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勃·迪倫:時代之聲和民謠叛徒
從發出「時代之聲」,到成為「民謠叛徒」,在激蕩的六十年代,短短几年內,初出茅廬的鮑勃·迪倫,那個輟學來到格林威治村的小夥子,一次次衝上時代的浪頭。那些浪頭太高太猛,以至於後來人們再提起鮑勃·迪倫,總是離不開六十年代。
半個世紀後,當諾貝爾文學獎頒給鮑勃·迪倫時,人們提到他,還是不停地談論傳奇而遙遠的六十年代。一個真實可感的人,因為獎章和榮譽,又一次被拉遠了距離,要被製作成歷史書上的標本,像當年被貼滿標籤一樣。
然而,用一個六十年代,來概括一個年過古稀仍然在發專輯的執拗老人,顯然是不公平的。評價鮑勃·迪倫,自然離不開那個時代,但那不是他的全部。特別是,他自己沒有囿於那個時代,一直走在自己的路上。
他不是歷史書上的標本,也不是簡單的文化符號。他曾經為那個時代浪潮發聲,又逃脫時代牢籠,繼續走在自己的路上。其實,就在「時代之聲」和「民謠叛徒」的兩個浪頭上,我們能看到鮑勃·迪倫和時代的激蕩共振,也能看到,他的來去決絕。
== 抓住時代 ==
1963年8月28日,華盛頓,林肯紀念堂前,鮑勃·迪倫第一次面對那麼多的觀眾登台彈唱。那一天,華盛頓正在經曆本市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示威遊行,25萬人聚集在林肯紀念堂前,為爭取就業和自由的權利「進軍」(March on Washington)。
就是這一天,同一個地方,馬丁·路德·金給美國人帶來了他最著名的演講:《我有一個夢想》。
當時,鮑勃·迪倫出道僅僅兩年,他寫出的《Blowin『 in the Wind》這首歌,比他本人更有名氣。在其他歌手的翻唱之下,這首歌已經成為那個時代的主題曲。而這位唱出了「時代之聲」的人,正在被更多的人所熟知。
許多已經具備名氣的人,不留餘力地推薦鮑勃·迪倫,「民謠女皇」瓊·貝茲尤甚。她邀請鮑勃·迪倫參加自己的巡演和各種活動——比如,March on Washington。瓊·貝茲是民權運動中領袖式的人物,她經常到馬丁·路德·金的演講現場支持獻唱。
鮑勃·迪倫,在眾人的目光下,也「理應」成為這樣的運動領袖。
迪倫繼承了老民謠人的反抗衣缽。那時的民謠人,只用一把吉他作為武器,他們看重自己寫了什麼,寫的東西能給社會帶來什麼,然後彈著吉他唱出來。迪倫推崇的前輩,伍迪·格斯里(Woody Guthrie)在吉他上寫著:「吉他殺死法西斯」,人們都相信這種力量,響應這種力量。
迪倫又能寫出別具一格的抗議民謠。他寫歌的方式和前輩們不同,他的文字都是個人的感受,但能引起同時代人的共鳴。他那些譜了曲的詩,更適合作為教科書般的抗議民謠被傳唱。但矛盾在於,鮑勃·迪倫並不想被單純的定義為「抗議歌手」,這或許是對他人的意義,但不是對自己的標籤和定義。當「抗議民謠」和「時代之聲」成為他的榮耀,也成為再難擺脫的標籤。
鮑勃·迪倫的年少成名,除了自身的才氣,也離不開伍迪·格斯里和彼得·西格(Pete Seeger)等迪倫最尊敬的民謠前輩的支持,離不開瓊·貝茲等同時代民謠新星的推薦,更離不開這個需要抗議民謠的時代。但之後的故事裡,他卻離最初的這些人,離成就了他的時代,越來越遠。
1964年,當迪倫唱起《The Times They Are A-Changin》時,時代變革的齒輪正在加速,迪倫仍然在擊中時代的軟肋。不過,另一個層面上,而迪倫變革自己的征途,也已經開始。
Come mothers and fathers throughout the land
And dont criticize what you cant understand
Your sons and your daughters are beyond your command
Your old road is rapidly aging
