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判決從來沒有超越常情和常理

我們指控賈敬龍不該私力復仇,但是我們不能完全無視權力失控和救濟失靈這樣的事實,世上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好的判決從來沒有超越常情和常理,而是彰顯人性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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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佳銘:法學博士,京都律師事務所合伙人

一紙對河北農民賈敬龍的死刑複核裁定書如石激水,激起了社會各界人士的高度關注。「死刑」這個沉重的話題,連同這個29歲默默無聞的農民一夜之間成為輿情的焦點。

是什麼讓一個風華正茂的青年,在闔家團圓、期待新年的日子,將射釘槍里冰冷的子彈射向村長何建華的腦袋?從事刑事司法公正研究的劉紅博士關於本案的實地調研材料,讓我們一窺這個貌似冷血殺手的多面性情。

賈敬龍曾向法庭這樣描述自己:

「我溫文爾雅,熱愛生活,珍惜生命,我有太多生活雅好,我綉十字綉,我種的花有一百多盆,在北高營算養花第一人了,哪家小孩得了脖疹都來找我要仙人掌。可以說別看我丑,其貌不揚但我絕對外粗內秀。」

他還喜歡各種小動物,強拆那天他養的三頭藏獒被搶走了。

有文章配圖了他種植的各式綠意盎然的盆栽,還有之前懸掛在婚房中的、他用積攢十多年的硬幣拼成的「我愛我家」的畫屏,都在強拆那天,和他的幸福生活夢想轟然坍塌了。

這樣一個熱愛生活、嚮往婚姻的小男人,與我們身邊的大部分普通人並無二致,我們期待的生活無非是:一個自己親手布置的溫馨小屋,裡面有自己喜歡的花草和小動物,更重要的是有一個心愛的人,我們一起養兒育女,白首偕老。

但是,賈敬龍與我們的不同就在於,作為社會底層的普通農民,他對生活更無力把控,轟轟烈烈的城鎮化進程完全改變了這個普通農民的命運。他與相戀四年的女友準備結婚的婚房面臨拆遷,家人無法抵抗村委會停水、停電、停發一切福利待遇的強壓手段,違心在協議上籤了字。

賈敬龍請求辦完婚事後再拆遷,但是村委會幹部在距離婚期僅20天的時間裡,開著鉤機,帶著20多人用暴力野蠻的方式拆除了他的婚房,他和家人還受到了毆打。女友不忍背離父母的意見與他分手,房子被強拆後到案髮長達一年半多的時間裡,他多方奔走,一直拿不到應有的補償款。

就這樣,卑微如塵土的他被一隻強勁野蠻的大手席捲到無力掙脫的命運漩渦中,不能自已。

安身立命的家沒有了,心愛的人舍他而去,他深深感到了生無可戀的絕望。

正如他在法庭上陳述的:

「我從一個正常人生軌跡拋離出來,我無心於理想、事業,我以為結了婚就會和所有人一樣過上平實、溫馨的生活,然而一切背道而馳,我不知道我的人生會有這樣的安排,除了一腔熱血我什麼都沒有了。我一度跑到村北綠地帶里嚎啕大哭,身邊石太高速上汽車飛馳而去,我切實體會到什麼叫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我無力回天啊。」

但是這席如利刃劃破心頭的肺腑之言,並不能觸動這樣冰冷的判詞:「被告人賈敬龍犯罪影響極其惡劣,手段特別殘忍,後果特別嚴重,」判處死刑。

我無意揣測對於這類抗拒違法執法引起的故意殺人案件,裁判者有怎樣的顧慮和苦衷,只是感嘆一個活生生的生命,竟然就這樣輕描淡寫地即將消失。

而我們在判決書中看不到作為裁判者的人,應有的同情和善良;也看不到作為被裁判者的人,應有的尊嚴和權利。賈敬龍以命抗爭的,不過是他作為一個人生存所必須有的安身之所,以及財產被侵犯後國家應給予的及時救助。

值得強調的是,賈敬龍窮盡了一切可能的手段維護自己的權利,他不僅本人多次找過何建華,也讓其伯父溝通過。在強拆過程中,還多次打110報警,後也向當地檢察院和信訪反映過情況,但一切石沉大海。我們指控賈敬龍不該私力復仇,但是我們不能完全無視權力失控和救濟失靈這樣的事實,世上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當我們看到照片上賈敬龍煢煢孓立地站在紅旗飄揚的舊房上不肯離去的悲愴身影,我們能深切感受到他的眷戀和絕望。「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死刑,從不能阻止犯罪,也不能消滅仇恨。

此刻,我想起這樣一個小故事:美國經濟蕭條時期,一位年近六旬的老奶奶因為要餵養三個失去父母的孩子,偷了麵包店的麵包,法官要判處她10美元罰金或者10天拘役。

旁聽席上的紐約市長拉瓜地亞將10美元放進帽子里,並對旁聽的人說:「請諸位每人交50美分的罰金,這是為我們的冷漠付費,以處罰我們生活在一個要老祖母去偷麵包來餵養孫子的城市。」

而今天,我們卻讓一個對生活充滿美好憧憬的青年,以死去守護自己的家園,兩條生命的代價到底是誰之過?應該讓誰付費?更讓人失望的是,我們竟然對賈敬龍的經歷和處境漠然處之,判處死刑。不可否認,賈敬龍構成犯罪,問題是他是否罪該當死?

何為公正的判決,中世紀義大利哲學家阿奎那說:「無論何人,如為他人制定法律,應將同一法律應用於自己身上。」我們捫心自問,如果自己是賈敬龍,是否該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渺小平凡如賈敬龍,也和我們一樣有七情六慾,有理性不及。

但是,即使生路渺茫,他仍良性未泯地安排後事:

「如果我真的要面以死刑的話,請求法院或相關部門給與可行性准許,我願捐眼角膜及一切有價值的器官,如願以償,我下跪感謝!即使我的生命沒有長度,但也有難得可貴的寬度。」

生命卑微若他,生命也高尚若他,為什麼不能放他一條生路?

法律來源於生活,也從未高於生活,好的判決從來沒有超越常情和常理,而是彰顯人性的溫暖。

仇恨戰勝不了邪惡,賈敬龍的理性被仇恨所吞噬,最後造成了兩個家庭的悲劇。

冷漠更不可能消滅仇恨,如果他被執行死刑,他心中的仇恨不會和生命一起消失。

我們譴責賈敬龍無視他人生命私力報復,但我們的死刑判決又何嘗不是一種以國家之名實施的報應。在寬容和愛消失了的地方,法律受制於人的本能和狹隘,沒有了人性的溫度,它只是冰冷的文字。

本文作者:鄒佳銘律師 抱柱獲作者授權發布

責編:抱柱/石心 版式:抱柱/阿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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