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獻給編劇的電影,可能讓如今的編劇既哭又恥

我記憶里唯一不變的形象是一個流浪的女人。

剛記事的時候她便出現在大街上,全身的衣服只是灰舊,倒也注意搭配,扎著少女的長頭髮辮,四處向店鋪東西吃,也被人到處驅趕,但她也應該有不少朋友,總有人見慣了她,像個朋友和她攀談起來;確切地說,她像一個記憶的坐標,我坐在隨著年代變換的交通工具上在不同的地方看她一次次從眼神的余光中閃過,那一瞬間,一切都能被拉回原點。

見到乞討的老人,我總能腦補出一出封建家族沒落的大戲——無疑他們也應風華正茂也被人寵愛過,家道中落後,兒孫失散,最終獨自一人流落街頭。

他們是邊緣人,註定和我們有著不太相同的故事,我竟然沒有率先意識到這一點,也許淪落街頭的源起不過是他們選擇了一條不被俗世接受的道路呢。

紅綃夜盜寒江雪,痴人正是十三郎

喧嚷的夜市上,一個黑衣的說書人周圍圍坐著一群乘涼的年輕人。說書人有板有眼地講述著一個昔日大名鼎鼎如今卻不為人熟知的「南海十三郎」的故事;他出生在多麼顯赫的家世,自幼便多麼狂狷。連警察以妨礙治安為由把他帶到警局,一群人還是跟過去連同監獄的囚犯要聽完這個故事。

南海十三郎,在歷史上確有其人,粵語編劇,本名江譽鏐,是父親的第十三個孩子,因而藝名便叫「南海十三郎」,自幼調皮搗蛋、聰明過人的十三郎,由一次愛情失意為靈感創作的一出粵劇《寒江釣雪》獻給粵劇名伶薛覺先便一舉成名,才華由此一瀉千里,一時創作了大量均取得巨大成功的劇目。

但耀眼的才華常常能同時帶來三種東西:聲名、嫉妒和寂寞。

一身傲骨恃才傲物的十三郎,不但得罪了一群人,也得不到一個相匹配可以交談的人,直到遇到要拜自己為師的學生唐滌生,兩人不但在才華上可以比肩,更有著同一根傲骨。十三郎有意刁難唐滌生,將一口痰吐在茶几里,讓唐滌生喝下去,便同意收他為徒,唐滌生儘管在那時資歷等等均遜於十三郎,還是忍不住對十三郎破口大罵,十三郎又讓唐滌生再倒一碗茶,卻是請唐滌生喝。

兩人在庭院里一唱一寫,或這人思路阻塞,另一個立刻補上早已噴泄而出的佳句,伯牙子期,琴瑟和鳴,正是人生一大樂事。但這種和知己對談的日子並不長久,戰亂時兩人不得不分散。如前文所說,才華同時帶來聲名和嫉妒,多數人沒有對才華相當的報以欣賞的心胸,更無論願對方有好的前途。

但十三郎自認唐滌生才華在自己之上,激將走他認為更能成大器的徒弟,自己步入軍營。

整部影片對十三郎的刻畫近乎是一場瀰漫著酒神精神的荒誕戲,人物大多時候是癲狂、瘋魔的,這種基調也成為了影片的主要風格。然而荒誕既是十三郎偽裝給世界的模樣,更是以一種欲蓋彌彰的方式虛掩人物背後的悲哀。這癲狂的勁頭也泡在《霸王別姬》里,他們瘋魔如程蝶衣,動情似悲虞姬,怎料世事皆是呆霸王。

十三郎是天才,而天才永遠不會向世俗妥協。

嫉妒的人,沉默的人,終究還是懂對方的人。但總還有鬚眉濁物,對於自己無力欣賞的美,甘願毀滅之。 十三郎看著自己的劇本被篡改成言情戲,恥於掛名,要銷毀底片;

在軍營里的十三郎,看著四眼仔帶來的大腿舞消磨士兵意志,做慷慨激昂的抗敵劇目,最後被一群人駕到一旁;回到香港看著媚俗膚淺的「禽獸版寶蓮燈」而甘願孤芳自賞,卻只換來對方底氣十足的:香港的劇院哪個請你寫劇本。

窮困潦倒的十三郎,再次遇到已嫁為外國人婦的情人,連眼鏡都被踏碎;又碰到了香港最成功的名角唐滌生,唐故意躲在背後讓他填句,這是兩人最後的和鳴:

