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沈的故事:捲入時代浪潮的人
編者按:本文作者陳奕雍,首發於犀牛故事APP。
1
外婆是個很「古意」的人,逢年過節,必然要仔細準備一份份禮品,無論多遠房的親戚,無論什麼樣的朋友,都會考慮到。其實每份禮數無非是幾顆桔子加一包糖果,特別的親戚,或許會加一尾魷魚乾。
這個習慣被我媽完美的繼承了。過年的時候,我便像今天的快遞員一樣,提著一份份禮物,騎著自行車在漳州城的大街小巷中風馳電掣地穿行。「這包有一瓶酒的是給大姨,這包有糖果的是給王老師的,他住在東嶽新村。」臨行前,媽媽會一遍遍的交代,並把相同的袋子做上不同的記號,「千萬不要送錯!」
我第一輛自行車是一輛淘汰下來的女式車,沒有橫杠,輪子也小。70年代的男孩,如果上面是哥哥就幸運一點,如果上面是姐姐,小時候被迫穿一些姐姐淘汰後改一改的衣服都不可避免,何況自行車?雖然是沒有橫杠的女式車,但我也絕對不會從前面上下車,那樣會顯得很娘。父親沒有上班的時候,我就借他的二八大杠,上車時,右腳往後一蹬,隨著車子向前滑行右腳向後盪起一道弧線,胯部順勢穩穩地騎在座椅上;下車時把身體跨到車的左側,並不急於讓車停下來,把右腳懸空,讓車滑行一會兒,再穩穩地剎住,這樣才顯得有男子氣。不過送禮這件事情,對於剛上初中的我其實還是有些困擾的,親戚還好,一些不很熟的人,還是會感到很不好意思。等人一開門就趕緊用比平時快兩倍的語速說:「我是美卿的兒子啦,這是我媽媽讓我送過來的!」,東西一放,轉身就想走。這時一般會被叫住,「哎呀哎呀,不要急著走啊,讓我準備一些回禮….」。這個時候是最尷尬的,局促不安地等他們窸窸窣窣準備好,我還要假裝推脫一番,然後再接受回禮。
大人這些啰里八嗦的禮數真是煩死了!
其他人也都就罷了,我最討厭的是去老沈家。那會兒,我們住在前鋒新村,老沈家離我家就隔幾棟樓。前鋒新村是漳州最早的的樓房小區之一,每棟5,6層高。住了很多是當地的回遷戶,他們在地被徵用之前就是當地農民,就算住進了小區,卻仍舊保留著原來的生活習慣。
我們家住二樓,樓下就是一個回遷戶,他們一搬進來就弄掉一大片綠化,蓋起一間不小的豬舍,養了幾頭大肥豬,接著當然順便養一群雞鴨。這導致了我家房間常年無法開窗,特別是夏天,一開窗就是一股惡臭。但在八十年代,並沒有什麼物業管理的概念,也只好聽之任之。
老沈住的那棟樓似乎好一些,樓下有柴草間,也並沒有人養豬。但我還是很討厭去他家,他家很臟,而且臭。但不僅是逢年過節要送東西過去,有時家裡祭拜神明或祖先後,還沒吃飯,我媽還先準備一份雞鴨魚肉,讓我給老沈送過去。那時社會條件還很不好,小孩想吃頓好的,只能眼巴巴等過年或祭祖。我老大不願意,憑什麼自己還沒吃上就得先給他送?「他很可憐」,媽媽總是說。
可憐個屁,我心裡想,這個老頭怪模怪樣、神神叨叨的。老沈很瘦很瘦,臉色蒼白,因為瘦,眼珠顯得特別大,眼珠大也就算了,他的眼神總在四下漂移。就算你站在他面前,他也不正眼瞧你,而是不停地左看看右看看,好像總是很不安,似乎你身邊還埋伏著其他人,隨時會跳出來。
獨居的老沈話很少,常常問好幾句都得不到一個回答,也基本不出門,在家穿得很破爛,一年四季破舊的衛生衣,吊著線頭的四角褲衩。他一開門,我就直接把東西遞給他,我一點都不想進他家,有可能還會閉氣,防止吸進那些臭氣。他把食物提進去,嘩嘩地倒進某個盆里,再把飯盒還給我,我接過就走。
我從沒聽他說過謝謝,我媽也沒有。其實我媽去老沈家更多,有時送一點水果過去,有時候是點心,有時幫著收拾收拾房間。老沈總低著頭,水果點心拿起來就吃,有一次帶過去一大串香蕉,沒想到一轉身他竟吃掉大半串!「不能吃那麼多啊!會拉肚子的!」我媽大聲道。老沈停下來,也不看我媽,重新低下了頭。我覺他很摳,並懷疑他其實有錢,但從來不自己買東西,總指著我媽送,哼!唯一一次在樓下遇見,他頭髮很長,我覺得是他不得已要去理髮了,他看了看我那輛女式車,「這是你的腳踏車?」,「嗯」。