Please get out of the new one if you cant lend your hand
For the times they are a-changin
== 拋棄時代 ==
1965年7月25日,鮑勃·迪倫第三次參加新港民謠音樂節(Newport Folk Festival),卻製造了誰都沒想到的結局。
當他第一次來到新港音樂節時,還是在瓊·貝茲的引薦下,和眾多民謠人同唱《Blowin『 in the Wind》。那是專屬於民謠的音樂節。一把吉他、一把口琴,和類似簡單而悠揚的樂器,以原生態的方式吟唱詩歌。那時,儘管有披頭士為首帶來的「英倫入侵」潮流,儘管有流行音樂的侵襲,在民謠的天地中,仍然保持著那份不甘同流的質樸。
而這次,當已經成為民謠領袖的鮑勃·迪倫再次登上舞台,帶來的卻是一整個插電的樂隊。演出換來的是台下的噓聲一片,場面失控,直到僅僅演了三首歌后迪倫帶樂隊下台。負責主持場面的Peter Yarrow向台下的迪倫哀求:能不能再唱一首。Peter對台下觀眾喊:「大家冷靜,鮑勃去拿他的木吉他了」。
迪倫的第一反應是,質問Peter:「你為什麼這樣對我」(What have you done to me)
不得不隻身返場的迪倫,抱著吉他像往昔一樣唱了三首歌。也許當時在場的人們不會注意到,但重溫演出視頻資料時,我們會發現,迪倫唱到「Its All Over Now, Baby Blue」時,兩頰已經有淚水悄無聲息滑下,只不過聲音依舊平靜。Its All Over Now, Baby Blue。
這是訣別。最後一首《Mr. Tambourine Man》結束後,迪倫再沒有回到新港民謠音樂節,直到2002年。
太多人不能原諒迪倫擁抱電聲樂隊,認為這是對民謠的背叛。彼得·西格說,他聽不清噪音之中迪倫唱的歌詞是什麼,他躲到車裡捂上了耳朵,他失望地說,這不是民謠,是流行音樂。聽到這樣評價的迪倫比彼得·西格本人更傷心:彼得·西格是他極為尊重的民謠前輩,他從未想到自己竟然被這樣全盤否定。
不能原諒迪倫的不僅是美國人。
迪倫開始了英國巡演,但和在美國的情況類似,即使有支持迪倫的樂迷,演出現場還是充滿著噓聲,甚至謾罵。
有一次上台,為了讓現場安靜下來,背著電吉他上場的迪倫,不得不講了一段充滿黑色幽默的開場白:這些全都是抗議歌曲,這樣可以了吧?這些不是英國歌,全是美國音樂,這樣可以了吧?
無濟於事。這場於1966年5月17日在曼徹斯特舉辦的演出上,鮑勃·迪倫上半場自己演奏民謠,下半場開始帶著樂隊插電,一開始台下還是安靜的,直到有一個歌迷站起來大罵「猶大!叛徒!」,整個場面走向失控。——整個英國巡演的情況都好不到哪兒去,支持的人當然有,但反對的聲音,更響亮。
我們見識過認定偶像是叛徒之後的瘋狂:1980年12月8日,走向單飛生涯的約翰·列儂被歌迷射殺。
鮑勃·迪倫不至於面對這樣的命運。不過另一件事給所有爭論和堅持按下了暫停鍵:1966年7月29日,迪倫在伍德斯托克遭遇車禍。
再復出之後的鮑勃·迪倫開始遠離議論的漩渦。他做回歸鄉村和民謠的專輯,但不再露面,甚至沒有參加1969年的伍德斯托克音樂節。
一直到今天,鮑勃·迪倫的音樂之旅從沒有停止過。而重新審視那段時光,那段被斥為「民謠叛徒」的日子,他重新發現了民謠:民謠搖滾(Folk Rock)為風光不再的老民謠找到新路;他重新定義了搖滾:反叛思考和詩歌語言的注入給了搖滾樂靈魂。
但其實,沒有人能預見這麼多影響,正如鮑勃·迪倫沒有預見新港音樂節上的噓聲。他只是選擇了走自己的路。直到今天,在滾石雜誌的評選中,鮑勃·迪倫仍然佔據著歌詞作者的首把交椅。而那首在1965年新港音樂節上電音演出的《Like a Rolling Stone》,是500首歷史上最偉大的歌曲中的第一位。
How does it feel, how does it feel?