十三郎: 相見若似夢

自從別去匆匆

此刻再重逢

咫尺隔萬重

阿唐、十三郎: 我再見恩師

心中百般痛

仿似寶劍泥絮塵半封

昔日壯志與才氣全告終

江中雪

淚盈兩朦朧

十三郎: 辜負伯牙琴

阿唐: 你莫個難自控

十三郎: 知音再復尋

阿唐:俗世才未眾

他的首演邀請昔日的師父一定來看,趕去的十三郎看到的卻是突發腦溢血被抬出來的軀體。

「千萬不要自認為是天才,因為真正的天才只有兩種結局:要麼是像南海十三郎一樣早瘋,要麼是像唐滌生一樣早死。」說書人還這樣對一旁的年輕人這樣說道。

沒人知道十三郎究竟是真瘋還是裝瘋,他像《紅樓夢》里的寶玉一樣,看著雙親被內陸的政治鬥爭逼迫至死,也拒絕了最終相信上帝可以救人的已經成為基督徒的妹妹,最終走向了他不被琉璃世界接納的孤獨之路。他的天才也總讓人想起同樣孤獨的1990,將上蒼賦予的天賦掩埋在心靈深處,才不至於嘶吼出來更顯得寂寥。

瘋癲的十三郎,帶著一張白紙說這是《雪山白鳳凰》,世人皆當他傻,只有一個小乞丐說:雪真白呀。

十三郎的一生也像那副被世俗沾染後再無法看見的空靈畫卷。

「心聲淚影女兒香,燕歸何處覓殘塘。紅綃夜盜寒江雪,痴人正是十三郎。」

時間沒有倒退,只不過一切都在重演

整部影片用一個簡單的戲中戲結構將內涵主旨升華了數倍,從一個已故天才的傳記片一下子拓展到了可以和時代緊緊呼應的不凡之作。

警察局的辦案警官親眼見過晚年赤腳的南海十三郎凍死在街頭,便問說書人:你和南海十三郎有什麼關係嗎?說書男子搖頭,說:

這男子想必便是那個看見《雪山白鳳凰》畫意的小乞丐。

而在影片最後打出的字幕,更能令明白其中百轉千回的人為之一哭;

還記得唐滌生這樣解釋他「文章有價」的夢想:

「黃金股票、世界欠事都只是過眼煙雲,可是一個好劇本,五十年一百年,依然有人欣賞。就算我死了,我的名、我的戲,沒有人會忘記,這就叫做文章有價。」

是的呀,多少人的工作是為了服務於現存的人的肉體,但有些人的工作卻能服務於一代兩代的心靈。這樣一份不應有任何妥協,一份應勇於對各種思潮說不的行當,卻常常要掩蓋住這世間的世人本就少有的才華,尋一個折衷之道;或者終不被了解,路過歌舞場,落得個窮困潦倒。

姑且不說十三郎、唐不願屈就自己的才華而故意從事於自己看不起的媚俗作品,只是這一身傲骨展示給如今的衣冠斯文的文藝工作者,便高下立判,毋庸多言。

1997年,一個香港歷史的大拐點,有著輝煌電影歷史的香港,從此也遁入了歷史。

這部1997年的《南海十三郎》,如一曲人未亡便早早吟唱起的輓歌,它試圖給那不被世人了解的人以共勉般的鼓舞,也許只是如十三郎這樣的人太少,有的是說書人這樣的潦倒編劇,能從人群中一眼辨認出同類人的人,會大笑著追過去。

但他們還是太少了,無力改變港片沒落的命運,他們依然孤獨地潛行在浮躁的人潮中,痴人一般沉醉在自己的世界裡。看著大潮起,大潮落,時代的潮滾滾向前,只在岸邊留下一堆再無人翻閱的碎紙屑。

話劇《南海十三郎》演了二十多年了,場場爆滿。也許它已經成為了那些想留偉著於世間的人的一個自嘲但又不失壯志的暗號,讓人想起吹一吹僅有的才華上的厚厚的銹花。

但它仍然像一片孤獨的白帆,和大千世界裡上得了檯面的文藝審美和商業價值觀遙遙相望,彷彿不屬於一個世界。

在這部電影面前,有著百轉千回心事的人可以為之一哭,但多少正在呼風喚雨的人,也該為之一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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