麼案子進來的?沒見過錢啊,三千塊錢就至於尋死啊?」號長問道。

放風場頂部的鐵網腐化掉銹,晴日里淺白色的雲朵,層層疊疊。

我們摞成一團,朝著牆縫的位置一點一滴的往裡面嵌。久違的陽光在雨露未乾的草葉上呼吸搖晃,黃薇的故事一縷縷地從牆縫處往我們的耳朵里滲……

黃薇因為涉嫌詐騙罪被收押進看守所,她是四川人,具體的出生地實在拗口生僻,沒人願意記憶。

2006年,她22歲,在南京鼓樓一家茶餐廳做服務生。她在棋牌包間里認識了男朋友卞錫軍,這人是鼓樓區的二流子,遊手好閒,比活鬧鬼還低一個檔次。

卞錫軍很快讓黃薇懷孕,生下來一個女兒,他們的經濟變得異常拮据,倆人決定去詐婚。

卞錫軍在殘疾人徵婚的貼吧里發布了大量黃薇的照片和徵婚信息,很多殘障單身人士打來電話諮詢。

最後,兩個人敲定了甘肅清水縣的一個殘障農民。

這個農民40大幾歲,因為強制性脊柱炎,成了駝羅鍋。卞錫軍冒充黃薇的哥哥,跟他討了8萬塊彩禮,駝羅鍋辦了幾桌酒席,就算娶了黃薇。

卞錫軍讓黃薇假裝和駝羅鍋過一個月日子,然後找個由頭吵架,到時候他來接她回「娘家」。

一個月後,黃薇和駝羅鍋大吵一架,被駝羅鍋打翻了眼皮,但卞錫軍再也沒有出現過。

黃薇自行逃過兩次,可清水縣遍布黃土溝壑,枯渴乾燥的山脈曲曲折折,迷宮似的圍困著她。

駝羅鍋執拗、粗蠻、有股子黃土裡面沁染出來的荒野之味。他努力馴服著黃薇,用皮帶、火鉗、還有麻繩……

貧瘠的山脈里,藏盡了窮苦之人的教訓,逃婚、騙婚的事情在這片空曠、寂寥的土地里鑽出來鑽出去。

駝羅鍋這樣的單身漢早就從別人的教訓之中學會了應對的方法。他用一壺滾燙的茶水在黃薇的臉上留下了永恆的專屬於自己的印記。

他樸素的意識里,覺得一個失去了相貌優勢的女人,一定會安於在貧瘠的土地里紮下根脈。

7個月之後,黃薇趁他脊柱發病,逃命似地跑了出來。

回到號子里後,大家一致認為,雖然黃薇搞詐騙被毀了容,但本性難移,她不僅騙了我們的錢,還騙了我們的感情,這個女人自作自受,不值得可憐。

等黃薇從醫務室回來,我們晚上睡覺時依舊拿腳蹬牆,嘴裡的順口溜換成:黃微!黃微!活逼丑!多作怪!……

牢獄裡的虛空與灰暗,我們用一個女人的名字填補和驅趕。

六一兒童節,天氣正式入梅。濕黏的悶熱之感令很多犯人患了皮膚病,號子里停工了。我們可以靠看電視、打紙牌度過整個梅雨季節,這等同於減刑。

看守所為已決犯準備了一次親情幫教活動。那時候黃薇的案子已經判下來了,她的前男友卞錫軍主犯,獲刑5年,她是從犯,獲刑一年三個月,被留所服刑。

女犯號子的管教為了安撫她自殺未遂後的情緒波動,從她的老家接來了3歲的女兒參加親情聯誼活動。

看守所把整個活動錄製下來,在每周的大課教育上反覆播出。為此我們一通抱怨,誰都不想看這種肉麻兮兮的洗腦片。

我們盤腿坐在鋪板上,專盯著聯誼活動會場上的桌面看,那上面擺滿了瓜果和麵包,我們一個個口水成絲。

拍攝技術低劣的鏡頭搖搖晃晃,一個臉上帶疤的醜陋女人擋住了瓜果的鏡頭,我們齊聲沖著電視機大罵。

有人把藥膏往電視屏幕上砸,噴濺而出的膏體吸附在屏幕上,斑斑點點。

「那他媽不會是黃薇吧?」犯人堆里某個人高聲說道。

我們一下子反應過來,終於見到了廬山真面目。

黃薇的左臉像黏住了一塊肉桂色的橡皮泥,她的醜陋超過了我們的預期,我們沖著電視機齊聲高喊順口溜:黃薇!黃薇!老母豬!活逼丑!……電視機頂的灰塵在聲浪中簌簌地往下掉。

突然,屏幕里的一雙手把一個幼兒送入了黃薇的懷抱,沸聲震天的號子頓時安靜下來。

那個幼兒,白得晃眼,像一條天牛的幼蟲。她的頭髮、眉毛也在白色里融合,整個人像一顆新剝出殼的荔枝,太陽曬一下就會蒸發萎黃。

我們靜了,呆著,怔怔看一個醜陋的女人和一個病態而殘疾的孩子相擁親昵。熱烈的悲愴之感,穿透了每個犯人堅如磐石的心腔……

看完那場教育節目之後,1024號子再沒有關於黃薇的順口溜。第二天放風,我們拿出一些八寶粥,用布條一罐一罐掛到了女犯號子的放風場。

自此之後,「鄰里」關係恢復如往常,我們朝著女鄰居們喊:大洞!小洞!耗子洞!都是好洞!

她們回應:長棍!短棍!攪屎棍!都是木頭!

嘹亮的聲音響徹晴天白日。

本文選自真實故事計劃。真實故事計劃是由青年媒體人打造的國內首個真實故事平台。歡迎關注微信公眾號zhenshigushi1,這裡每天講述一個從生命里拿出來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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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夏龍,曾入獄七年

編輯 | 李意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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