老沈的家裡非常亂,東西一堆一堆地砌著,分不清楚這堆和那堆之間的區別,每堆都是由隨身衣物生活用品和食品組成,而食品主要就是面。終於有一次我媽看不下去了,帶著我和我姐幫他來一場大掃除,那是一場慘烈的戰役。抽屜、柜子打開,到處是蟑螂,有一個抽屜一打開,竟然有一窩嘰嘰叫的小老鼠!嚇得我姐尖叫著跑開了。犄角旮旯,最多的還是各種各樣的面,陽春麵、玉蘭面,很多都已經發霉了。收拾完總是要丟掉不少東西,老沈很不樂意,嘟嘟囔囔地捨不得,我媽好言相勸:「這些壞了,壞了,再給你買,再給你買,好不好?」我在一旁,斜眼看著這個老頭。
不過老沈家有一個地方是特別的,他有一個蠻像樣的衣櫃,衣櫃里有一套西裝。老沈一般不會出門,有出門的情況主要是一些會議,會請老台胞出席。這時老沈會非常細緻地打扮自己,梳頭,穿襯衫,打領帶,再披上那套西裝。老沈不僅瘦,身形也駝得厲害,筆挺的西裝穿在身上就好像掛在一個變形的衣架里,走起路來,晃晃蕩盪。
2
老沈的故事,我也是很多年以後才知道的。
日據時代,沈家是台南的大戶,那個時候老沈還不是老沈,是沈家的大公子。沈家的家境,在台灣光復以前順風順水,家風家教在當地也有口皆碑,老沈是家裡的老大,儀錶堂堂,還是遠近聞名的才子。老沈對自己要求很高,學業名列前茅,對自己的儀容裝束也總是一絲不苟,西裝與手杖,和那些日本美公子一樣。老沈下面還有兩個弟弟兩個妹妹,長兄為父,平時他還擔負著教導弟弟的職責,兩個弟弟都非常怕他,因為只要功課完成得不好,哥哥會用指結敲他們的腦袋,痛極了。
沈家的命運在台灣1945年光復後徹底逆轉,國民黨接收台灣後,國民黨帶來的買辦壟斷了資源,接管了生意,加上貪污腐敗非常嚴重,台灣本土的生意人被嚴重排擠,沈家也隨之家道中落。20幾歲的老沈遭遇家庭變故,思想產生了巨大的變化。到了1949年,國民黨敗退台灣,幾百萬敗兵湧入小小的台灣島,台灣本省人的生活愈加艱難,老沈對國民黨的恨意,也愈加濃烈。
1950年,老沈決定取道香港到大陸去。那時的老沈已經參加了謝雪紅的台盟—那是二二八事件後反對國民黨的地下組織。懷著推翻國民黨的希望和對新中國的無限嚮往,老沈打算投入社會主義國家的建設,去找一個更美好的未來。臨行,老沈摘下手腕上的歐米茄讓弟弟帶上,那已經是家裡剩下最值錢的東西了,他又掏了掏衣兜,拿出僅剩的幾個大洋,塞給妹妹,讓她們買書。就這樣,老沈帶著僅有幾件衣物,離開了台灣。
五十年代初,剛剛成立的新中國對旅居海外的華人有很大的吸引力,一大批華僑賣掉海外的產業,舉家帶口,回國參與建設。加上印尼等一些國家的排華政策,取道香港回國的人很多,香港的華僑招待所里的人多到不得不打地鋪。在香港短暫停留後,老沈終於搭上了前往大陸的船隻,在船上,老沈還認識另外幾個來自台灣的年輕知識分子,他們相談甚歡,對未來充滿了信心。
到大陸後,老沈被安排進漳州的一個工業單位,他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工作。老沈年輕帥氣,身材挺拔,聯歡會上一曲悠揚的男中音已經讓全場傾倒,順勢再拉一首小提琴更讓現場氣氛達到高潮。琴聲中,他注意的只有那一雙明亮的眼睛。年輕的社會主義勞動者老沈愛上了一位女同事。
然而沒有多久,政治的風向漸漸變了,一個台灣人背負的疑問和風險越來越大,但單純如老沈,並沒有那樣敏感的嗅覺。
一天,他用自己從台灣帶來的派克鋼筆給那位女同事寫信,一個單位領導看到了便問:「你在寫什麼?給我看看!」。老沈當然不肯,從台灣來的他理所當然的認為這是個人隱私。那個年代,個人是不存在的,個人的一切都要服從國家,服從黨,個人隱私這個事情,本身就值得懷疑。「你是不是在偷偷向台灣寫信?你是不是特務?」,大帽子扣了過來,二人爭執起來,推搡之間,老沈的鋼筆刺傷了對方。
這本不是一個嚴重大案件,但老沈的身份帶來的審判的結果是:現行反革命!