To be on your own, with no direction home
Like a complete unknown
Like a rolling stone
== 無鄉可歸 ==
2016年5月20日,75歲的鮑勃·迪倫發布了第37張錄音室專輯,《Fallen Angels》,曲目上基本都是白人爵士歌王Frank Sinatra的老情歌。這是鮑勃·迪倫第六次發布翻唱專輯了。
按照迪倫的說法,他是要讓這些塵封的老歌重見天日。他像考古一樣選擇冷門的曲目,或許這麼做本沒有什麼深意,只是自己興趣所致。就像2009年,迪倫還專門出了一張聖誕曲目翻唱專輯。
就像這樣,後來的鮑勃·迪倫,和那個大變革的時代再沒有什麼關聯。他曾經代言過,叛離過,消失過,時代終結了,但他自己的藝術生涯還在繼續
當然,他的那些足跡不能忽視。除了唱響時代主題歌,還有太多潛移默化的故事。比如,他和披頭士之間的相互影響為人津津樂道,也許迪倫的歌詞和思考,促使披頭士拓寬了音樂風格,促使列儂走向了革命和社會運動。比如,視迪倫為偶像的人們在以自己的方式改變世界,重新定義電子產品的喬布斯,暢銷書大亨村上春樹,身上都有迪倫的痕迹,音樂的力量以另一種方式充斥著普通人生活的角落。
1996年,垮掉派詩人艾倫·金斯堡和多次採訪迪倫的英國記者John Bauldie一同開始研究鮑勃·迪倫提名諾貝爾文學獎。1997年,迪倫第一次被正式提名,提名者Gordon Ball教授寫道:「音樂和詩是聯繫著的,鮑勃·迪倫先生的作品異常重要地幫助我們恢復了這至關重要的聯繫。」
2016年,諾貝爾文學獎真的頒給了鮑勃·迪倫,爭論又開始了:如果鮑勃·迪倫的作品離開那個時代,脫離了那麼大影響力,單從文學角度來看,值不值得這個獎項?
眾說紛紜,見仁見智。但可以肯定的是,像曾經獲獎的羅素和丘吉爾一樣,鮑勃·迪倫的文字曾經產生的影響完全值得這個獎項。不過,他完全不需要這樣一個獎項來證明自己。倒是諾貝爾文學獎,需要這樣一個獲獎者。
如果不是生逢那個時代,鮑勃·迪倫的個人魅力再高,可能也不會有這樣的影響力。但可貴的是,我們仍能脫離那個時代,談論一個自由的迪倫。真正熱愛他的人,可以從他六十年代之外的歌詞和唱片里收穫更多。而獎項、榮譽、標籤,都是身外之物。
同為被選中代言時代的人,崔健的評價也許很有說服力:「鮑勃·迪倫越是不代表誰,他的影響越大,那些總是想代表時代的人,越無法獲得持續性的影響,那個時代過去了,他們就過去了。」鮑勃·迪倫自己,是越走越遠了。從明尼蘇達的小鎮,到格林威治村,到伍德斯托克,一步一步,一直在前行和改變,並沒有顧慮回家的方向。
一個不為時代所限制的人,隨心所至,即是歸處。
Hey! Mr. Tambourine Man, play a song for me,
Im not sleepy and there is no place Im going to.
Hey! Mr. Tambourine Man, play a song for me,
In the jingle jangle morning Ill come followin you.
【THE END / 微信公眾號:rocktheo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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