這個人,就這麼消失了。
3
一晃,30多年過去了。此時文革過去也有一段時間了,冤假錯案的平反也到了尾聲,漳州檢察院在整理卷宗的時候,偶然發現了這個案件,經過一番調查,證實老沈並沒有什麼嚴重的罪行,但這個人到哪兒去了?因為涉及台胞,案件材料也被送到了台辦,人們開始尋找老沈。
終於,在福州白沙勞改農場,人們找到了老沈。原來,被勞改幾年之後,老沈被釋放了,但那時全國一片混亂,各種政治風潮此起彼伏,一個無親無故的台灣人,無人願意收留。於是老沈留在了勞改農場,由於知識水平高,為人也算可靠,老沈獲得一份工作,在勞改農場做會計,兼賣飯票。多年後,年輕氣盛的台灣沈家公子變成了今天的老沈。
平反後,老沈被接回了漳州,安排在原單位離休,單位租了一個小房子,讓他享受離休待遇。
1988年的某天,父親急匆匆地去找老沈。父親帶來一個消息,台灣有一個姓沈的人,通過香港新華社,要找一個跟老沈同名同姓的人,說是這個人的弟弟。「名字和各種資料都符合,找的是不是你啊?是不是你弟弟?」父親著急的問。
「我沒有弟弟,」老沈搖頭,「我沒有弟弟。」一連幾遍,老沈都是搖頭,把父親急壞了。「他現在是台灣一個銀行的總經理,是從東海大學畢業的。」父親接著說。
「哼!」老沈忽然微微地抬起頭,看著我父親,眼神中竟泛起一種不容置疑的傲慢,一字一句地說:「我的弟弟不可能讀東海大學!我的弟弟,再差也讀台大,怎麼可能讀東海?」
那位尋人的銀行總經理,自然就是老沈的弟弟,也如老沈所料,他的成績確實夠上台大,但那是家裡的經濟條件已無法支撐學費,而東海設有高額的獎學金,才選擇讀東海大學。弟弟妹妹們都來了,他們看著老沈,拉著老沈,嘩嘩地流淚,但老沈沒有哭,他只是把眼神放在遠方。
弟弟妹妹們希望接老沈回台灣去。「我不回去,」老沈搖頭,「我不回去」,還是搖頭。弟弟妹妹給的錢和物他也統統不要,呆了一段時間都沒有辦法說服老沈,他們只好先回台灣。臨行,兩個弟弟兩個妹妹站成一排,默默流淚,老沈還是沒有哭,卻忽然掏出了四包東西,是四包人民幣,那是他平反後政府補貼他30年的工資,他平均分成了四份。
「不能不收!」這一刻他還是沈家的大哥,「我現在是國家幹部,我可以庇蔭我們家!」每一個弟弟妹妹的手都在顫抖。
終於,弟弟還是把老沈接走了,沒有回台灣,去了廣州,據說在那裡找了一個不錯的療養院。媽媽跟我們姐倆商量著,一起把老沈的屋子收拾一下,我們撥浪鼓似的搖頭,上一次經歷太過慘痛,我們誰也不幹。討價還價間,爸爸忽然朝我揚了揚下巴:
「對了,老沈臨走時說,柴草間有東西要留給你」。
我狐疑地來到老沈家樓下,打開柴草間的門,一陣舊物的腐味後面,是一輛蓋滿灰塵的自行車,二八大杠!我激動極了,用手抹去手把的灰塵,車把還很新,但車架似乎包著什麼,仔細看才發現,原來車架整個被牛皮紙仔細地一圈一圈裹著,牛皮紙上還塗了一層清漆。我把牛皮紙慢慢撕掉,一副嶄新的車架呈現出來,連同商標—永久牌。一輛幾乎全新的永久牌二八大杠,只是兩個輪胎都癟了。把車推到修車攤,讓修車師傅把車的各個關節鏈條上了油,兩個輪胎因為太久沒有用老化黏住了,只能全部換掉,總共花了10元,是我的全部積蓄。
我始終覺得,這才是真正屬於我的第一輛車,初中、高中我都騎著它。高考前的一天,我不小心遲到了,到學校發現車棚沒有位置了,便在車棚外隨便找了個位置停好。第一節下課我就急忙下樓準備挪車,但直到第二節課的上課鈴響了兩遍,我都沒有找到那輛二八大杠。被偷走了。
後來我偶爾會想起那輛車,想起剛剛撕下牛皮紙時嶄亮的車架變得殘舊斑駁,和一堆破銅爛鐵一起躺在一個無名回收站的角落裡,沒有人知道它原來的樣子。
(完)
原文鏈接:老沈
犀牛故事,在故事裡相遇。
推薦閱讀:
※在台灣什麼樣的學生會去私立大學?
※香港和台灣人在大陸做IT薪水情況如何?
※台灣政治藍綠是如何形成的?
※台灣在未建交的國家所派駐的代表人員是否在該國享有外交官職權?
※有哪些台灣的風俗電影或書籍值得一看?